【短篇悬疑】祭生

原文来自淘故事,经作者授权发布;作者:choy


漫天的火,趁着暴怒的风侵吞了荣极一时的宁王府,人声鼎沸,来回奔走的都是呼喝救火的兵民。

天幕深远,一半夜色深浓一半炽烈如血。

白袍罩身的少女,冷眼看着这一切,热浪一阵阵袭来,星星点点的灰烬飘飞盘旋,她却浑然不觉,似是身处另一个世界。

熊熊烈焰中,她仿佛看见了无数灵魂伴着火光撕扯叫喊挣扎,像是一场诡异的歌舞,用尽气力,最后化作一缕烟弥散不见。

这是一场祭奠,告慰死去的亡灵,更是为了祭奠活着的人。

                 ———楔子

一、落花

庆安九年,漠北西漠城。

日暮西斜,雪霁云飞,霞光把天际和皑皑白雪都染成烂漫的玫瑰色。

宴厅方向传来音色空寂悠远的大漠云埙,隐隐有歌声流转。

我还未跨进门,乐声戛然而止,隔着屏风,里面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背上一凉,我知道,是那个艳绝漠北之境的胡姬。清晨时管家领着乐人进府,她云髻上风流温婉的翠钿很是特别,我还忍不住走上前去夸了她几句,她只是低声道谢,神色谦卑却有一种飞蛾扑火的决然。

我不敢想象一个比寒月花还要美艳绝伦的女子身首异处的景象是何等惨烈。

我急切地绕过屏风,却有一个颀长的身影闪出来,轻轻地将我带出门,温暖的大掌扶着我僵冷的脸颊,不让我向后看。

可那个弹落在墙角的某物还是落入了我的视野,一边是金灿灿的翠钿,另一边是带血的断剑……

此时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示子安离我很近,每次我闯祸后他就是这副无奈又不忍苛责的模样:“里面都醉得一塌糊涂,你别进去添乱了。”

“殿下!”他知道我心里害怕。

“一年不见你变得如此乖巧懂事,竟学会叫我‘殿下’了。”少年衣袂翩然,轻轻一笑,很努力地逗我开心。

我别过脸不看他,却顺从地任由他牵着我,身后大厅里从容有序的脚步和刀剑入鞘的声音渐渐远去,宴乐之声再次遥遥响起……

示子安绝不会跟我解释到底发生了什么,就像阿爹和哥哥们一样。

我早就知道那女子带着不可告人的目的而来,也许是为了刺探军情,或只是为了谋取座上父兄的性命,但我还是有些难过。

穿过重重回廊,我才发现已到大门口。

见我犹愣怔着,他轻轻扯了扯我发上的飘带:“今天的寒花灯会我陪你去。”

漠北初雪时的寒花节就相当于中原的七夕节,往年和他一起出去都有兄长们陪同。我不由得面上发烫,小声嘀咕:“世子殿下,平白无故地我爹娘怎么允许我和你过节去……”

示子安略加思索,点点头,嘴角狡黠一钩:“我懂你意思了。不过距离我父王到西漠城还有段日子,让他那时再讨你爹娘答应,是不是太晚了?”

我脸上一定红一阵白一阵,气得跺他脚:“我才不是这个意思!示狐狸你欺负人!”

示子安笑得不能自已,良久才平复下来,门廊下已点起盏盏灯火,他眼底跃动的光温柔坚定,比万千灯火更能驱散寒意。

他掐掐我的脸,突然无比认真:“不欺负你我还能欺负谁呢,谭小月。”说着他不知何时手里多了一件狐裘,紧紧地裹住我,神色有些得意,像一个酒饱饭足后的狐狸,“你娘亲怕你冷,要我帮你带上的。”

忽而头顶无叶红花不堪积雪重负,坠落在地,带下雪花簌簌,我发顶凉意阵阵。那双温暖的手再一次覆上来,拂去冰冷,似乎也想带走我心里的不安……

二、心如浮萍,何以为家

我第一次来到漠北边关西漠城也是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

那年我九岁,尹朝局势不稳,父王与瑞王各自的野心昭然若揭,斗得不可开交,而后父王似乎落了下风。漠北边关也动荡不安,镇西大将谭忠在朝堂上求皇帝发兵援助,却被瑞王当场驳斥,父王遂起了拉拢之心。

于是,我这个尹朝开国以来最不受宠的王候世子,在母妃一条白绫结束宁王府郁郁岁月之后不到七日,一身素白的孝衣,跟着谭忠将军从国都阳川到广袤无垠的大漠,一路风雪。

漠北是人间炼狱,你永远想不到站在你面前的贩夫走卒、酒娘绣女是哪一国的军政谍者还是杀人如麻的绿林贼寇,今日你还在勾栏瓦肆潇洒人间,明天可能就身首异处了。

我终日混迹在漠北,和谭叔的六个儿子一起与各方势力厮杀斗智,但直到第三年我才知道谭叔还有个小女儿,谭小月。

从深宫到边关险境,我第一次知道这个世上有人可以被细心爱护着,活得如此纯粹恣意。她就是我们每个人都想成为的样子,我不知不觉和谭家上下站到了一起,心照不宣地将她阻隔在所有罪恶之外。

很多年以后,我依然清楚地记得这个姑娘在我生命里第一次出现的画面。

那天谭将军麾下的一众文官武将正对边关战局争论不休。

一时间不得结果,身后忽然传来细不可闻的裙摆唏嗦,我还未来得及扭身回头,一双香软的手覆上我的眉眼。

“猜猜我是谁。”她刻意压低的嗓音里还是透露出了天真无害的笑意,灵动似林间灵鸟,我不忍打破这份美好,任由她晃着我的头就是抿嘴不回答。

人人都说我的身形和谭家三哥最为相似,估计她是把我错认了。

三哥托着下颌,无奈地开口:“呐,妹妹,我在这呢。”

而后,我看见了一张笑意都凝在眉梢的俏脸。

谭叔气得吹胡子瞪眼,将小月狠狠责罚了一顿。傍晚,我溜到佛堂,看见这个姑娘对着墙壁,一边抹眼泪一边委委屈屈地念念有词:“我错了,身为一个姑娘家不应该闯到军机重地,就算是帮阿娘送东西也不行。我错了,不该冲撞世子殿下,即使他跟我三哥长得一样憨也不行……”

我当场石化。小月抬头看见我,眼睫上还挂着泪珠,对着我手里的核桃酥眼神发亮:“我已经知道错了殿下!”

她拿走点心大大咧咧地吃起来。我忍不住了:“刚刚谭叔罚你念三百遍的那句话里好像没有涉及我‘憨不憨’的意思。”

“哦,是我自己加的。”小月不以为意,“肯定不是我一个人觉得你长得憨。”

我再一次石化,想把糕点抢回来,无奈已经被这姑娘吃完了。小月拍拍手上的碎屑,换上一副谄媚的笑容:“殿下,我三百遍念完了,你帮我作证好不好?”

“不行。我明明听到你只数了五十遍。”

小月哀嚎:“是五十三遍!”

我狠狠拍了拍前襟褶皱处,站起来背过身,暖色夕阳打在竹帘,光影斑驳里我低下头终于抑不住嘴角的笑容。

入夜,给父王的密信我久久不知从何下笔。脑袋里思绪万千,三年来和谭家父子相处的种种,还有那个比晨光还要明媚的姑娘,一直在我面前挥之不去。

我实在不知道到底是我笼络了他们还是说他们笼络了我。

良久,我终于落下笔:“谭家父子确有归顺之意,漠北局势尽在掌握……”

三、大梦谁先觉

寒花节是漠北最重要的节日,也只有在这一天每个人都卸下平日里的伪装,享受转瞬即逝的岁月温暖。

街头,灯耀如昼,烟火纷然,屋檐上的积雪被映照得软融美好,像一朵朵匍匐的云。兜卖吃食的,吹拉弹唱舞龙舞狮的人们团簇在一起,热闹非凡。

而灯火阑珊,人群冷落处,我却瞥见一双落寞的身影。

那是在人群里讨“福喜缘”的一对新人。

漠北习俗,新人喜结良缘的那一天会被亲友前呼后拥着上街,路人都乐得沾沾一丝喜气,随意给些喜钱,而后得到一份回礼。

我从未见过如此简陋粗制的喜服。他们无亲友携领,只握着对方的手,站在街角,无人问津。

他们背后一定是风雨兼程,但人心是寒凉的,亦是清醒的,他们并不是世人眼中值得驻足祝福、沾喜气的良缘。

两位新人尴尬地相顾一笑,转身欲走。

有谁不想得到祝福呢。我拦住他们:“二位,福喜录在哪里呢?”

新嫁娘侧过身来,就着我手里莲花灯漫漫柔光,我们四目相对,都有些意外。

那狭长的水眸和眼角细小如毫尖轻点的褐色泪痣,我总觉得似曾相识。

“你把人家新郎新娘都吓着了。”示子安微垂下头在我耳边提醒道。

我这才回过神来,接过受宠若惊的新郎手里的红册子,临落笔却停下了——阿爹阿娘最不喜我在外招摇。

犹豫间,一双温暖的大手覆上来,笔尖在朱红的纸上潇洒游走,却写的他的姓。

“示”乃皇族国姓,两位新人见此膝盖一弯,惶恐欲行礼:“小人有眼无珠……”

示子安笑着拦住他们,随手在袖兜里取出一枚马蹄金,我也抬手取下母亲前几日刚给我打的一只缀花金柄簪,替新娘攒上:“小小薄礼,不成敬意。”

新娘深深地看着我,眸中似有水光转动,她拉着丈夫做了个揖,在我手里慎重地放了两包喜糖。

我嗜甜如命,糖蜜枣更是我的心头好,当下就迫不及待地尝了一个。世子殿下满眼都是笑意,我们漫步在灯火辉煌的街头,我知道他的目光从未离开过我。

长街的尽头,是云游僧尼临时落脚之处,男子不得入内,帷幔一拉就将漫天的繁华阻隔在外。檀香缥缈,木鱼响落声声空寂,我的心里也空落落的。

帷幔重重,一重重似一重,我慢慢走出来,头顶是凉月清辉,耳边有伶人在戏台子上咿呀唱着:“怎料如花美眷不敌坎坷流年,说好的白头偕老,终究两处凋零……”

我们原本都不信前世今生,只是长河岁月,奔流不息,草芥一枚,蝼蚁薄命,谁也搏不了命运辗转……

我看着长身玉立的少年缓缓朝我走来,面容是难得一见的羞赧和急切,我怎么也不舍得他难过。

我摊开手,红色姻缘签子上有一串晦涩难懂的偈语,后面批了个“上上吉”。少年眉间舒展,紧紧撰着我的手,我对他扬起笑脸,眼里的烟火繁华却不觉模糊成一片。

四、死生契阔

月已偏西。

许是知晓父王前来提亲的日子将近,那天的小月有些羞怯腼腆,却看得我满心欢喜。

谭家门外沿路种了两排月时花树,树下雪水渗人泥土,带起泥污点点,小月低头看看自己小巧精致的白色反绒皮靴,犹豫不前。

我知道她有些许洁癖,就径直走上前屈膝蹲下,将她扣在我背上。

红花白雪纷扬而下,小月冰凉的耳际轻蹭我的颈窝,将我和她一起裹在雪白的狐裘底下。我们听着彼此的呼吸和心跳,裘氅之外冰天雪地,而我们的世界不知不觉已春暖花开。

小月晃着腿,轻轻地唱着:“君知否,北方有花,以月为名,灼灼似火。君知否,北方有花,盈盈满树,四季常开。君知否,我有思念人,隔在远远乡,鸿雁轻如雪……”

她听着她软绵绵的嗓音,不禁浮想联翩,明年的婚期,十里红妆,我带着小月从这条路上走过,我的姑娘一定比花还美……

“你唱错了一句。”我忍不住颠了颠背上的她,逗她道。

“没错啊,这首歌漠北每个人都是这么唱的。”

“君知否,北方有花——以你为名,灼灼似火……”

她咯咯地笑,威胁着要咬我。望着前路晦暗茫茫,我突然停下脚步问她:“月儿,我带你走吧,我们找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好吗?”

背上的姑娘沉默了,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却感受到她抱着我脖颈的手紧了又紧。

或许是被呵护着长大的姑娘舍不得抛下父兄去浪迹天涯,又或许她已经察觉到了什么,小月始终没有回答。

我的心揪疼了一下,不舍再强求。

我已不是九岁时的我,我以为万事还来得及,不管是谭家人还是父王,我相信我都能好好守护。

那天的雪,花,明月,灯火,无比烂漫夺目,令人落泪,可我没想到,在往后的岁月,我要独自一人,一生苍凉……

如果可以重来,我一定告诉自己那条路要走得慢一点再慢一点,最好有一辈子那么长。

五、以死为解

一抹柳条随风拂过我的窗前 ,微微有绿芽尖儿冒出来,不远处的寒月花借风抖落些许残雪,看着更加冶艳了。

春回大地。

可宁王并未如约而至,我想不到的一场血色暴雨蓄势待发。

那天的夜很静很静,母亲和两个嫂子聚在我房里打络子,一阵扰攘仿佛平地落雷,四下而起。

平日里柔弱恭顺的母亲和嫂子应声弹起,手中是不知何时都握上的软剑和暗器,面色皆是我从未见过的刚毅冷厉,我慌了,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按入桌底。

大火摧枯拉朽,密集的厉箭刺破窗纱,门被撞开。

我咬着自己的拳头,气都不敢喘,被割喉的蒙面人倒在我面前。

墨色锦衣,领口镶着一圈暗紫金边——我曾经半梦半醒的病中似乎见过的样式。我颤抖着摸索过去,下摆锦缎触感光滑,如水过无痕。

某个认知击中心头。

火欲燃欲烈,四周脚步纷杂,无数诡异的身影印地在窗上摇曳,如同前索魂的鬼魅。

我尖叫着哭喊着,母亲在我怀里一点点失去温度,我的亲人一个个倒下,他们不断告诉我:“屠杀谭家的是瑞王!”“别怕,示子安一定会来救你的!”“别伤心,我们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不是死在敌人剑下,就是死在主公手里……”“月儿,好好活下去吧,带着我们的那一份活下去。像每一个平凡的女子……”

我知道,我此生再也不能好了……

无边无际的黑暗,如来自地狱深处污浊的水,悄无声息地漫上来,化作一双利爪掐住我,我不住地,不住地往下坠……

黑暗尽头似乎有人扯开帷幕,光线微弱朦胧,隐约有人影浮动……

“阿梅,你怎么穿着夜行衣就闯进来!”

“主母对不起,事出紧急,属下到处找您不在,闻知小姐受寒了昏睡未醒,这才进来的……”

……

“大哥,快跟我说说你是怎么认出那黑衣人并不是瑞王派来暗杀示狐狸的?”

“很简单,瑞王府阴养的死士身上的夜行衣有一处很是特别——袖口和下摆内面有层暗纹……”

“哥,你怎么知道的?”

“这……是军事机密,不得透露。”

……

“孩子,看着你出生、没心没肺地长大,想把世上所有的好东西都送给你,好弥补曾经活在地狱里的那个年少的我……”

……

轰隆一声,记忆深处的光影俱散,天旋地转,在没有时间不分方向的空间里我拼命地跑,用尽全身力气哭喊,试图寻回那几个熟悉的身影。

忽然从背后伸出来一只手——

我睁开眼眸,朦胧晨光中是示子安的脸。

胸中一痛,血腥味的热气涌上来,呛得我说不出话。

我瞪着他,他虽不是手握屠刀的魔鬼,也算得上是为魔鬼开路的那个罪人。

每个人都在骗我,连阿爹阿娘都以为瞒住了我,我就可以抛开血海深仇,毫无顾忌地躲在这个人的庇护之下一生顺遂。

可我再迟钝也能知道瑞王与父亲早已决裂,而能在谭家毫无防备之时赚开大门,大开杀戒的只有那本该带着婚书而来的示子安的父亲,宁王。

示子安亦没有开口,也许他已没有辩解的余地。

他双眼猩红,神色哀痛,像抱住失而复得的珍宝一样将我扣在怀里,抚着我的背帮我顺气。

一股热流淌进我的脖颈,不知是示子安的汗,泪,还是血。

终于把肺腔里那一团烟灰异物吐了出来,我恢复了神志,在少年帮我擦拭被浓烟熏黑的脸和手时,我拔下头上的簪子,插进他的胸膛。

我知道他不会躲。

示子安闷哼了一声,嘴角渗出血,苦笑着看向自己的胸口,又看看我,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破碎的字句:“傻丫头,心脏可不是在右边……”

明晃晃的春日光景下不知藏纳了多少罪恶和黑暗,我满手血污,呜呜哭出了声。

温度和力气随着泪水流淌逐渐从身体里流逝,示子安带着如同死尸的我躲过几重不知来路的暗杀追兵,穿越大漠、山川河流,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抵达了国都阳川。

他甚至没有联络他的父亲宁王,就风尘仆仆地领着我径直入宫面圣。

那个传说中只好风月,懦弱无能的尹国皇帝衣冠齐整,对两个落难之人的突然到来未见半分惊诧。他将谭家满门忠烈惨遭屠戮归结为边关异族侵扰,然后将本该由宁王亲自送达的婚书交到我手里。

示子安母妃生前修养的敬修堂里,烛火摇曳,我紧紧攥着那纸婚书,手背上浅紫色的血管带着勃发的怒意一一暴起。

六、愿你此去繁花遍地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因为这总让我想起满天火光中谭叔浑身是血,感谢我愿意过来救她。

她是我十二岁起就深深将其篆刻在心里的人,亦是我了无生趣的人生里唯一的色彩。

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呼唤她的名字,可她自从到了阳川就再不愿意见我,我只能远远地驻足,看着她悲戚茫然却无能为力。

九岁那年,外祖家败落,我打开母妃房门,那随风晃荡的身影又出现在了我梦里。父亲问我,我把小月强留在身边是想她继续以谭家七小姐的身份或者,还是成为下一个母妃。前者我不舍得,后者我不允许。

瑞王私养死士一直是放在台面上的秘密,却不曾想偶然间放在漠北的棋子谭忠,竟凭着一腔血胆摸爬滚打,成为威震四方的镇北将军。功高怕镇主,瑞王不相信谭忠,朝野中其他势力也将他视为一个危险的变数。

只有握在自己手里才叫拥有,这是朝野深宫中第一条生存法则,我阻止得了别人,却没能阻止父王步步为营的屠刀。

我们都是无恶不作的魔鬼,也是蛰伏在阴暗角落等待光明的可怜虫。

谭家深知大势无法逆转,终将成为牺牲品,所以选择了接纳狼子野心的我,只求我保住小月。

皇帝下旨让我追回漠北散落的兵权。我这个叔叔当年就是枪戮了他的父亲才上位的,多年来我与父亲的苦心孤诣终于让他相信我们父子决裂。

出发前,我在敬修堂院子里站了好久,军士催了又催。在我心灰意冷,转身离去的时候,一身缟素的身影破门而出,飞奔过来拉住了我的袖子。

多日不见,小月的脸清减了一圈,眼里已经没有了光彩,鼻头红红的似是刚哭过,却努力扯着嘴角对我笑。

我心痛难当,额头死死抵住她瘦弱的肩膀,哽咽着语无伦次:“小月,我求求你……”

我能求她什么?求她原谅我?求她像以前一样没心没肺地活着?

这一刻,我忽然无比凄怆地发现这一生我与小月只能走到这里了。

我像孩童一样哀恸大哭:“天涯海角你想去哪里我都送你去,只要你好好的,我答应你,从此放你走……”

“好。”小月声音发颤,她像过往我安慰她时做的一样,一遍遍轻抚我的发,“天下之大,只有西漠城才是我的家。等你稳定了时局,我要永远待在那里……”

我愿意余生茫茫从此两不相见,只求岁月深远,花好,你在,如此而已。

七、血色嫁衣

这几日心里总涌荡着一股气。这口气烧灼得我夜不能寐,即使累极了浑浑噩噩昏过去,也会在夜深人静时被梦魇惊醒,而后对着莹莹跃动的烛光独坐到天亮。

阿梅寻过来的时候,我手底下红色绸缎上墨红的月时花又盛开了一朵。

她由阿爹阿娘抚养长大,我还记得她那狭长的水眸和眼角细小如毫尖轻点的褐色泪痣,只是今日她瓷白的脸上多了几道触目惊心的血色刀疤。

我已满心疲惫:“既然你已远走高飞,阿爹阿娘也不予追究,你还回来做什么?”

她跪在我膝前,我才知道让她放下一身武艺,甘愿洗手作羹汤的那个男人原来是宁王府的眼线。她热泪滚滚,求我宽恕,可是我们一个不得不亲手了结爱人的性命,另一个被爱人的父亲屠戮满门,都是可怜人,我何德何能去宽恕她。

阿爹阿娘护着我,希望我一生顺遂,可是有些事情他们是怎么也瞒不住的……

所谓死士,就是为了死去而活着。生是主家的魂,死是主家的鬼。卑微渺小者如阿梅是这样的存在,位高权重如谭忠,亦是这样见不得光的出身。

瑞王示淳瑜终于露面了。

这个父母兄嫂为之生死枉顾的“主公”施施然在主位坐下,抬手示意一旁的武士打开两幅皮革画卷。

我认出来,是不久以前在漠北示子安的住所见过的军防图。上面的山川沟壑全都一模一样,可上面各色标记却不尽相同。

示子安说过,这是谭家军的习惯,一真一假放置一处,是为了在军事图被盗的极端情况下迷惑敌方。

当时我拈着那张真图对着从窗口疏落的阳光看了看,觉得好没意思,还骂他狡猾似狐狸来着。

往事如烟。眼前瑞王身边的武士居高临下,用眼角斜睨着我:“你且为主公认一认,哪个是真的。”

西漠城谭家两百余口人一夜之间尽遭屠杀,哪里知道有什么“主公”。可前有豺狼,后有虎豹,我毕竟受制于人,只好辨认一番,在瑞王玩味却充满威慑力的凝视下挑出其中一张。

我垂首施礼将他恭送出门,转身挺直了腰背。

我从来不是谁的棋子,死士。

阿梅从里间闪出来:“小姐,瑞王好似不太相信您。”

“他早就把阿爹视为心头大患。”

“所以他会选另一张图?” 

“是的。”我点点头,“不过,另一张也是假的。真的那一张示子安早就当着我的面销毁了,他说只有放在自己脑子里的才最安全。”

阿梅惊讶地张着嘴,半天合不上。

我很快就将瑞王认为的假图描绘了出来。当今圣上在宁王眼皮底下护住了我的性命,我总要给他些回报。

五月初六是个好日子,瑞王和圣上的人马不约而同悄悄开拔。两张军防图,设置两副不同的军事关卡和伏兵暗哨,再加上派去漠北的最精锐力量,宁王府此时此刻已是守备空虚。

阿梅早已集结了谭家分散各方的五十名勇士,潜入皇城,安置妥当。

入夜,狂风大作。宁王用一场大火结束了漠北谭家的辉煌,我亦用一场大火了却宁王不所不用其极的半生。

我看着这一切,忽然想起去年的漠北寒花节时,我像每个心有所属的待嫁姑娘,满怀欢喜地抽出一张姻缘签,那个慈眉善目的僧尼慢慢念出一段偈语:“一朝苦捱尽,茫茫大梦归。”

我听懂了。

可佛家总说前世今生,于是我带着另一张签纸来到了我的少年面前。他只知道是上上吉,却不知这是关于来生的我们。

这场仇恨并不只属于我一人,对谭家烈胆忠心的五十名勇士来说,他们的使命也包括取那个背信弃义、窃取了谭家势力的示子安的性命。

轻骑飞驰,踏过示子安与我来时的山河大漠,回到西漠城,我终于看到了褪去少年青涩,多了帝王之子冷厉漠然的示子安。

西漠城最高的城楼下,弓弩手静谧无声地在暗处集结部署,就等着我一声令下。

可他们忘了,他曾与父兄一起征战沙场,他敬我爱我,愿意放弃一切陪我浪迹天涯。我理解他的孤独和无奈,也知道他为守护谭家所做的一切。他是阿爹阿娘为我选的夫婿,亦是我年少懵懂就爱上的人啊。

我穿上那件准备已久的红衣,墨红色的寒月花在金色辰光照耀下异常妖冶。

混迹在一众衣着鲜丽的乐人中登上看台。

“你这样不好。”

我回过头,说话的是一个长相极为美艳的中原舞姬,她笑着看向我的腰间,那里隐约有锋芒闪烁。

人生真是无常,曾几何时,我也这样劝过一个胡姬,可是她还是义无反顾地走上了不归路。

她没有想要告发我的意思,不远处白衣银甲的少年将军已经落好座,我也没有藏着掖着的必要了。

楼下却传来一声惊呼,是阿梅认出了我,领着几个武士冲了上来,四周守备的军士闻声而动,一时间兵刃交加,四处混战。

阿梅几人对着示子安奋力搏杀。

这是一个死局,每个人都迫不及待地奔向死路。不管是示子安,阿梅,还是谭家的武士们,我都希望他们好好活着。

我想,已到该终结的时候了。

最后一次临风远望我出生长大的这座城,远处沙丘绵延,屋宇错落,我却看不到何处是我的家。

我取出短竹箭,像往常示子安教我的那样,瞄准,手腕翻转而后奋力一掷。

他没有躲,但我又给他丢脸了,准头和气力都不够,竹箭只在他背后的甲胄上轻碰了一下就颓然落地。

不过他这一次没有让我,常年练武让他下意识地回身,我看着与我手上如出一辙的短箭闪电般地破入我的心脏。

好疼。

周遭忽然就安静了,牵扯局中的,惊慌奔逃的,都停了下来。

世间并无两全法,我早就知道关于我爱你这件事,必须要你死我活才能解决。

那个白衣银甲的少年,被旁人扣押在地,却还是拼命挣扎着嘶吼着朝我伸过手来。

风无声地吹着,我似乎没有遗憾了,毕竟在化作蝴蝶飞向大地的前一刻,他看到了我穿着为我们婚礼准备的嫁衣。

可我还是很难过,我知道,我的少年此生再也不会快乐了。

八、后记

庆安十一年,宁王世子示子安于西漠城称帝,建立西尹政权,在位四十八年间,开创“漠北盛治”,在史书上留下赫赫功绩。而这位帝王少年时的这段情事,却消散在大漠风沙中,无人知晓,徒留那片灼灼红花,年复一年,寂寞地纷纷落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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