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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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文拖着行李箱站在哥嫂楼下的巷子里,路灯一点微弱的亮在黑夜中勉强支撑着,像一个困倦到极点的人,似乎下一秒就要熄灭,突然他感到一点轻微的触感自头顶传来,下雨了。

阿文今年二十七岁,失业,未婚,父母都已离世。他是从去年开始断断续续感到身体不适的,起初并没有放在心上,也因为工作繁重无暇去医院检查,等到病情严重到不能忽视的时候已经太迟了,他很快将手里不多的积蓄用了大半,但肯定不够。药已经停了半个多月,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感觉——也许他已经感觉不到了。他总觉得自己正在往下沉,沉到一个黑暗寂静之地,还在不断下坠。

他是亲戚眼里的怪人,他们觉得他太沉默、拘谨,带着过分的谨慎和礼貌,似乎刻意和人保持距离;他已经快三十岁,却还不曾谈过朋友,为此他们出于好意——也许吧,给他介绍过几次对象,但因为他太无趣——其实这是次要的,他很清楚——主要是因为他没有多少钱,没有哪个姑娘愿意跟他交往,他也不想耽误人家。在他得病之后,他们变得更加冷漠,电话那头总是很忙,生怕下一秒他就会开口要钱一样,谈话总是匆匆结束,其实他只是偶尔莫名地感到恐惧,仿佛从噩梦中惊醒,他想听见熟悉的声音,哪怕是说些没什么用处的安慰人的话。

只有表哥一家对他依然友善——他们素来亲近,这让他几乎感动得落泪。他看着眼前这个破旧的小屋,它似乎整个是黄色的,奇怪,其实它并没有多少黄色的家具,墙壁也是白色,但是一种类似油、痰的脏腻却仿佛将整个屋子侵入黄色的废料里。喉咙又干又痛,他想起来他已经半天都没有喝一口水,他想问问表嫂哪里有水,但是表嫂穿着睡衣坐在房间里,看着手机,身体背对着门。他局促地站在客厅,慢慢悠悠地来回晃着。突然一间紧闭的房门打开了,在寂静的空间撕出一道缺口,随着气流的涌动带出一阵欢欣尖锐的孩童呼声,是小侄子。他手里拿着作业本,注意到有人,声音低了下来,带着好奇看了他几眼,随后立刻忘记了他的存在一样,又尖声嚷嚷着冲到了嫂子的房间,房里传来低低的说话声,他们在谈论一道题目。阿文望了眼挂钟,现在是九点。他将沉重的背包放在地上,在沙发上挑了一个空地坐下来,出起神来。

前些时候他租的房子眼看就要到期,而他也没有继续租下去的必要,毕竟这一付就是半年。他想到了表哥一家,印象中,他们家总是热闹的,有夫妻间的调笑拌嘴,小侄子的嗓门又大又尖,他总是那么欢快,无忧无虑。他突然无比渴望能跟他们一起生活一段时间,不用太久,至多几天,他也很担心打扰到他们,索性表哥痛快地答应了,他又高兴起来,收拾东西时力气都比平时大了几分。

小侄子蹦蹦跳跳地跑出来了,但是并没有回房间,他踩着一个带着轮子的矮矮的椅子,在客厅里面来来回回地移动着,发出能让楼下烦恼不已的巨大噪声,呼啦哗啦地从阿文跟前经过,斜眼打量着他,阿文强打起精神朝他笑笑——他的精力越来越差了,小侄子看了他几眼,并不吭声,踩着他的小椅子一路呼啦呼啦地回了房间,“嘭——”地将门关上了。

客厅里又只剩阿文一个人,他实在有些困,但是不知道睡在哪,他想将衣服从箱子里捡出来,也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他望向嫂子的房间,门已经关了。


阿文站在厕所的镜子前,里面是一个瘦削得可怕的男子,原本合身的体恤如今显得过于肥大,滑稽地挂在人形晾衣杆上,眼窝深陷,肤色黄中带绿,一瞬间他觉得镜子里的简直是具骷髅,这是他……他的大脑好一会儿才费力接受这个事实,惊讶、悲哀、恐惧如同无数细线纠缠成一团,又向外伸展,刺痛着他,他感到呼吸困难,说不清是因为这病还是情绪引起的。

表哥已经回来了,正坐在沙发上,他们简短地交谈了几句,他似乎很忙,很快将笔记本电脑取了出来,搁在腿上,然后再也没有抬起头来。

阿文取出换洗的衣物 ,他太累太难受了,所有人都在忙,等他洗漱完也许就好了。哗啦啦的水声没能阻隔外面的声音,有人在说话,声音刻意压低了,与水声混杂一处,似是埋怨又像在低声劝慰。水停下时,那声音又即刻消失不见,似乎一切只是他的幻觉。

他换上睡衣,悄声来到表哥身旁。表哥的头尤低着,整个身子绷成一个让人难受的弧度,阿文试探着开口问道,“哥,我睡哪?”

“这得问你嫂子,你知道我一向不清楚家里的事。”表哥推了一下眼镜,虽然并没有什么必要。

一阵令人难堪的沉默。

“胡丽,阿文睡哪里?”表哥叫了一声,然后又低下头去,似乎下面有某种魔力将他牵引了过去。

拖鞋有气无力地在地板上摩擦的声音响了起来,嫂子慢吞吞地走了出来,手里捏着手机,表情有些严肃。

“得等一会儿,等小喆把作业写完,那个房间是留给你的。”

阿文等了一会儿,他的反应越来越迟钝了,“那其他房间……”

“还有一个房间是婆婆的,我们这房子小,唉,真是难呐。”

“可以让小喆到客厅里写呀。”阿文吃力地想了半天,才挤出这么一句。

“这孩子不自觉,在客厅里他老想着玩。”

阿文不记得嫂子还说了什么没有,她又回到了房间里,背着身子。阿文在表哥身边找了个空地坐下来,谁也没有再说话。屋子里安静得仿佛没有人存在。


钟上已经十点,小侄子刚吃完零食回到房间,嘴里嘟哝着,像在念题,又似乎只是说些胡话,嫂子走到房间门口催促,“快写呀,都几点了,明天上课又没有精神。”

孩子支支吾吾地应着,但依然不安分地在椅子上扭来扭去。

“我先把衣服捡出来吧,该往哪放呢?”阿文弯下腰手伸向包,小声问表哥。

表哥没有抬头,“就小喆那个房间,先等一下吧,现在孩子还在写作业,你还是先搁在那。”

阿文的动作停了下来,保持着弯腰的姿势又坐回了沙发。

屋内似乎又暗了一些,窗外的灯愈少,只零星几盏灯尤亮着,疲倦地撑着眼。

一阵持久无法忽视的疼痛袭来,让他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他终于感到愤怒,但是并不强烈,是困倦带来的慵懒,这该死的病让他对一切不平都无所谓还是什么别的冲淡了它。

“哥,我什么时候才能睡觉?”

“等孩子作业写完吧。”

“那他还得写到什么时候?”阿文心中的愤怒更加强裂,他几乎就要控制不住。

表哥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快得几乎就是从他面上飘过。

“胡丽,孩子的作业还要多久写完呐?”

“你还有多少作业没写呀?”嫂子好言好语地问小侄子,声音带着几分宠溺。

“数学写了,还有语文、英语。”

“那要多久呢?”

“语文还要改作文,一个小时;英语一个小时。”

“还得一两个小时才行,得十一二点钟呢。”嫂子的声音从房间传来。

阿文又坐下来,他太累,没法久站。他早已经意识到哥嫂并不欢迎他,但是他总觉得是自己想多了,这病让他变得太敏感。他想一走了之,但又觉得这样会让哥嫂难堪,并且太不礼貌。

表哥尤低着头,似乎对刚才的对话毫无察觉,阿文刚要熄灭的怒火腾地又起来了。

“哥——”

表哥抬起头,面容温和,一如既往很有耐心,但是没有看阿文,他的头侧着——也许是视角问题。

阿文的话在嘴边,变成了颤抖,无声地随着唾沫咽了下去。他默默地弯下腰,开始收拾行李。表哥看着他,似乎以为他只是想将行李换个地方,既不阻止也不吭声。等阿文将包背上,他好像终于反应过来,但是声音里没有吃惊,显得平淡,毫无起伏。

“这是要去哪?”

“找个酒店。”

“好,我帮你把行李提下去吧。”

“不用了,这点东西还是拿得动的。”

走到门口时,他又听到一声毫不意外的询问,“怎么走了?你不在我们家了吗。”

阿文听见一个虚弱礼貌的声音响起,“是的,准备出去找个酒店,嫂子再见。”

真蠢!


他走在黑暗中,借着一点微光勉强看得清坑坑洼洼的地面,行李箱的轮子在痛苦哀嚎着,似乎下一秒就要飞出去。雨水很快打湿了他的头发,不,它们本来就是湿的。

雨似乎随时要将灯光浇灭,周围很快就要陷入一片黑暗,快走!可是该去哪?他感到周围那么黑,肮脏的居民楼掩在黑夜中,像被喷上了一层黑烟,路灯要是亮一点就好了!

他疲倦地走着,身体机械地向前动着,他甚至感觉不到自己是如何抬脚的,他要去哪儿?也许该定个酒店,他需要好好睡一觉,一定要快!

手在颤抖,被打湿的屏幕出奇地滑,他几乎要拿不稳。雨水迅速覆满了衣衫,冷冰冰的,他却感到无比燥热。

终于订好了,他松了口气,腰背挺直了一些,向巷子口走去。

“他们是故意的,是的,全都是一个样子,我像一个傻子,像一条病狗。”他愤怒地想着,但是愤怒很快就变得无力,一半是由于身体上的不适,另一半是由此产生的自暴自弃,好像什么都无所谓了,所有人都觉得无所谓。

人声慢慢变得嘈杂,穿着五颜六色衣服的男女从他身边走过,嬉笑谈话声包裹在黑夜中似就在他耳边,又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他走到哪了?不知道,反正不管走哪都是一样。他似乎往下陷了进去,越来越低,越来越暗,那些身影离他越来越远。

突然刺目的车灯将周围照得犹如白昼,一股不可抗拒的大力随之席来,阿文最后看见的是一片红光,在雨水中模模糊糊的,像四周流动、延伸,似乎有人在镜子上泼了一滩红色的水,他听见什么东西重重地落在地上,一摊更浓稠的红色液体随之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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