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矶山上多松树。
晨光微熹,风已带了几分清寒,天色澄明透亮,鸟声清越流转。
我与几位师兄沿着山径缓步而上,石阶蜿蜒,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走走停停,四顾悠然。
此来是为捡拾松塔,回去制香。客居此地两月有余,每日山中漫步,总见松塔遍布林间,不可胜数。
去年干枯的,还悬在枝头,风过轻摇;今岁新生的,嫩绿青涩,已在秋风里盈盈舒展。
每一枚松塔,都历经四季轮回,藏着天地的清气与日月的华光。
我们时而俯身拾取落地的松塔,时而踮脚摘取枝头的旧塔,忙得兴致盎然。
山中的松塔个头不大,宛若紧握的拳头。陈塔早已空空,鳞片张开,如一朵朵干枯的花,层层叠叠;新塔则紧实饱满,鳞瓣相拥。
曾偶得一枚,置于画案。几日后竟“啪”地自行裂开,土黄色的壳,色泽朴拙雅致,内中还跳落几粒松子。极小极小,小如米粒,掰开轻尝,却气息清醇、余香幽远,远胜市集所售。
这小小的籽儿,容纳了一整座山的静谧与芬芳。
有路人驻足,好奇相问:“捡这个做什么?”我们笑答:“拿来做香。”
松树一身是宝。松花可制粉,松针可蒸纯露、可烹茶,也可编筐制枕;松塔既可制香,亦能做清供摆设。
古人曾以松针编蓑衣,松香则氤氲书案千年,静默相伴。
草木有其本心,何须美人折取?万物各得其所,自成一番天地。
以松塔制香,工序细致,需耐心,亦需时间。
先将其片片拆解、洗净、稍加晾晒,再以茶叶或甘蔗水慢煮,祛其燥气,使之味气柔和——这是第一重工夫。
第二重,是待其阴干后,以黄酒浸七日。酒为五谷之魂,松塔在酒中渐渐吸饱人间烟火,与草木本性交融。
黄酒浸泡,不仅提升了香的纯度与持久,更使其气息由粗朴转向深秀,层次愈加丰富。
待七日泡足、阴干,再细细研磨成粉,可掺入楠木粘合,若制复合香,则另加它料。之后反复捶打、揉捏,最终制成香条,仍须阴干数月,才算功成。
阳光穿过松梢,微风拂来淡淡的香。下山时囊中盈满,松塔彼此轻撞,窸窣作响。
这闲中之劳,所拾又岂止是松塔?分明是天地散落的诗稿,是古人未尽的言语,是时光缝隙里悄然飘出的一缕幽香。
庄子曰:“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万物皆有其用,哪怕是微尘一片,也自有它的归处。
松树静立不言,岁岁年年,却借松花、松针、松子、松塔……将它们生命的痕迹,静静交付人间。
这些零碎细物,在光阴中默然酝酿出一缕清芬,让生命在浮世喧嚣之外,展开另一种呼吸。
总会有用心之人,于松风竹影间俯身拾趣,以微物生烟、生香、生趣。在细小处看见美,于平凡日子里安顿自己。
待松塔香燃起,茶烟袅袅间,如见山岚初升,幽谷生云。那淡而弥久的香气,恍惚又将翠矶山的秋意带到眼前。
昔人言“心远地自偏”,而一缕松香,竟使斗室之间,亦盈绕山林的旷远。
这香气中,有松枝间的清露、山鸟清脆的啼鸣、师兄们的笑语言谈,更有那粒小如米粒的松仁中,所藏蓄的天地真味。
世间许多所谓“无用”之事,恰如微尘里可见大千:不必惊动天地,只需为平凡的日子,添一缕烟、续一寸光,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