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院里的晚香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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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铁驶过长江大桥的时候,夕阳把江面劈成两半——一半是碎金,一半是暗涌。

我隔着玻璃照见自己的脸,三十九岁,粉底盖不住眼下的青,像一册被雨水淋过的旧书,页角卷翘,字迹却倔强地清晰。

我把额头抵在窗上,轻声报出那个地名:

“越溪,越溪。”

十二年不敢喊出口的乳名,一出口就带了血痂。

列车员推着小车经过,金属轮子与地板摩擦,发出细碎的声响,像谁在咀嚼一块永远嚼不碎的冰糖。我买下一份列车便当,筷子挑起一粒米,晶莹、滚圆,却怎么也送不进嘴里。窗外,江风猎猎,吹得便当面上的海苔微微卷曲,像一张被岁月揉皱又摊平的旧照片。 

第一章 越溪无越

越溪是地图上一粒米大的黑点,却在我记忆里横亘成山脉。

我嫁过去那年,它连高铁都不通,得先坐绿皮到滁州,再换长途汽车,一路吐得昏天黑地。

赵振越在出站口接我,一米八七的个子,肩背笔直,像一棵砍下来也不会弯腰的杉。

他伸出的手布满老茧,却小心地绕过我的指甲——那上面 freshly 做了新娘甲,一朵朵立体玫瑰,贵得离谱。

“林绘,”他唤我,声音低而糯,带着水乡的尾音,“慢点,地上有青苔。”

后来离婚协议书上,我签得龙飞凤舞,他写“赵振越”三个字却一笔一顿,像在给谁刻碑。

那一年,我二十九,他三十一。

十二年后,再踏进越溪,高铁站新刷了灰白色真石漆,出站口立着巨大的广告牌:

“越溪晚香玉,中国国家地理标志产品。”

我盯着那行字,忽然被花香击中——记忆比列车更早抵达。

广场风很大,吹得广告牌上的晚香玉簌簌抖动,像要挣脱平面,一下子扑到我脸上来。我拖着箱子,脚底却像被青苔重新缠住,每一步都滑回从前。卖煮玉米的大婶还在,只是皱纹更深了,她认不出我,高声吆喝:“新摘的玉米,姑娘,十块钱三个。”我买了六个,滚烫的玉米在手心来回倒腾,蒸汽熏得镜片发白,也熏得眼眶发潮。 

第二章 晚香玉未眠

晚香玉是婆婆当年在屋后院种的。

花苞像迷你版的松果,傍晚七点准时炸开,香气浓得化不开,沾在头发、袖口、书页,怎么抖都抖不掉。

婆婆把花穿成串,三毛钱一串,摆在镇口电影院门口卖。

我过门第三天,她塞给我一串,“阿绘,你生得白,戴这个好看。”

我嫌俗气,转手塞进外套口袋。

第二天清晨,赵振越在河边洗我的外套,回头冲我笑:“口袋开花了。”

那串晚香玉被体温熏了一夜,全部怒放,黏成一团白浆。

我蹲在青石板上,用牙刷一点点刷花瓣,他在上游漂洗木料,口哨吹的是《茉莉花》。

阳光碎在河面,像撒了一把玻璃糖。

那一刻,我以为自己会永远留在越溪。

——直到我听见自己心里的另一种声音:

“林绘,你要去米兰,去巴黎,去所有布料能抵达的尽头。”

如今,我踩着黄昏回到旧院,晚香玉一株不剩,只剩墙角一截乌黑的根,像被雷劈过的记忆。婆婆弯腰拔草,背影瘦成一张晾衣的竹竿,风一吹就晃。我蹲下去,指尖刚碰到那根,便闻到泥土深处渗出的残香,极淡,却像一根细线,把十二年前那个黄昏重新拉到我面前:花串、河水、口哨、玻璃糖,一样不少,只是再凑不回原样。 

第三章 裂缝从一枚纽扣开始

裂缝其实始于一枚纽扣。

我在镇文化站做临时讲解员,夜里偷偷画设计图。

赵振越的木工坊接到一批外单,加班到十点。

我们像两条平行铁轨,各自发光,各自轰鸣。

那天我画到凌晨,领口纽扣崩飞,滚进图纸中央,恰好砸在模特的眉心。

我盯着那枚纽扣,忽然大哭——它像一粒子弹,击穿我伪装的安稳。

第二天,我把辞职信拍在站长桌上,买了南下的硬座。

赵振越追到月台,手里攥着那枚纽扣,掌心被齿孔割出血。

“非走不可?”

“再不走,我就老了。”

火车启动,我把头伸出窗外,风把话吹得七零八落:

“等我——等我——”

最后一个字被铁轨吞掉,不知是“回”还是“毁”。

如今,那枚纽扣被我穿成项链,藏在衬衫第二颗扣子位置,贴近心跳。我回到当年文化站,青砖小楼已改成民宿,门口挂着小黑板:今日有房,赠送手工咖啡。我点了一杯,老板是个络腮胡大叔,拿铁拉花是一朵歪歪扭扭的晚香玉。我端起杯子,走到当年画图的桌前,木纹依旧,只是凹痕里嵌了新的咖啡渍。我伸手去摸,却摸到十二年前那个深夜——纽扣崩飞的脆响、铅笔折断的回声、眼泪砸在纸上的闷响,全都轰然复活。 

第四章 旧院仍有井

此刻我站在旧院门口,手悬在半空,门却自己开了。

吱呀——像老人咳嗽。

婆婆坐在井边剥毛豆,抬头,豆子撒了一地。

“阿绘?”

她比记忆里矮了十公分,白发像落了一层雪。

我蹲下去捡豆子,她一把抱住我,身上有晚香玉混着膏药的味道。

“花呢?”我环顾四周。

“振越砍了,”她指后院,“说花香熏得他睡不着。”

我愣住——当年爱得死去活来的花,竟成了失眠的元凶?

婆婆看出我的空落,拍拍我手背:“傻囡,花根还在,明年就蹿芽。”

她拉我进屋,堂屋正墙,赫然挂着我当年的婚纱手稿——

一比一原大,用红木框镶得严丝合缝。

纸已泛黄,裙摆那朵手绘晚香玉却仍旧雪白。

我喉咙发紧:“他……怎么留这个?”

“你走的第三年,振越半夜翻箱倒柜,找出这张图,去镇上裱的。”

“他说,人留不住,留张画,也算给日子找个锚点。”

我伸手去摸玻璃,指尖触到自己十二年前的指纹——

那时我用二比铅笔,每一笔都刻着“野心”二字。

如今指纹被岁月磨平,野心却仍在,只是换了名字,叫“释怀”。

后院那口老井仍在,井台被岁月磨得发亮,像一面铜镜。我探头,看见自己扭曲的倒影,被水波揉碎又拼合。婆婆说,振越砍花后,连夜把井台加高,怕她掉下去。我伸手抚摸新砌的青砖,指尖沾到一点水泥渣,粗糙、冰冷,却莫名踏实。风掠过,井底水面泛起涟漪,我的倒影又被重新剪裁,这一次,竟与十二年前那个穿白裙的姑娘重叠——她笑得那么浅,好像一碰就会碎。 

第五章 木工坊里的月光

夜里,我循着木屑味找到作坊。

推开门,月光像一瓢水,从天窗泼下来,浇在一具半成品人台上。

赵振越背对我,正用凿子刻领口花纹,每一刀都极慢,像在拆弹。

我咳了一声,他没回头,只把凿子往旁边一丢,伸手去摸砂纸。

“什么时候回去?”他问得随意,砂纸在木纹上沙沙走,像雪落屋檐。

“项目结束就走。”

“哪天?”

“下周三。”

“哦。”

他语气平得没有一丝褶皱,我却听出砂纸背面隐藏的倒刺。

我走近,人台胸口处,竟嵌着一枚小小晚香玉,用黄杨木雕就,薄得透光。

“客户订的?”

“不是。”他终于抬眼,“给妈的,她七十岁生日。”

我眼泪刷地下来,砸在晚香玉上,像一场迟到的春雨。

作坊里堆满木料,松木、杉木、樟木、黄杨,各自散发不同的香,混成一种令人心安的复杂气息。我走到最里,看见一块用苎麻盖住的板材,掀开,是一幅未完成的浮雕:密密麻麻的晚香玉,一瓣一瓣,从花心向外旋转,像要把人吸进去。我伸手触碰,指尖被木刺扎了一下,血珠滚出,他却没像从前那样冲过来含住,而是站在原地,目光深沉:“花有刺,也是它的一部分。” 

第六章 花街暗涌

越溪有一条花街,夜里十点以后才活过来。

晚香玉、茉莉、白兰、栀子,一盏盏玻璃灯把花照成半透明的蛊。

我拖着婆婆去逛,其实是想给她挑七十岁礼物。

她却停在一家卖木簪的小摊前,指一支并蒂莲:“阿绘,这个像你。”

我买下那支簪,顺手给她绾发,银发间斜出一朵晚香玉,像落雪压弯的竹枝。

“阿绘,回去吧,别错过车。”她忽然说。

“还早。”

“再晚,花就谢了。”

我抬头,果然,花贩开始收摊,灯光一盏盏熄灭。

婆婆从怀里掏出一张车票,时间赫然是明早六点——

“振越给你买的,他说,再留,就赶不上花期了。”

我攥着车票,像攥着一张单程船票,对岸是万里无波,也是万里无回。

花街尽头,一位老妪守着最后一筐晚香玉,花朵已微微发蔫,香气却更烈,像要把余生一次性燃尽。我掏出身上所有零钱买下,抱在怀里,像抱一捧雪。婆婆走在前头,背影被路灯拉得老长,我快步追上,把花塞进她臂弯。她笑,皱纹像花瓣一样层层绽放:“傻囡,花谢了,根还在。” 

第七章 纽扣与木簪

天还是亮了。

我拖着行李出门,院里的井台覆着薄霜,像撒了一层盐。

赵振越靠在摩托车旁,指尖夹烟,没点,只是捻来捻去。

他递给我一只信封,厚而沉。

“车票在里面,还有这个。”

他张开掌心,是那枚补好的纽扣,被钻了小孔,穿了黑绳,竟成一条项链。

“戴着吧,”他说,“让它替你选路。”

我戴上,纽扣垂在锁骨,像一粒将坠未坠的泪。

婆婆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两罐辣酱,罐口用旧蓝布扎紧,那是她连夜熬的,油亮通红。

“阿绘,”她招手,我走过去,她把辣酱塞进我行李箱,“城里买的,没这个味。”

我抱住她,闻到她身上晚香玉与柴火混合的气息,像抱住整个越溪的清晨。

摩托车发动,赵振越没回头,风把他的工装吹得鼓胀,像一面帆。

我双手环住他腰,脸贴在他背上,听见他心跳——

咚,咚,咚——与我的,同步。

到车站,他熄了火,下车替我拎箱子。

“就送到这里。”他说,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我点头,检票口人潮汹涌,像一条无声的河。

我走到闸机前,忽然转身,他仍站在原地,阳光给他镀了层毛边,像一幅被水晕开的水彩。

我冲回去,在众目睽睽下,踮脚吻了他——

不是告别,不是承诺,只是给过去一个句号,给未来一个省略号。

他愣住,随即抬手,扣住我后脑,加深这个吻。

我们唇齿间,有辣酱的余味,有木屑的清香,有十二年迟到的风雪。

然后,我推开他,倒退三步,转身,大步流星走进人潮。

我没回头,但我知道,他一直在看——

像十二年前,我在火车窗口看他,一样。

纽扣在锁骨处晃,像一粒将坠未坠的泪,被体温一点点焐热。我抬手按住它,仿佛按住一颗不听话的心。检票闸机“嘀”地一声,像更鼓,提醒我:此去万里,再无归舟。 

第八章 万里无回

列车驶出越溪,晚香玉香终于散尽。

我掏出手机,给他发最后一条微信:

“纽扣我戴着,辣酱我会省着吃。明年晚香玉开花,拍给我看。”

发完,我关机,把脸埋进掌心,泪水从指缝渗出,落在那枚纽扣上,像一场迟到的春雨。

窗外,麦田后退,电线杆后退,整个越溪后退,终于缩成一滴墨,洇在记忆深处。

我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回来长住。

也知道,自己再也不会真正离开——

只要纽扣还在,只要晚香玉还开,只要婆婆的辣酱还辣,

越溪就永远是我心里最柔软的底色,是深夜加班后,可以回去偷偷舔伤的洞穴。

而赵振越,

他不再是我丈夫,

却成为我故乡的别名。

列车穿过隧道,黑暗瞬间吞没一切,我抬头看窗,只见自己模糊的倒影,与十二年前那个穿白裙的姑娘重叠——她笑得那么浅,好像一碰就会碎。我伸手去摸,却只摸到冰凉的玻璃,和玻璃背后滚烫的泪。 

一年后,米兰春夏时装周。

我压轴的系列名叫《晚香玉》。

模特们身着白裙,领口别着一枚小小木簪——并蒂莲造型,用黄杨木雕就,薄得透光。

秀终,我牵着一个穿黑色西装的男人出来谢幕——

他鬓角微霜,掌心布满老茧,却稳稳地,向我举起那盆真正的越溪晚香玉。

花苞在七点的聚光灯下,准时炸开,香气浓得化不开,像要把整个秀场淹没。

我伸手,与他十指相扣,纽扣项链在闪光灯中,像一粒星。

我们没有复合,

也没有再分开——

我们找到了第三种抵达,

叫做:

“各自成山,隔空对望,万年常青。高铁驶过长江大桥的时候,夕阳把江面劈成两半——一半是碎金,一半是暗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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