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忘的年味,
不被遗忘的爱
- 唯愿年年岁岁常康健 -小凤
2024
儿时最期盼的便是新年,团聚是一个大家庭过年的主旋律。
我外公有6个子女,每个子女又有2-4个孩子,可想而知,是何等热闹的一个大家庭。过年大人们有大人们的欢愉,孩子更是有孩子们的乐趣。总之,冰天雪地的大东北,温度有多低,年味就有多足!
辞旧忙年
我们的年是从小年那天开始的,东北的小年是腊月二十三。离开东北后,关于哪天是小年就有些凌乱了,有腊月二十四的,有腊月二十九的,还有正月十五的。到底哪一天呢?就入乡随俗吧。东北是腊月二十三祭拜灶王爷,传说每年这一天灶王爷都会上天向玉帝禀报每家的情况,再由玉帝分配各家的福报。人们会用糖瓜、糕点来供奉灶王爷,希望灶王爷上天时多多美言,还要“请”回新的灶王爷像。
我们家里也不例外,从腊月二十三开始打扫卫生,除尘,洗窗帘,做清洁,擦各种器具,清扫一年积攒的尘土,寓意扫掉一年的霉运,迎来新一年的吉祥。通常扫灰、除尘这类需要高空工作的事情会由我哥做;我和我妈主要负责一些清洗,采买,备年货的事情;我爸作为家里的大厨,要负责各种重大节日,重要场合台面上的饭菜。
小年是年的序曲,过了小年就正式进入年的节奏。过年我们要备各种食物,妈妈要自己蒸馒头,包豆包,还要有炸干果,烙黏火烧。尤其是烙粘火烧比较繁琐,我妈要泡好多黏米,泡上几天浸润充分后就拉到磨房加工,磨成黏米粉。我和妈妈再用爬犁拉回两大袋子湿湿的黏米粉,开始烙粘火烧。雪地上总会留下两道爬犁印子和一路滴滴答答的黏米汤,你要是在马路上看着这样特别的印迹,就知道又要开始烙粘火勺了。一个个圆圆的饼里面包上豆沙,在烙锅里不断油煎翻面,烙好后刚出锅时奇香无比,外面微脆,里面软糯,黏糊糊,甜津津,咬上一口,回味无穷。
除了烙粘火勺,我妈还要蒸馒头,过年要蒸那种鱼形状的馒头,妈妈手十分巧,剪出鱼鳞,尾巴,嘴巴,再用红枣捏出眼睛粘上去,蒸出来胖胖的“鱼”馒头惟妙惟肖,象征着年年有余。
总而言之,过年我妈是最忙碌的人,不停地洗啊洗,不停地准备着各种年货,真的好像是一年的活都要在这几天做完一般。
但是无论多忙,她一定会带我去买套新衣服。儿时的记忆里大多是捡哥哥的衣服,诺大的家族,比我年长的基本上都是哥哥,连姐姐的衣服都没的捡,大部分时候我都像个假小子,穿着哥哥们穿小了,褪色了的衣服。只有过年的时候我妈要好好打扮我一下,会带我到我们那仅有的几家商店逛一圈,让我来选一套美美的衣服。可想而知,作为一个女孩子有多么盼过年。
五味杂陈的企盼
年自然是盼望的,却又是那么五味杂陈。因为过年是大人们最忙碌的时候,人一忙碌,脾气就特别急,年前一定会有那么几场战争,随着临近除夕,战事不断升级,通常要以一场最高级别的战事收尾。我和哥哥要眼疾手快,尽可能不让战事破坏太多年货:譬如及时摁住即将被掀翻的桌子,或者接住马上要掉到地上的碗碟。
吵架是父母那个年代的人的主要沟通方式,偶尔能见几个家庭举案齐眉,大部分家庭争吵是主旋律。儿时的记忆是极其害怕父母争吵的,我也练就了极强的察言观色的能力,就像安装了一个情绪探测器,通常还不等进家门,基本上就已经知道今天吹什么风,吹几级风。这种察言观色的能力是孩子那个时候的生存策略。直到很多年,练就了的本领都忘不掉,其实自己很累,会特别敏锐地感知到别人情绪的变化,过于在意别人情绪,似乎别人的情绪就是因为自己做错了什么,这就是一个孩子的逻辑。
总算在除夕之夜,大家能不计前嫌,坐下来吃上一顿丰盛的团圆饭,彼此诉说着感激和祝福。我们吃好年夜饭,一定是围在一起看春晚,听着冯巩的相声,一遍一遍说着“我想死你了”,然后等待本山大叔的小品又带来什么新的笑料,努力记着春晚里的经典语录,毕竟是承包了大家一年的笑点。笑过之后,大家熬夜守岁,伴随着12点的钟声,还有响震天的鞭炮声和热腾腾的饺子,新的一年到了。
八角宫灯与烟火璀璨
初一我们一般不去串门儿,醒来基本上也日上三竿,到了初二整个家族的人都会去外公那里团聚,外公会给所有的孩子发红包。亲戚朋友们聚到一起彼此送着祝福,也不忘给孩子发红包。这一天也是我们收入颇丰的一天。
孩子们聚到一起放鞭炮,各种小炮噼里啪啦,比勇气比胆量,家里那些哥哥们,一个比一个厉害。接着大家就开始盼着天黑,到了晚上,孩子们提着灯笼,在外面放小烟花。我妈给我们做了一个很传统的八角宫灯,用胶带粘住几块长方形玻璃就成了宫灯,中间放上蜡烛。透过玻璃,红红的火苗跳跃着,浓浓的年味便出来了。每个新年,我也一定会给孩子们准备一个手提的灯笼,孩子们穿着新衣,手上的灯笼摇曳的灯火,便是我们的年味。
到了十五,年的氛围又推向一个高潮,晚上大家结伴去彩虹桥看花灯,看烟花。璀璨的烟花在天空尽情舞蹈,照亮了一张张笑脸,送出了一份份祝福。十五的花灯在绚烂烟花的映衬下也格外斑斓炫目。赏完花灯天色已经很晚了,大家慢慢散去。妈妈推着自行车,我们走啊走啊,走累了,我就坐在自行车座上,摇摇晃晃一会就困了,半梦半醒之间到了楼下,小的时候,妈妈会把我抱回家,慢慢大了抱不动了,就把我摇醒,牵回去。很多年过去了,那载着心满意足进入梦乡的朦胧时常跃然心上,有个人总会把你带回家。
淡却的年味
年味一年一年的淡去了,随着成长,随着离家读书,随着定居异地,年意味着团聚。父母多了一份期盼,而我们也会因为“回家”大费周折,千里之外总是有一根思乡的线让人魂牵梦绕,哪怕是水陆空交通结合,也要回家看看,看看父母,看看漫天的飞雪,看看冰封的河流,看看银装素裹的北山。
再后来家乡变了,越来越多的高楼耸立起来,繁华的商场甚至让我分不清是不是在哪个一二线城市的商场,偶尔回去的我都会迷路。只有冰封的河流,江边的树挂,银装的山峦和往昔一样,提醒着你这是家乡。
再后来,你在哪里,家便是在哪里,过年也不用舟车劳顿。孩子们问我,“妈妈,别人都回老家过年,我们的老家在哪里呢?”我笑着告诉他们,“妈妈的老家在东北,你们的老家在上海。”
模糊来时路
随着这淡却的年味,还有模糊的路,大概是走着走着会忘记来时的路。离家太久,很多记忆都变得依稀,就像我妈斑驳的记忆一样,断断续续,留下的是一个个片段。
记忆是一个很神奇的东西,拥有它的时候浑然不知,当失去时才懂得它是不止是思维的基础,还是情感的纽带。
妈妈的橡皮擦不时的擦去她的记忆,一年又一年,分崩离析。她记不住一分钟前的事情,却还存储着她儿时的片段。自从前几年接她过来,她就进入一个新境界,去年,她还像个孩子一样无比依恋我,我成了她安全感的来源,她一遍一遍地重复着那几句话,我一遍一遍地回答她那几个问题。她一会见不到我,就仿佛一个世纪没见到我。
今年,她时常把我当成她的小妹妹,开始我还提醒她我是她的女儿,后面也不去提醒了,大概她的记忆刷到她和姊妹在一起的时候。以前每次带我妈去李主任那看病时,我都问她我妈怎么能好一点,她说:“我们努力维持住就很好了。”我不甘心,我想要的又岂是维持啊。可现在想想去年、前年那些个我们不愿接受的状态,如今已是我们的奢望。没有什么能阻止橡皮擦孜孜不倦地抹去记忆。不断丢失的记忆就仿佛大脑的程序包在一个个丢失,可大脑失去的不止是记忆,还有各种功能,它被黑洞一点点地吞噬,那是什么样的感受呢?就像一个雪人在你面前一点点地融化,你毫无办法,最多你只能祈求她融化得慢一点。
我常常看着她,努力地想这是我的妈妈么?人确实是那个人,但是灵魂或许已经不是。这是一场漫长的告别,我努力地搜索着我的记忆:我的母亲以前是什么样的?我们以前在一起是什么感觉?儿时和母亲相处的片段便随着年味散发出来。生怕这些会被现在这样的状态刷新存储的模式。不能刷机啊,只能另存,赶快抓住这玄而又秒的记忆,不要转瞬即逝。
去年初三那天,我们要去看《流浪地球》。妈妈看我出门,连忙问,“你们要去哪里?”孩子们告诉她要去看电影。“我也要去,带上我,我也要去开开眼。”一辈子清晰的时候都是为别人忙碌,从不敢说出自己的想法让别人为难,处处隐忍,现在糊里糊涂的时候反倒是活自己了。能够轻松地说出自己的喜好,也算是一种解脱。电影演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和我们在一起。
今年的初一,我们陪妈妈一起去摘草莓,她很开心地摘了一颗又一颗就放进裤子口袋里,虽然手里有篮子,可是对她来说只有装进自己的口袋里才是自己的。
“在爱的记忆消失以前,请记住我,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正如《寻梦环游记》里,coco老太一遍一遍地重复着“爸爸、爸爸”,这最后的一点记忆是亲人不会消散的牵绊。当妈妈的记忆一点一点消失了的时候,她曾经的故事,她曾经的爱,也存储在我们生命之中!
这几千字是为了记录我们曾经共同拥有的那份记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