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经》
北山经
狱法之山,有兽如犬而人面,善投,见人则笑,名曰山𤟤。其行如风,见则天下大风。《注》郭璞曰:𤟤,音晖。
第一章 不笑村的秘密
谷雨刚过,青崖山就刮起了百年未遇的怪风。当县衙派来的年轻文书柳明修赶到时,半山腰的村落已像被巨兽啃噬过的腐肉,三十八户人家的屋顶全被掀翻,折断的槐树枝桠像发黑的手指戳进泥地里。
"柳大人当心!"猎户王铁牛突然拽住我的后领。我踉跄着后退半步,只见方才立足处的青石板裂开蛛网般的纹路,裂缝里渗出暗红色的液体,在暮色中泛着诡异的油光。
山神庙前的青铜风铃突然发疯似的摇晃,却没有半点声响。我望着檐角残留的半截黄符,朱砂画的咒文正被某种无形力量蚕食,符纸边缘卷曲发黑,仿佛被火焰舔舐过。"这是第几次了?"我转头问耆老李婆婆,发现她布满皱纹的脸在暮色中泛着青灰。
"自打上月初八,山神像的眼睛淌出血泪......"李婆婆的拐杖突然脱手坠地,枯叶堆里腾起细小的旋风,将拐杖卷向断崖。她布满老年斑的手死死扣住我的腕子,指甲几乎陷进皮肉:"那东西在笑!柳大人您听!"
呼啸的山风里确实夹杂着怪声,像是有人用指甲刮擦陶瓮,又像是被掐住喉咙发出的嗤嗤声。我摸向腰间装朱砂的皮囊,突然瞥见断墙后闪过半张人脸——惨白的皮肤裹着青紫血管,嘴角几乎咧到耳根,可那双眼睛却是浑浊的琥珀色,瞳孔细如针尖。
"山犭军!"李婆婆突然尖叫,声音像是被剪刀裁成碎片。狂风裹挟着沙砾抽打过来,我下意识抬手遮挡,再睁眼时断墙后已空无一物,只有满地槐叶拼出扭曲的人脸图案。王铁牛攥着猎刀的手青筋暴起:"去年冬猎,我在鬼见愁崖底见过这种爪印。"他蹲身扒开落叶,露出三道深达寸许的沟痕,"像狗,但趾间距足有成年男子手掌宽。"
夜色渐浓时,我们在祠堂地窖发现幸存的孩童。五岁的小满蜷缩在米缸里,怀里抱着半截山神像的断臂。"白毛叔叔在房梁上跳舞。"她沾着泥巴的手指指向头顶,我抬头看见横梁上密密麻麻的抓痕,新旧叠加的痕迹里,有几道还渗着新鲜的松脂。
突然,整座祠堂的地面开始震颤。供桌上的烛火瞬间变成幽绿色,小满突然咯咯笑起来,嘴角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咧开,露出满口细密的尖牙。王铁牛的猎刀当啷落地,我看见他瞳孔里映出的景象——小满的影子正在砖墙上扭曲膨胀,逐渐显出犬类的身形。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我咬破中指在掌心画出血符,祠堂外却传来山崩般的轰鸣。瓦片如雨坠落间,那个似人非人的声音贴着耳廓响起:"柳明修......"寒意顺着脊梁窜上天灵盖,这邪物竟知道我的名字。转身瞬间,我看见祠堂门框上钉着半张黄符,朱砂写的正是我的生辰八字。
第二章 风蚀咒
王铁牛的猎刀在青砖地上震颤,刀柄刻着的镇邪八卦裂成两半。小满的尖笑声穿透瓦砾纷落的嘈杂,我掌心血符刚要拍出,地面突然塌陷出漩涡状的深坑。腐臭味扑面而来,无数惨白的手臂从地底伸出,指节上覆满打着卷的灰毛。
"这不是小满!"李婆婆突然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扬手撒出掺着银粉的糯米。那些手臂触到银粉立刻缩回地下,孩童的尖笑陡然变成野兽般的呜咽。借着幽绿烛火,我看见小满后颈鼓起拳头大的肉瘤,血管在皮下扭动如蚯蚓。
祠堂梁柱发出令人牙酸的断裂声,我扯下官服腰带抛向横梁。浸过黑狗血的绸布在空中绷直,堪堪缠住即将坠落的房梁。"带她出去!"我对王铁牛吼道,指尖传来绸布灼烧的焦糊味。猎户抱起不断挣扎的孩童,那些细小的尖牙在他手臂上咬出串串血珠。
地窖出口被乱石封死的刹那,我听见李婆婆念起晦涩的巫祝。她佝偻的背脊挺得笔直,枯发在罡风中狂舞如蛇:"戊寅日生的童子血!"我猛地想起县志中记载的秘术,咬破舌尖将血喷在掌心残符上。朱砂混着鲜血骤然燃起蓝火,那些地底手臂发出油炸般的滋滋声。
瓦片暴雨中突然刺入一线月光。小满挣脱王铁牛的桎梏跃上供桌,山神像的断臂竟自动接回她肘部。裂纹密布的陶土手臂泛起金属光泽,五指张开时带起尖啸的旋风。"柳明修......"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孩童的声带里混杂着成年男子的低吼,"看看你守护的愚民。"
月光在残破窗棂间织成光幕,我看见村中幸存的七口井同时腾起水龙卷。混着猩红血丝的水雾里,浮现出村民们临终前的景象——张屠户被看不见的利爪开膛破肚,肠子挂在槐树枝头;私塾先生抱着《论语》狂奔,后脑勺突然绽开五道血痕。
"天道不仁!"我并指抹过腰间桃木剑,剑身浮现的雷纹却被腥风腐蚀得模糊不清。小满歪头露出非人的笑容,山神臂横扫过来时带起金石相击之声。王铁牛突然从斜里冲出,猎刀精准刺入她肘关节的陶土缝隙。
"铁牛哥......"孩童眸中闪过刹那清明,泪珠滚落时竟带着冰碴。猎户的手腕突然诡异地翻转,刀尖转而抵住自己咽喉。"快走!"他脖颈青紫暴起,显然在与某种力量角力,"后山......青铜椁......"
话未说完,他的瞳孔突然扩散成漆黑一片。猎刀划过喉咙的瞬间,我甩出桃木剑击飞利刃。温热的血溅在山神臂上,陶土表面立刻浮现密密麻麻的咒文。小满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整条手臂炸成齑粉,纷飞的陶片中竟夹杂着细碎的青铜残片。
地窖轰然坍塌的刹那,李婆婆拽着我滚进暗道。腐湿的苔藓蹭过脸颊,身后传来山石崩裂的巨响。不知在狭窄地道里爬了多久,前方突然出现微光,映出石壁上斑驳的壁画。
"这是前朝方士镇压山魈的图录。"李婆婆喘息着指向壁画,上面描绘着人面犬身的怪物被九根铜钉贯穿脊柱,"但你们衙门来的大人,怕是早忘了真正的山犭军是何物。"
壁画最后一幅让我毛骨悚然:头戴莲花冠的道士将婴儿放入青铜棺椁,棺盖刻着的生辰八字正是我的出生年月。暗河在脚下呜咽,水中漂浮着无数纸人,每个纸人后颈都贴着褪色的黄符。
"二十年前,青崖山发生过同样的风灾。"李婆婆的独眼在火折子映照下泛着琥珀色,"当时有个云游道士,用了非常手段......"
暗道尽头突然传来铁链拖曳声,那个似笑非笑的声音贴着石壁传来:"柳明修,你爹没教过你吗?"我浑身血液瞬间凝固,父亲临终前烧毁所有道经的画面浮现在眼前,"镇压山神的祭品,迟早要成为山神本身啊。"
第三章 青铜婴啼
暗河的水突然沸腾,漂浮的纸人齐刷刷转向我们。李婆婆的火折子霎时熄灭,黑暗中响起此起彼伏的婴儿啼哭。那声音像钝刀刮骨,我太阳穴突突直跳,喉头泛起铁锈味。
"闭气!"李婆婆将某种辛辣药粉拍在我口鼻处。几乎同时,最近的纸人轰然炸开,飞溅的纸屑竟化作带倒钩的蜈蚣。我挥动桃木剑劈砍,剑锋触及虫身却迸出火星——这些竟是青铜所铸的蛊虫。
石壁上的壁画突然渗出血珠,那些前朝方士的面容在血水中扭曲成山犭军的笑脸。李婆婆的蓑衣被蛊虫撕开数道裂口,露出内衬绣着的双头蛇图腾。"走艮位!"她嘶吼着抛出龟甲,落地时竟直立着插入岩缝。我们踩着龟甲跃过暗河,对岸石壁上赫然嵌着丈余高的青铜椁。
棺椁表面爬满藤壶状的凸起,细看竟是无数张痛苦的人脸。中央阴阳鱼的位置,嵌着个裹襁褓的婴儿雕像,青灰色的石胎胸口插着七根铜钉。"戊寅年寅时......"李婆婆的独眼在黑暗中发亮,"就是你被钉在棺中的模样。"
我伸手触碰石胎的瞬间,青铜椁发出龙吟般的震颤。那些人脸凸起突然睁开空洞的眼睛,漆黑的瞳孔里映出我背后景象——李婆婆正用骨刀划破手腕,将血滴入棺椁底部的凹槽。
"您做什么!"我转身欲阻,地面却裂开蛛网般的缝隙。暗河水倒灌而入,裹挟着青铜蛊虫形成漩涡。李婆婆的脸在血光中忽老忽少,声音也时而苍老时而稚嫩:"二十年前,你爹本该把你献祭......"
记忆如惊雷劈开混沌。我忽然看见漫天纸钱中,父亲抱着啼哭的婴孩跪在山神庙前。青铜椁悬于祭坛之上,九名童男童女被铁链穿透琵琶骨。身着双头蛇祭袍的巫祝高举骨刀,刀刃反射的月光里,分明是李婆婆年轻时的面容。
"他抱着你跳了崖。"李婆婆的骨刀已完全没入凹槽,青铜椁缓缓开启,腥风卷着腐叶喷涌而出,"可惜山犭军最爱的祭品,从来不会轻易死去。"
棺内积水中浮着具青铜骨骸,犬形身躯上却长着人类头骨。我怀中的桃木剑突然发烫,剑柄浮现出细小铭文:"柳氏镇山"。那些青铜蛊虫突然调转方向,疯狂撕咬李婆婆的血肉。
"你以为我在帮你?"她癫笑着扯开衣襟,干瘪的胸口赫然嵌着块青铜罗盘,"当年你爹用禁术将山犭军封入你魂魄,今日......"话未说完,蛊虫已钻进她的眼眶。李婆婆的身躯如陶器般碎裂,迸出的却不是鲜血,而是漆黑如墨的尸水。
青铜椁完全开启的刹那,暗河之水倒悬成幕。我看见水幕中浮现出自己婴儿时的模样——后颈生着团白毛,瞳孔在月光下呈现琥珀色。山神庙方向传来惊天动地的崩塌声,那个似人非人的声音响彻洞窟:"时辰到了,柳明修。"
桃木剑突然脱手飞向青铜骨骸,剑身雷纹与骨骸上的咒文产生共鸣。地面剧烈震动中,我抓住即将坠入深渊的石胎婴儿。指尖传来灼痛,石胎表面剥落,露出里面蜷缩的青铜婴尸——那眉眼竟与我儿时一般无二。
"以身饲神,以魂镇山。"无数个声音在洞窟中回荡,青铜蛊虫汇聚成巨犬形态。它的头颅却是李婆婆的模样,嘴角撕裂到耳根:"柳家的债,该还了!"
我咬破舌尖在掌心画出雷符,却发现鲜血触及青铜婴尸后,尸身竟迅速丰盈如生人。更可怕的是,自己手臂正逐渐显现与山犭军相同的灰毛。暗河水幕轰然破碎,万千冤魂的哭嚎中,青铜巨犬的利爪已挥至面门。
第四章 九嶷锁龙
青铜利爪距我眉心三寸时,溶洞顶部落下万千星辉。九盏青铜灯悬浮半空,火光里游动着朱砂写的符咒,将山犭军幻化的巨犬钉死在岩壁上。我怀中青铜婴尸突然发出清越啼哭,周身铜锈剥落处,露出底下羊脂玉般的肌肤。
"柳家小儿,接印!"苍老声音自虚空传来。我本能地抬手接住坠落的青铜方印,掌心传来灼烧剧痛,印纽上盘踞的应龙竟睁开血玉雕琢的眼睛。暗河之水骤然静止,那些张牙舞爪的冤魂如被无形丝线牵引,尽数吸入婴尸微启的唇间。
玄衣道人踏着倒流的河水走来,腰间五岳真形图在幽光中流转。他拂尘扫过山犭军头颅,李婆婆的面皮如蛇蜕般剥落,露出底下森森头骨:"二十年前贫道种下的因,终是到了结果之时。"
我手臂的灰毛已蔓延至肩胛,玄虚子却突然并指点在我膻中穴。剧痛中仿佛有万根银针游走经脉,石壁上的古老壁画突然活了过来——九嶷山的龙脉在地底蜿蜒如巨蟒,而青崖山正是它逆鳞所在。
"当年你爹剖开自己胸膛,将山犭军妖核封入你胎身。"道人袖中飞出七枚铜钱,在空中摆出北斗阵型,"但他算漏了件事,九嶷龙脉每甲子便要翻身......"
溶洞突然地动山摇,婴尸睁开琥珀色的眸子。我腕间浮现出青铜锁链的纹路,另一端竟连接着地底深处。玄虚子的拂尘缠住我脖颈,声音陡然冷厉:"柳明修,你可知为何九嶷山方圆八百里,独你能听见地脉呜咽?"
记忆如决堤洪水涌来。七岁那年在私塾打盹,突然听见地底传来擂鼓声;十五岁中秀才那日,城隍庙的地砖渗出猩红血珠;直到上月暴雨夜,我在县衙后院分明看见青石板下......有鳞片在游动。
"因为你就是人柱!"玄虚子突然割破我手腕,血珠悬浮成赤链捆住暴走的龙脉。地底传来震耳欲聋的咆哮,婴尸突然跃起咬住山犭军咽喉,犬形妖躯竟开始玉石化。
溶洞穹顶裂开缝隙,月光如银瀑倾泻。我这才看清所谓"龙脉"的真容——那是由无数青铜棺椁拼接成的巨物,每具棺材都伸出干枯手臂,指尖系着朱砂写的生辰帖。最中央的玄铁棺上,赫然刻着柳氏宗族的图腾。
"九嶷山的风水大阵早该重启。"玄虚子道袍鼓荡,五岳真形图飞出镇压暴走的棺椁,"但那些蠢货只知用童男童女献祭......"他突然咳出黑血,后背浮现出与李婆婆相同的双头蛇刺青。
婴尸忽然发出咯咯笑声,玉雕般的身体爬满血红纹路。我腕间青铜链寸寸断裂,山犭军的残魂顺着锁链缺口涌入体内。玄虚子脸色骤变,五枚铜钱射向我的四肢与眉心:"你竟能融合妖核!"
剧痛让我看清了真相:那些悬浮的青铜灯里,每簇火苗都裹着个哭泣的婴儿;龙脉棺椁中伸出的手臂,指节全带着柳氏特有的鹰爪纹;而玄虚子道袍下的身躯,早已是缝合着兽皮的尸傀。
"师父骗得我好苦。"我任由山犭军的妖力在经络奔涌,瞳孔化作竖立的兽瞳,"当年你哄骗我爹献子,根本不是为了镇山——"
龙脉在此刻彻底暴走。万千棺椁如活物张开巨口,九嶷山七十二峰同时响起钟鸣。玄虚子袖中飞出铺天盖地的黄符,却在中途自燃成灰:"不可能!你怎会驾驭......"
我踏着倒流的血河跃上龙首,婴尸化作玉冠扣住翻涌的妖气。地脉轰鸣声中,山犭军千年记忆汹涌而至——原来所谓风灾,不过是龙脉翻身时泄出的浊气;所谓献祭,不过是玄门遮掩罪业的把戏。
"柳明修!"玄虚子撕开人皮,露出底下青铜与血肉拼接的真身,"别忘了你的魂魄早已......"
龙吟盖过了他的嘶吼。我抬手招来风雨雷电,九嶷山脉的云雾凝聚成巨掌,将道人拍进沸腾的暗河。那些挣扎的青铜棺椁突然安静下来,因为所有亡魂都看见——年轻县令赤足踏在龙角之上,身后浮现出山犭军的虚影与柳氏先祖的灵光。
当第一缕朝阳刺破云层时,我怀中的婴尸已化作青铜罗盘。七十二峰升起狼烟,那是各地镇守的玄门修士在集结。山风送来血腥味,我知道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毕竟这具身躯里,此刻囚禁着整条暴动的龙脉。
第五章 逆鳞劫
七十二峰升起的狼烟在云海中蜿蜒如龙,我站在鬼见愁崖边,脚下是沸腾的云海。青铜罗盘在掌心嗡鸣,指针疯狂旋转后突然崩裂,碎屑在罡风中化作九只火鸦,朝着不同方向疾驰而去。
"柳大人!"山道上传来杂沓马蹄声,县衙捕快赵九拽着缰绳滚落马背。他官服前襟浸透黑血,腰间铁尺断成两截:"青州府调来的三百玄甲卫,昨夜全疯了......"
话音未落,山道两侧的冷杉突然爆出猩红树瘤。树皮皲裂处伸出婴儿手臂粗的藤蔓,藤须上密布的口器开合间,喷出带着铁锈味的毒雾。赵九的惊呼卡在喉头,我看见他瞳孔里映出的可怖景象——那些发狂的玄甲卫正四肢反折着爬上山壁,铠甲缝隙里钻出青铜色的菌丝。
"闭眼!"我并指抹过罗盘,刻着二十八宿的青铜盖弹开,迸发的星辉将毒雾灼成青烟。赵九突然发出非人的低吼,脖颈后爆出团白毛,五指成爪朝我咽喉抓来。侧身避让的刹那,我瞥见他后颈皮肉下蠕动的青铜虫。
山风送来清脆铃音,玄甲卫的攻势骤然停滞。云海中驶出艘青玉楼船,檐角铜铃无风自响,每声铃响都让那些青铜菌丝退缩半分。船头立着个戴幂篱的女子,素手轻扬间,玄甲卫如提线木偶般跪倒在地。
"柳公子好手段。"女子掀开纱帘,露出与青铜婴尸七分相似的面容,"但用龙脉之力强压尸虺蛊,恐怕撑不过三个时辰。"她腰间佩着的双鱼玉佩,正是我襁褓时就失踪的长命锁另一半。
山崖突然剧烈震颤,我怀中的罗盘腾空而起。女子抛来的玉佩与之相撞,迸发的光芒里显现出九嶷山舆图——每条山脉都对应着人体经络,而青崖山所在的位置,正是心脏处的逆鳞。
"阿姐?"我按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零碎记忆如刀片划过脑海:七岁那年总对着空院子喊姐姐,十五岁在贡院答卷时莫名画出双鱼纹,直到此刻血脉深处的震颤证实了某种猜测。
女子摘去幂篱,左眼竟是流转着星辉的琉璃珠:"二十年前父亲剖心取妖核时,是我把你藏在青铜椁里。"她指尖点在我心口,玄甲卫突然集体发出哀嚎,青铜菌丝从七窍中喷射而出,"这些尸虺蛊里混着你的胎发,玄门就是用这个追踪龙脉。"
云海突然被撕开裂缝,九盏青铜巨灯从天而降。灯芯处盘坐的老道们结着相同手印,中央那盏灯里锁着的,赫然是已化作半人半傀的玄虚子。他的青铜身躯爬满血色咒文,声音像是千万人同时开口:"逆徒!你竟敢用禁术唤醒龙灵!"
我袖中飞出七十二道符纸,却在中途自燃成灰。阿姐突然将我推下悬崖,坠落时看见她周身浮现出山犭军的虚影。"记住,龙脉翻身时要抓住它的逆鳞!"她的声音混在风雷中,青玉楼船在青铜巨灯撞击下碎成星屑。
失重感持续了足足半盏茶时间。穿过层层血雾后,我跌入个巨大的地下溶洞。这里的时间似乎被扭曲,钟乳石上同时存在着凝结与滴落的状态。中央水潭倒映着九重天阙的景象,而潭底沉着具盘龙青铜棺,棺盖上插着把熟悉的桃木剑。
水潭突然沸腾,桃木剑自动飞入我手中。剑柄的"柳氏镇山"铭文突然剥落,露出底下更古老的文字——"轩辕锁龙"。棺盖轰然开启,涌出的却不是尸水,而是粘稠如汞的龙气。我的影子在洞壁上扭曲膨胀,生出龙角与利爪,而真正可怕的是心底翻涌的渴望:想要撕裂苍穹,想要让群山臣服。
"这才是完整的你。"水潭中浮出个戴青铜傩面的男子,他脚下踩着十二只山犭军的头颅,"从黄帝战蚩尤时,你们柳氏便是龙脉的锁,也是龙脉的钥匙。"
傩面崩裂的瞬间,我看见了父亲的脸。更准确地说,是父亲年轻时的面容,却生着与我相同的琥珀色竖瞳。"当年剖心不是为镇压,而是释放。"他抬手招来潭中龙气,在掌心凝成玉玺状的结晶,"轩辕黄帝将战败的应龙锁于九嶷,我们这一脉,本就是龙灵转世。"
洞顶突然塌陷,玄门修士的剑雨倾泻而下。父亲虚影在金光中消散,最后的声音萦绕耳畔:"记住,风不是灾祸,是龙脉的呼吸......"
桃木剑在此刻彻底玉石化,我抓住剑柄刺入心口。剧痛中无数画面闪过:大禹治水时劈开山岳的巨斧,楚王陵中长明的鲛人灯,还有此刻随我心跳震颤的七十二峰。玄门修士的惊呼变得遥远,因为天地间响起了清越的龙吟。
青崖山在我脚下崩塌,烟尘中腾起千米高的龙影。这次不再是棺椁拼凑的伪物,而是真正爪踏祥云的应龙。那些青铜巨灯如萤火坠落,我站在龙首俯瞰人间,看见狼烟化作跪拜的百姓,看见血雾凝成归顺的符咒。
但当我望向云海深处时,分明看见更多青铜楼船正破空而来。船头站着无数戴傩面的身影,他们手中牵着的锁链尽头,拴着山犭军、饕餮、穷奇等上古凶兽。而冲在最前的青玉楼船残骸上,阿姐的琉璃眼正在血泊中流转星辉。
第六章 轩辕血诏
应龙的鳞片在云层中折射出七彩光晕,我每一寸骨骼都在发出金石相撞的轰鸣。青崖山崩塌的烟尘尚未散尽,那些青铜楼船已列成九宫八卦阵。为首楼船降下玄铁闸门,走出的红袍天师手持的并非拂尘,而是条由山犭军脊椎炼制的骨鞭。
"孽龙现世,诸天共诛!"天师挥鞭引雷,七十二峰间同时亮起符阵。我嗅到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血腥——那是掺了柳氏族人血的朱砂,正在山峦间绘制困龙大阵。
龙爪拍碎最近的三艘楼船时,船体爆出的不是木屑,而是漫天青铜蛊虫。这些虫豸竟能啃食龙鳞,剧痛让我想起七岁那年被推进炼丹炉的噩梦。云海突然翻涌如沸水,阿姐残缺的琉璃眼从漩涡中升起,瞳孔里映出段被抹去的历史:
轩辕黄帝站在应龙骸骨前,手中轩辕剑滴落的不是血,而是液态青铜。风后捧着河图洛书跪在一旁,书页间夹着片带逆鳞的龙皮。"以龙制龙,方为永世之道。"黄帝割开手腕,金色血液渗入龙皮时,我的心脏突然与之共振。
现实中的疼痛将我扯回战场。骨鞭缠住龙角,红袍天师脚下的八卦盘飞出八条青铜锁链。"你以为自己真是龙灵?"他狞笑着扯动锁链,我颈间浮现出带铭文的青铜项圈,"不过是黄帝造的人傀!"
龙影在剧震中忽明忽灭,那些啃噬鳞片的蛊虫突然调转方向扑向天师。阿姐的声音借风雷传来:"明修,看地脉!"我竖瞳穿透岩层,看见九嶷山地底奔涌的金色脉流——那才是真正的龙灵,而我的躯体不过是它投射的皮影。
红袍天师显然也察觉异样,骨鞭暴长百丈刺入地缝。地脉龙灵发出痛苦的嘶吼,七十二峰同时崩塌。我趁机挣脱锁链,龙尾扫过处,七艘楼船在青铜虫群中炸成火球。
"你竟敢......"天师的道冠被罡风掀飞,露出布满咒文的头皮。那些蝌蚪状的文字突然游动起来,在他头顶形成倒悬的八卦。我认出这是《连山易》记载的禁术"噬龙诀",当年黄帝正是用此术剥离应龙神魂。
地脉龙灵的悲鸣引发天地共鸣,暴雨裹挟着冰雹倾泻而下。每一颗冰雹里都封印着远古战场碎片:应龙断角击穿蚩尤铠甲,风后操控的指南车碾过尸山,还有黄帝将龙皮血诏封入青铜匣的瞬间。
阿姐的琉璃眼在此刻完全破碎,迸发的星辉凝成柄带缺口的古剑。我龙爪握住剑柄的刹那,缺失的剑尖突然从心口透出——原来二十年前父亲剖心时,藏入我体内的不仅是妖核,还有这截轩辕剑的残锋。
红袍天师的噬龙诀在此刻完成。他身后浮现万丈高的黄帝虚影,但那轩辕剑却是青铜铸造的赝品。真假剑锋相撞的瞬间,时空仿佛静止。我看见青铜剑身浮现出密密麻麻的铭文,记载着令人战栗的真相:
【轩辕历三七九年,帝铸十二青铜龙傀镇守八方,取活龙灵九十九......】
后续铭文被血污遮盖,但足以印证阿姐遗留的幻象。红袍天师显然也看清了文字,癫狂大笑:"原来所谓圣王,不过是......"
轩辕残剑突然发出龙吟,地脉龙灵挣脱束缚冲天而起。我人形龙影在金光中逐渐透明,手中的剑却愈发凝实。当剑锋完全没入天师眉心时,他崩解的身躯里飞出只青铜罗盘,指针正指向北方雪原深处的昆仑墟。
七十二峰废墟上,幸存的玄门修士呆若木鸡。我化回人形跌落在青铜楼船残骸上,掌心轩辕残剑的缺口处,隐约可见"风后监制"的鸟篆。地底传来隆隆巨响,九嶷山崩塌处升起十二根青铜柱,每根柱顶都蹲踞着山犭军石像,它们爪中捧着的,正是我在幻境见过的青铜匣。
阿姐最后的传音随风消散:"去昆仑墟......阻止血诏......"我咳出金红色的血,发现其中混着细小的青铜鳞片。北方天际亮起十二道狼烟,与黄帝虚影手中的青铜轩辕剑遥相呼应。
第七章 血诏龙吟
昆仑墟的雪是青铜色的。
我踩着没膝的金属粉末前行,每一步都激起细小的电弧。怀中的罗盘早已被磁暴摧毁,取而代之的是掌心跳动的龙脉光纹——七十二道金线在皮肤下游走,指向雪原深处那座倒悬的青铜城。
"公子留步。"雪雾中传来环佩叮咚,八个戴青铜傩面的女子抬着冰棺走来。她们赤足踏过的雪地绽放出冰花,花蕊里蜷缩着指甲盖大小的山犭军。"风氏族长有请。"为首的女子摘下傩面,露出与阿姐一般无二的琉璃眼。
冰棺里躺着个穿羽衣的老者,他胸口插着半截轩辕剑,伤口处凝结的不是血,而是流动的青铜。"三千年了。"老者咽喉发出齿轮转动的咔嗒声,"终于等到黄帝血脉的传承者。"
悬浮的青铜城突然投射下光柱,我的龙脉金线与光柱中的甲骨文产生共鸣。那些文字在冰面上重组,显现出被抹去的历史——黄帝手持青铜剑刺入应龙心脏,龙血浇灌的泥土里长出十二棵青铜树,每棵树都结着人面果实。
"当年风后大人留下两脉传承。"老者抬手招来风雪,凝聚成沙盘演示,"一脉隐匿昆仑墟守护血诏,一脉混入玄门监视龙傀。"冰棺突然透明,显出其下镇压的青铜棺椁,棺盖上赫然刻着我的生辰八字。
青铜城内传来编钟轰鸣,八十一阶玉梯自动延伸至脚下。阶梯两侧的青铜武士突然活化,他们胸腔里跳动的不是心脏,而是缩小版的龙脉光纹。"小心!"风族女子将我推开,她抛出的玉珏在半空粉碎,迸发的星辉将武士熔成铜水。
"血诏现世,龙傀归位。"老者的声音带着机械的杂音,"黄帝陛下算准了你会来......"他的头颅突然爆开,飞出的齿轮在空中组成八卦阵,阵眼处浮现出青铜轩辕剑的虚影。
我颈间的项圈突然收紧,龙脉金线被强行抽离。悬浮的青铜城射出锁链,十二具青铜龙傀破冰而出,它们额间的血诏符纹与我的胎记产生共振。剧痛中我看见应龙被肢解的画面:龙爪炼成镇国鼎,逆鳞制成轩辕甲,而龙魂被切割成十二份,封入这些狰狞的傀儡。
"你以为自己是龙灵转世?"老者的无头身躯仍在发声,"不,你只是承载龙魂的容器!"青铜城投射的光柱突然实体化,将我钉在冰棺之上。轩辕剑虚影缓缓落下,剑锋瞄准了我的心脏。
千钧一发之际,阿姐的残影从琉璃眼中浮现。她双手结出上古法印,七十二峰的地脉龙气穿越空间汇聚而来。"明修,记住风是怎么呼吸的!"她的声音与龙吟共鸣,我的瞳孔完全化作熔金之色。
昆仑墟的雪暴在此刻静止。我听见地底传来古老的心跳,看见每粒铜雪中都藏着段被封印的记忆。当轩辕剑虚影触及心口时,蛰伏的青铜鳞片突然逆生,龙脉金线挣脱束缚,在空中织成应龙的完整星图。
青铜龙傀集体仰天长啸,它们额间的血诏符纹开始崩解。悬浮的青铜城剧烈震颤,城墙剥落处露出内部结构——那竟是放大万倍的轩辕剑鞘,鞘身刻满的正是风后当年修改过的《连山易》。
"原来真正的血诏在这里......"我触碰剑鞘的瞬间,海量信息涌入脑海。黄帝恐惧龙灵复苏,将封印程序刻入昆仑墟的核心,而风后暗中修改了关键条例。十二龙傀不是守卫,而是随时准备反噬主人的弑神兵器。
老者残躯突然爆炸,飞溅的青铜液化作锁链缠住我的四肢。悬浮城开始急速下坠,冰原裂开深不见底的缝隙,下方传来令灵魂战栗的威压——那才是被封印的应龙本体,它的每片鳞都大如城池,眼眶中燃烧着焚天的怒火。
轩辕剑鞘发出悲鸣,我的血液开始沸腾。在龙傀们的嘶吼声中,我做出了抉择——以身为鞘,将轩辕残剑彻底刺入心口。金色龙血喷溅在剑鞘铭文上,修改过的血诏终于生效,十二龙傀调转矛头,向着坠落的青铜城发出毁灭光束。
昆仑墟在强光中崩塌的那一刻,我听见了风的呼吸。那是最初的龙吟,也是最终的叹息。
应龙本体的吐息冲破冰层时,昆仑墟的时间开始倒流。坠落的青铜城碎片重新升空,凝固的雪暴中浮现出无数青铜面具,每张面具的瞳孔都映照着不同时代的战场。我嵌在轩辕剑鞘里的身躯正在玉石化,指尖触及的冰面显露出深埋地底的秘密——九尊青铜鼎呈九宫排列,鼎内沸腾的竟是掺杂星屑的水银。
"这才是真正的山河社稷图。"风氏族长的残魂从碎裂的冰棺中升起,他的虚影穿过水银帷幕,"黄帝取龙脉铸九鼎,鼎中藏着华夏各处的龙穴......"
青铜龙傀的毁灭光束突然转向,在鼎群中央绘出立体的九州舆图。我惊觉青崖山所在的位置,正是九嶷龙脉的"龙睛"所在。轩辕剑鞘突然发出裂帛之音,那些被血诏控制的龙傀集体跪拜,它们额头迸裂处飞出十二道龙魂,在我身后凝聚成残缺的应龙法相。
"痴儿!"震耳欲聋的呵斥自鼎中传来,黄帝虚影手持完整的轩辕剑踏破虚空,"你以为修改血诏就能逆转天命?"他剑锋所指之处,青铜鼎内的水银化作万千兵俑,每个兵俑胸前都刻着柳氏族人的生辰。
我肺叶里的空气突然凝固,龙脉金线被强行抽离。黄帝的冠冕垂下十二条玉旒,每串玉旒都串着个挣扎的龙灵:"当年风后私藏逆鳞,就该料到今日......"
应龙法相突然昂首长啸,我玉化的身躯迸开裂纹。那些裂纹中涌出的不是鲜血,而是液态的青铜铭文——正是风后篡改的血诏原文。兵俑军团在触及铭文的瞬间土崩瓦解,黄帝虚影的玉旒接连断裂。
"陛下可曾听过现代的词汇?"我握紧轩辕剑鞘,任由铭文爬满脸颊,"这叫系统漏洞。"龙傀们突然跃入九鼎,鼎内水银冲天而起,在空中凝聚成覆盖九州的光幕。每处龙穴都亮起狼烟,那是被禁锢千年的地脉在共鸣。
黄帝虚影开始闪烁,轩辕剑出现数据流般的错乱。我踏着崩解的水银兵俑跃至高空,身后应龙法相展开遮天蔽日的翅膀:"这局棋,该换我们执子了!"
青铜面具海啸般涌来,却在触及龙翼时化为青铜雪。昆仑墟的崩塌在此刻达到顶峰,冰层下的应龙本体睁开左眼,瞳孔里旋转着银河星云。我听见九州大地传来崩裂声,青崖山的废墟上,十二根青铜柱正在重组成通天塔。
当轩辕剑彻底碎成青铜雨时,我抓住了最关键的那片残锋——上面刻着风后族徽。黄帝虚影消散前的狞笑在风雪中回荡:"记住,屠龙者终成......"
应龙本体冲破封印的刹那,我的意识被抛入时空乱流。无数个平行世界在眼前闪回:大禹跪在龙尸前铸造九鼎、秦始皇用青铜龙傀修建长城、父亲抱着我跃下悬崖的瞬间......最后定格在青崖山通天塔顶,穿现代装的考古队员正用洛阳铲敲击青铜柱。
剧痛让我在虚空中蜷缩成胎儿的姿态,青铜鳞片却在周身结成茧。当第一缕属于二十一世纪的阳光穿透昆仑墟时,我听见汽车鸣笛与无人机的嗡鸣,混着地底深处龙脉苏醒的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