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零年十一月二十三这天,早上天气十分阴沉,仿佛在谋划一场大雨。这是我们在王家屯与日军作战的第四天。寒风吹醒了还在睡梦中的连长,连长怕出事,拿着随行的铁锅又捡起一根散落的枯枝敲了起来,硬生生的把大家敲醒了。
三天前是个晴朗无云的日子,我们大部队刚在王家屯站稳脚,日军便对我们发起了一轮袭击,我军死伤惨重。也就是两年前我们部队转移到王家屯西部的东山附近。敌人又对我们发动了第二次进攻,由于这次我们做足了准备工作,又占据了东山有利地形,这次他们并未获得什么。但大家心里都清楚,敌人绝对不会就此罢休。就在昨天我们收到了撤兵的消息,上级截获了敌人的密报,要对王家屯进行一次大规模的袭击,并派日军村部小野的部队对我军实行“最后一击”。王家屯这一地带是从北方通往南方的要塞,东部有东山,西部有路华山,而敌人只能选择在两山之间的王家屯南下。
连长这次决定违抗组织命令,死守王家屯,战士们得知便纷纷立下誓言。我从棉袄夹层中拿出一张信纸,绝无仅有的一张信纸,又在背包左侧,拿出一支钢笔。战士们纷纷围了上来,在信纸上写下了军令状,誓死守住王家屯关口。信纸被写的密密麻麻,无一处空白,甚至名字都是交叠在一起的,黑成一团,使人分辨不清。今天早上醒后,我们又开始忙活起来,做好今天的准备工作,以防止敌人在陆地上对我们发动袭击。中午时我们基本上忙完了坐下来休整,太阳露出了身影,风吹散了云层,并未形成降雨,我们警惕了起来,因为敌人随时会趁虚而入,而我们永远不会知道敌人会使用什么武器。
太阳慢慢的全都显露了出来,爬上了东山山顶。哨兵小川子站在东山顶部的临时哨所,一时一刻也不敢放松,时不时看看空中又看看陆地,忽然他在望远镜中看到远处地面上有黑点在移动黑点继续移动,他渐渐看清了前方是一辆日军摩托车,而后面则跟着十几辆,又好像是几十辆日式大货车。他突然喊了起来:“他们来了!”
整个部队把心提到了嗓子眼,我们等待着日军进入我们的包围圈,我们埋伏在不同的山洞里或草丛里,石头后。远看是空山,实则山满人。等到日军的大货车行驶到王家屯两山交界口处,冲锋号吹响了,我们拔下了手雷栓,手雷如同蝗虫飞向庄稼一样,密密麻麻的向下冲去,敌人被打乱了,四处逃窜,日军躲在货车后向山上开枪乱射击,有几个躲在草丛中的战士被敌人的机枪击中了,滚落了下去。但我们占领山势高地还是具有很大优势的,敌人的主力军被我们全队歼灭,后方的日军补给兵一开始还大张旗鼓的往前冲,但都是有来无回,后来村部小野下令撤退了军队。这次虽然取胜,但全队都在自责,没能把村部小野杀掉。狙击手老张在一旁半天没有说话,我走到他身旁安慰道:“别再自责了,这次我们取胜了,下次下次一定能把这个狗日的什么小野给他连窝端了!”其实每个战士心里都清楚,在战场上又能有几个下次呢?这不是我们和村部小野第一次交手了。之前在石寨子也和他的部队交战过,结果也是我们取了胜,村部小野“成功”撤退了,但那次只有他活了下来,我们部队围着石寨子方圆几里找了一天,硬是没有找到,后来炊事员冯北在追一只受伤野兔时,意外被带到后山竹林石头下面的一个坑洞附近。老冯用手扒开枯草,发现了被截断的一段袖口,上面歪歪斜斜的写下了村部小野的中文。我们心想“这狗日的可真会藏,屁大点儿地儿都能往里钻,这狗东西属黄鼠狼的吗?”村部小野每次顺利撤退完,连长都会说“他们不是有什么玩意儿精神吗?这村不小也该切腹自尽多少回了?”其实他每次都能保全自己,战士们心里也都清楚,因为村部小野每次作战都离最前方很远,就算离近了,周围也全是日本兵,他个儿又矮又瘦,狙击手瞄准他几乎没有什么机会。再者说就算瞄准了他,倒在地上的也不是他,而是他周围的日兵。一有风吹草动,他就赶紧藏身于“铁皮”之下,使我们无从下手。我们的情况则与其大不相同,往往都是连长带头冲锋,把大伙护在身后,连长三次走过鬼门关,最后都被抢救了回来,他的经验比我们足的多。
这次村部小野和一小队日军撤退后,连长也在犹豫要不要去追杀,又怕敌人狡诈,再把我们引入他们的包围圈,连长索性直接下令“收缴敌人的物资。”我们总共收集了16架机关枪,23架迫击炮,一大堆日式步枪,一整车的弹药,还从日军身上搜出了许许多多的军粮罐头,今晚可以饱餐一顿了。大家赶紧分配完物资,又回到了自己原来作战的区域待命,在山上简单的吃了些军粮罐头,补充了弹药物资,等待着日军的再次到访。我们把这次敌人的进攻想的太简单了,我们这次在东山脚下的山沟里也安排了狙击手,目的就是这次势必要取了村部小野的姓名,我和连长还有一个同志待在一处山洞里,洞口很小,只能允许两个人探头架枪,连长只要一吹口哨,学鸟叫,山下埋伏的狙击手便会开枪射击。我盯着钟表,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我们两天没有合眼了,有的战士眯起了眼,我们三个也轮流眯一小会儿,又轮流紧盯着外面的情况。大约在晚上9点左右,战士们被大货车的车笛声惊醒,战士们瞬间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车顶上装了个大喇叭,这次并没有来很多的日军,只有一辆货车和一小队日军,村部小野前方挡了一块铁板,他躲在铁板后,但左右并未做什么防备。车开到山前几百米的地方停住了。村部小野坐在副驾上喊话,他用蹩脚的中文吐出几串字,意思就是让我们投降,否则就会……。他话还没说完,连长便抓准了机会,吹响了口哨。山脚下的狙击手精准的瞄准了他的侧面,命中了村部小野的头部。他的生命终于结束在了这片亡魂纵生的土地上。战士们又与日军小队僵持了一会儿,最终将其全部击灭。战士们为击杀村部小野感到高兴,但大家的反应并没有多么强烈,因为大家都知道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大家都静了下来,听到远处有风声,以为是起了大风,但一细听才发觉是飞机的轰鸣声。
小川子同几个同志一起喊出“敌机来了!是敌机!是敌机!”连长也迅速反应了过来,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喊“注意隐蔽!隐蔽!隐蔽!”声音响彻了整个山谷,我亲眼看到几十架地基从山的西侧开始往王家屯方向倾斜炸药,我们不知所措,谁能想到敌军会用这么极端的一招。我们此刻就如同热锅里的蚂蚁,没有退路,只能等死连长迅速脱下上身的棉服,把它朝我们扔了过来,并说:“把它交给我的母亲,里面有我的记事本……”说完就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洞口。手臂紧抓着洞口的历史,将自己完全卡在了洞口后,又喊出了最后一句话“往里靠靠!能活一个是一个,这是命令!…”我们两个人几乎同时喊出了“连长!…”此时外面已经燃起了亮光,我们两人把头埋在一起,不敢直视眼前的场景,我们用力控制住呼吸,仿佛这样就可以忘记连长所承受的痛苦,这样大约持续了十几分钟,而我却感觉像是过了几年。听到飞机的轰鸣声和爆炸声逐渐消逝,我们才开始慢慢的将头抬起。眼前的惨状无法用言语来表达…………,活下来的战士并非只有我们两个人,每个山洞虽大小不同,但几乎都有一两个人存活。于是我们把这些英雄烈士烧焦了的不完整的躯体,甚至仅剩的半个帽子,半件衣服,掩埋在了一起。存活下来的战士没有一个哭出声的,或许早已哭干了眼泪,哭哑了喉咙,只剩下布满血丝的双眼和干裂的嘴唇,没有一个人脸上写着好受。我们看着东方似乎看到了黎明。我从衣服的内侧口袋里拿出了一面军旗,这是连长生前交给我的,他特意嘱咐到“旗在,魂就在!”我从地上捡起了一根还未完全烧焦变黑的树枝,把旗子绑到了上面,然后步履蹒跚,用尽最后一丝气力爬上了东山山顶,把军旗插到了山顶上。黑夜里镰刀和锤子在闪闪发光,它的光芒足以照亮整夜的暗。
向东望去,黎明将至,到那时势必会有新的日光照亮山顶的赤旗,而那赤旗的光辉定会使黑暗消失的无影无踪。
一九六五年我再次踏上了这片庄严而又肃穆的大地。山上早已长满了松柏,此地也建起了烈士陵园,不远处的前方,纪念碑耸立,犹如剑柄一样直插地下。云朵绕过了太阳,将其暴露的无影无踪,突然我的眼好像被他的光芒闪了一下,我向山顶的方向望去,仿佛又看到了那面红色的旗帜在迎风飘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