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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近两个月的光景发生了很多事,好像将我揉碎在了虚实交缠的梦境里。
今年的除夕一如既往,平静、淡然,没什么年味,我同妻子不停抱怨,“越来越没意思了,连炮仗声都少了。”
初六那天,妻子倚在沙发里突发奇想,想去看场电影。
我本不想出门的,毕竟过年很累,走街访亲,难得的空闲时光远不如在家睡个觉来得自在。
况且好友一直告知于我初六要“躲春”,那时我还对好友嗤之以鼻,身为二十一世纪的大好青年竟然迷信得紧。
“你看,他让我躲春,我不能出门。”我讥笑着对妻子说。
最终也是拗不过她,裹满衣服出了门。夜里的城市光怪陆离,整座城的鼾声正轻轻漫过影院台阶。
说来也巧,观影结束时已是深夜,妻子的手机在挎包里闷声震动。
你知道的,每个人都会有一件最能感到不安与惶恐的事情:就比如在某个深夜,来自父母或是亲朋好友的来电显示。
自打姥爷去世,我就很少将手机设置成静音,生怕再错过了人生中某一重要的时刻。
当然这次没有错过,反而有些恰到时宜。
电话里岳父告知我俩岳母急性胆囊炎住了院,自己有些拿不定主意是否要进行手术。我俩恰巧在街上闲逛,立马便驱车赶了过去。岳母向来是个要强的人,若不是实在难受,断不会主动提起身体的不适。
2
医院走廊的日光灯管闪烁不停。我盯着那圈青白的光晕,想起电影的开场画面,爆米花的甜腻气息仿佛还黏在指尖,手上可乐杯子流下的冰珠与此刻掌心间的冷汗,结成了同一颗琥珀。
看着躺在病床里的岳母,庆幸只是个小问题,与她开着玩笑:“没啥大不了,哪里坏了、不能用了,切掉就行”。
岳母手术进行的比较顺利,现代医学的发达提供了很多便利,术后第二天她便能自己下床走动。
“你看,我就说吧,恢复得不错。”岳母笑笑,没有接话。
但是转折来得也快。
岳母身体很好,没几天就出了院,与常人无异。
记得那天阳光不错,洒进屋里,照在桌面的绿植上,叶片泛着油亮的光,我正盯着那片叶子发呆。
医院打来电话告知情况不容乐观,是恶性肿瘤。
在我为数不多浅薄的阅历里,很少有这样的时刻,能令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格外清晰。
医院的走廊永远在重复相似的场景。轮椅碾过地砖的轱辘声,药瓶相碰的叮当声。
还有躲在角落里妻子的啜泣声,混着消毒水的气味织成了一张透明的大网,从西面八方向我袭来,无处可避。
我一边安慰,一边联系熟识的大夫,藏在口袋里的手在微微发抖。
就是这么世事无常,难以预料。
3
岳母有只猫,叫来福。
当然,名字是我给起的,这种为宠物起名的一贯风格很符合我的精神状态,就比如家里鹦鹉叫发财,乌龟叫元宝,我喜欢将一些美好的祝愿寄情于小猫小狗,岳母也是。
来福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成了岳母的精神寄托。
每天和我念叨最多的也是它。
“有没有去看看来福呀?”
“猫粮没了,再给它买点。”
“冰箱里有鸭肝,不知道放坏了没有,记得拿给它吃。”
“又得化疗几天,见不着它还怪想的。”
“……”
来福最初是我收养的,到家时才三个月大,不到半斤重。
说来也怪,在我这时,它始终展现出一种居高临下的高傲姿态,常对我宣誓领地般地到处撒野乱尿,家里的各个角落都曾遭受过它的无情袭扰,那味道,上头得很,床单被褥好像已腌入了味,时至今日仍有些许残余。这对轻微洁癖的我来说,简直是噩梦降临。
为了我新买的沙发不被摧残,不得已才将它带给了岳母。
如今已然陪伴了岳母五六个年头,富态得像个大胖小子,一人一猫形影不离。
不过沙发终究还是没保住。新房装修好后我曾觉得它会给老两口添堵,便又一次将它带回了家,结果可想而知。
就不多说了,又要去给它铲屎了。
4
我总说霉运自有它的韵律,唯独对我有所偏爱。这是种很奇妙的感觉,像匹脱了缰的野马,载着我一路跌跌撞撞。
用祸不单行来形容这种时刻简直太合适不过了。
越是焦头烂额,就越容易产生新的问题。
我这人怕麻烦,手机也懒得设个密码什么的。
直到丢失的那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样的生活状态有多糟糕。
手机没有密码就无法开启定位,电话拨过去也是瞬间被挂断。捡到的哥们估计也没有想要归还的意思。
我站在地铁站里,望着穿制服的工作人员指导老人操作手机,那手势让我想起教母亲视频通话的某个午后。
她始终学不会翻转摄像头,画面里的天花板晃动着,像我们永远对不准的对话。现在这些记忆储存在旧手机里,珍藏多年的相片、影像、微信聊天记录,也随着它的离开一起不知飘到了哪里。
那一刻,我失去的好像不仅是一部手机,更是与过往时光的某种联结。
洗衣机又吞了只袜子。盯着滚筒窗内翻飞的衣物,恍然想起母亲用了多年的那台老掉牙的双缸机器。什么牌子的没记住,只记得她总在脱水时用砖头压着盖子,轰隆声震得厨房碗柜发颤。家中这台智能机型有着数不清的模式供人选择,却还是会在雨季散发出与年少时家中那股同样的霉味。
阳台的多肉又枯死一盆。云影掠过时,母亲种茉莉的旧瓦盆也逐渐浮现在眼前,她抱怨着北阳台光照不足,却固执地养了多年。那只摔裂的瓦盆碎片,应该还在故乡院角的香樟树下慢慢化作春泥。
5
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岳母的治疗渐渐有了起色,我也早已习惯了这种每日往返于医院的日子。
那天在电梯里遇见一对老夫妻,穿病号服的老人攥着老伴的手,声音干哑,“再怎样也不能麻烦儿女,我这病能治就治,不能治咱就回家”。突然周围静谧无声,只听见两个人的呼吸声在电梯里闷热的气流间来回碰撞,那句话落在地上,再没人提起。
当父母的,好像始终都将事藏在心里,又总觉得给儿女带来麻烦是一件多么了不得、见不得人的事。
岳母如此,母亲也同她一样。
我才想到,年少时叛逆到摔门而去的我,又曾带给母亲多少的麻烦。
近日阳光一直很好,连病房楼下僵了整个冬季的枯藤都在某个午后,忽然从骨节里探出嫩绿的枝桠。
春天终于来了。
我向来没有关注天气的习惯,因为母亲的问候总会比天气预报来得更快、更准。
晨露未晞时,她的叮咛便已候在对话框里。而今我早已长大,她却固执地拆解时光密码,在每个恶劣气候登陆前,用二十多年前织毛衣的力道,将云端悬而未落的寒潮一针一线缝进我的袖口。
岳母站在门口目送我离开,眼里含着笑,夕阳的余晖透过斑驳的树影打在她身上。
这样的场景记忆里似乎有很多。
有一回我离家去外地,突然想起一件什么事又折返回来,就看见母亲还站在那,保持着送我走时的姿势,一步未动。
我望向背后的岳母,恍惚看见两个身影在夕阳下重叠,那份不舍的情愫穿过那么多年的光阴,终于在此刻殊途同归。
你看,这个“春”,真没必要躲。
7
人活一辈子,原是在与各种消逝较劲。
有时输给疾病,有时输给生活,更多时候是输给看不见的时间。
夜深人静时,我常常想起这两个月的种种。
像一根根细小的刺,扎在心上,不致命,却让人时刻感到不适。
这些琐碎的烦恼堆积在一起,反倒成了我理解生活的镜子。
所谓平静岁月,不过是无数错位瞬间的缝隙里,偶尔透进来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