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广州仔”,终于在2025年春天回来了。
只是,外婆没能等到这一天。我叫林悦,故事里那位村妇抱养的女儿,是我的母亲;而那位让外婆牵挂了一生的“广州仔”,是我素未谋面,却从小听到大的“知青舅舅”。2025年清明前夕,我家那栋藏在粤北群山深处的老屋,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他头发花白,穿着体面的深蓝色夹克,在两位中年男女的搀扶下,站在长满青苔的院门前,眼眶瞬间就红了。“阿妈……阿妈在家吗?”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和浓重的粤语口音。我的母亲,那位被外婆含辛茹苦养大的女儿,闻声从屋里出来。她盯着老人看了许久,嘴唇哆嗦着,试探性地叫出了一个我们全家都无比熟悉的名字:“你是……家明哥?”“是我,阿妹,是我回来了……”老人上前一步,紧紧握住了母亲的手,泪水终于决堤,“我对不起阿妈,我回来晚了……”那一刻,院子里老枇杷树的花香仿佛都凝滞了。我知道,我们全家等待了半个多世纪的故事,终于等来了它的主角,却也迎来了它永恒的缺憾。
一、 记忆深处的“知青屋”
故事要从1970年秋天讲起。那年,刚满十八岁的广州青年陈家明,和许多同龄人一样,怀揣着懵懂与热情,坐上了“上山下乡”的列车。最终,他被分配到了我们这个偏僻、贫瘠的小山村——粤北莲塘村。城市的繁华瞬间被大山的苍茫取代,生活的艰苦远超想象。住在简陋的知青点,吃着粗糙的伙食,干着繁重的农活,思乡的愁绪和对未来的迷茫,让这个城市青年迅速消瘦、消沉。我的外婆,当时是村里有名的热心肠。她看到这个瘦弱、白皙的“广州仔”总是闷闷不乐,干活也吃力,便心生怜惜。外婆命运多舛,早年丧夫,自己未能生育,后来抱养了我的母亲,母女俩相依为命。或许是她天性中的善良,也或许是她潜意识里对“儿子”的渴望,她开始时常关照陈家明。今天偷偷在他衣兜里塞两个煮鸡蛋,明天借口家里柴火多,叫他来帮忙劈柴,实则留他吃一顿有油水的晚饭。外婆做得不动声色,维护着这个城市青年敏感的自尊。转折发生在那年冬天。陈家明在修水库时淋了雨,发了高烧,蜷缩在知青点冰冷的床铺上,无人知晓。外婆听说后,二话不说,叫上几个邻居,用板车把他拉回了自己家。“知青点哪是养病的地方!以后,你就住阿妈这里!”外婆用她那双粗糙却温暖的手,抚上他滚烫的额头,用带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说道。就是这一句话,这一抚,让离乡千里的陈家明瞬间泪崩。他仿佛找到了在这片陌生土地上的依靠。
从此,我家那间泥砖房角落,多了一张用木板搭成的小床。外婆家并不富裕,但她总是想方设法,让锅里多一勺米,让菜里多几片肉。她给陈家明缝补磨破的衣裳,夜里为他留一盏温暖的油灯。而陈家明,也渐渐融入了这个家庭。他教当时还是小女孩的我母亲认字、唱歌,给她讲广州城里的见闻,把从城里带来的稀罕糖果留给她。他叫她“阿妹”,她叫他“家明哥”。在外婆和母亲心里,他早已不是需要照顾的知青,而是这个家不可或缺的一份子,是外婆没有名分却倾注了心血的“儿子”。
二、 一别半生,两地牵挂
时光荏苒,到了1978年前后,政策变化,知青开始陆续返城。陈家明收到了回广州的通知。离别那天,外婆一夜未眠,将家里最好的东西——一小袋炒米、几个咸鸭蛋、还有她熬夜纳的一双千层底布鞋,塞进他的行囊。“回到城里,好好过日子,有机会……就回来看看。”外婆送他到村口,反复叮嘱,声音哽咽。陈家明红着眼圈,深深鞠了一躬:“阿妈,您保重!等我安顿好了,一定回来看您和阿妹!我一定会的!”汽车扬起尘土,载着年轻人的承诺和对未来的憧憬,消失在蜿蜒的山路尽头。最初几年,他还有书信寄来。信里说,他顶替了母亲的职位进了工厂,说广州变化很大,说他一直记得莲塘村,记得阿妈和阿妹。外婆不识字,总是让我母亲一遍又一遍地读给她听,听完便小心翼翼地把信收在一个铁皮盒子里,那是她的宝贝。可渐渐地,书信越来越少,最后彻底断了。外婆从不抱怨,只是念叨:“家明工作忙,城里生活不容易。”她照旧每年在陈家明离开的那天,做上一桌他爱吃的菜,仿佛他随时会推门进来;她时常坐在村口的大榕树下,朝着通往山外的方向张望;她把我母亲给她买的新布料,偷偷留着,说“等家明回来,给他做件新衫”……
我们都知道,那个“广州仔”,是外婆心底最深的牵挂。
而真实的陈家明,返城后的生活并非一帆风顺。工厂效益不好,他成了最早一批下岗工人。为了生计,他摆过地摊,蹬过三轮,尝尽人间冷暖。成了家,有了孩子,生活的重担让他喘不过气。他不是没想过回莲塘村看看,但自觉一事无成,“无颜见江东父老”。那份对恩情的亏欠感,加上生活的窘迫,让他选择了沉默,将那段温暖的记忆和那个山里的家,深深埋藏在心底。他想的是,等哪天混出个样子,风风光光地回去。可他不知道,有些人,等不起。
三、 迟来的归途,永恒的遗憾
岁月无声流淌,外婆老了,青丝成了白发,挺拔的腰身渐渐佝偻。她依旧念叨着她的“家明”,眼神里的期盼,从明亮变成了浑浊。
几年前,外婆病重。弥留之际,她已说不出完整的话,却还用尽力气,断断续续地对我母亲说:“……广州……家明……回来……看看……”
她最终带着这个持续了半个世纪的牵挂和遗憾,闭上了眼睛。外婆的铁皮盒子,由母亲保管着。里面除了那些泛黄的信件,还有一张黑白照片,是当年知青合影里小心翼翼剪下来的、陈家明年轻的脸庞,以及一张他随手画下的广州家的地址,纸角早已磨损。时间跳到2025年。此时的陈家明,已年过七旬。孩子们都已成家立业,生活安定下来。人老了,越发念旧。那段被他刻意尘封的莲塘记忆,如同沉睡的火山,在他心里猛烈复苏。外婆慈祥的面容,阿妹稚嫩的笑脸,老屋的烟火气,日夜煎熬着他。愧疚、思念、不安……种种情绪最终汇成一个坚定的念头:回去!必须回去!他要向阿妈忏悔,要亲口告诉她,他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他只是……活得窝囊。在儿女的支持和陪伴下,他踏上了这条迟归半个世纪的寻亲路。
四、 枇杷树下的泪水与忏悔
于是,就有了文章开头的那一幕。母亲带着陈家明舅舅——我们全家立刻重新这样称呼他——来到了外婆长眠的山坡上。清明时节的雨,细密如丝。墓碑上外婆的照片,笑容慈祥而永恒。陈家明“扑通”一声跪在泥泞里,布满老年斑的手,颤抖着抚摸着冰凉的墓碑。“阿妈——!家明回来了!家明回来看您了——!”他像走丢了多年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家,却发现家门已为他关闭。他号啕痛哭,积攒了五十年的思念、愧疚、遗憾,在这一刻彻底爆发。“阿妈……我对不住您啊……我答应过回来看您的……我活得不成样子,没脸回来见您啊……您为什么不再等等我……为什么啊……”他的儿女在一旁默默垂泪,我的母亲也泣不成声。我们扶起他,回到老屋。他固执地要坐在当年他睡过的那张木板床的位置,如今那里放着一把旧竹椅。他环顾着这间虽然翻修过,但格局未变的老屋,目光最后落在院子里那棵果实初成的老枇杷树上。“这棵树……是我来的第二年,和阿妈一起种下的。”他喃喃道,“阿妈说,枇杷树结果快,等结了果,给我做枇杷膏润嗓子……”母亲拿出那个珍贵的铁皮盒子。当陈家明看到自己年轻时的照片和那些信件时,再次老泪纵横。那天下午,他坐在外婆曾经坐了几十年的小凳上,说了很多很多。说他在广州的落魄,说他无数次梦回莲塘,说他对不起阿妈的恩情。他说,他这次回来,是要赎罪的。母亲握着他的手,流着泪却微笑着:“家明哥,阿妈从来没有怪过你。她只是想你,天天盼着你。你回来了,她在天上,也就安心了。”
五、 另一种圆满
陈家明舅舅在我们村里住了一个星期。他由我母亲陪着,去了当年劳动过的田埂、水库,见了几位还健在的老人。他在外婆坟前守了很久,说了很多悄悄话。他给我的母亲,他的“阿妹”,留下了一笔钱,说是给家里添置东西,更是弥补他作为“儿子”和“兄长”缺失多年的责任。母亲推辞不过,最终收下,说会用这笔钱把老屋再修缮一下,因为“这是阿妈和家明哥共同的家”。临走时,他摘了几片老枇杷树的叶子,小心地夹在笔记本里。他说,明年枇杷熟的时候,他还要回来,带着他的孙辈一起回来。“阿妹,这里永远都是我的家。你永远是我的妹妹。”上车前,他紧紧拥抱了我的母亲。车子再次启动,依旧扬起尘土。但这一次,我们知道,离别不再是永别。那个缠绕在外婆生命里、也萦绕在陈家明舅舅心间半个世纪的结,虽然带着永恒的遗憾,但终于以一种方式,缓缓打开了。外婆的“广州仔”回来了。虽然她已不在,但那份跨越了时代、超越了血缘的母子亲情,终于在2025年的春天,找到了它的归处,以眼泪和忏悔,完成了最后的叩首,也续上了未来的联结。
老屋院里的枇杷树,在雨后的阳光下,枝叶青翠,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所有的等待与思念,所有的遗憾与愧疚,最终都会在爱与宽恕中,结出新的果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