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情馆的秋天,却与其他节气没甚分别,只因这座馆子是浮建于落英翠湖湖面,馆内水生的花草树木,不会像耐旱的枫叶那般变黄,只是叶子会慢慢的掉,等到了冬天,与别的树木一样落得光秃秃了。
只因昨晚作文章作得太晚,君莫离今日起得晚了,这让素来恪守作息规律的她有些恼,
谁让那个南宫尘居然与她打赌,说她只会写景,而不会写人,故而被激将上了,硬硬的写了满满万字的文章,今日便去拿与他看。
浮桥是薄情馆内,连接建筑与建筑之间的纽带,也就是说,在薄情馆中,路就是桥,桥就是路。
薄情馆的结构特殊,它虽然是浮在水面上的,但构造奇特,不像船那般随着水波晃动,踩在薄情馆任何一处,都与地面无异。
“薄情馆的构造,倒让我想起了一样事物”南宫尘手里捧着君莫离给他看的文章,一边思考起了这么不着边际的问题。
“什么事?”君莫离有些不快,她耗费了大半宿精力写出来的文章,南宫尘居然三两下就看完了,更是简单评评,并未深入详谈,这君莫离万事都是云淡风轻,唯独这舞文弄墨之事,好胜得很。
“墨家的机关术”南宫尘并未察觉到莫离所想,自顾自的说开了。
这下,莫离也被惊到了,他怎么会想到这个?但嘴上还是佯装不知:"墨家?"
“是,这墨家起于春秋战国时的墨子,他能在半柱香的时间之内制造出一根木棍,用这个木棍,可以支撑600斤重物,他能制作大型的机关,比如连弩,比弓箭威力大十倍……”
君莫离不屑道:“墨家我当然知道,无须多言。”
南宫尘继续滔滔不绝:
“我看这薄情馆,每一寸木头,削成了一定的弧度,就算没有东西固定,都和另外一块结合紧密,真是绝妙”
“所以我们踩在上面,才如履平地,”
“如果只是地面这样倒也罢了,我发现,这里的楼台亭宇,也有非常巧妙的构造“
”也就是说,这薄情馆的桥以及楼台,都是连成一体的。”
听他说到这里,君莫离暗暗的一惊,他才来了3个多月,就已经观察了这么多东西,她差点忘记了,自己是为什么接近他的。
南宫尘确实说得没错,薄情馆建立于宋真宗咸平年间,到如今宋徽宗崇宁年,已经有100年的历史了,最初是由墨家后代中两位高人所建,虽然墨家早已湮没在历史里,但这两位高人确确实实继承了墨家技艺的精髓,薄情馆犹天公造物。
君莫离有些心惊,他观察得如此仔细,莫非已经对薄情馆了如指掌了?难不成,他已把薄情馆内部,画成了图?
如果真的这样那就糟了,薄情馆即使是最衰落的时期,外敌也不敢轻易来攻,就是因为薄情馆的构造复杂,其实最初,这里水面上的每座楼台,都是暗藏有机关的,只是弟子愈来愈多,未免误伤,便关闭了许多处机关。
但依然有好多亭台,里面的机关杀伤力很大,所以封闭了。
如果这些都被他制成了图,落到敌人手里,机关岂不是成了虚设,而我们只能待人宰割?
怎么办,不知道他到底做到哪一步了,君莫离懊悔道。
自从南宫尘来到了薄情馆,明里暗里,君莫离都是一直监视着,但是很奇怪,她从未发现他有向外传递消息的迹象,他没有飞鸽,也从不出馆,跟他来往的都是自己熟知的弟子,关键是,那些弟子很可靠。
既然他知道了薄情馆的秘密,那么一定会想办法把这消息传出去的,只能每天更加小心盯住他了。
“莫离,南宫尘,你们在这里啊?”温温柔柔的声音突然响起,
两人不由得吓了一跳,循着声音望去,正是薄情馆大馆主两个月前新娶的夫人——李嫣。
这李嫣原是无忧城老城主的女儿,本是极尊贵之人,但自从老城主在10年前失踪之后,无忧城其余的三个城主为了争夺大城主之位互相争斗,而李嫣武功不高,又是女流之辈,且老城主走了之后没了依靠,故只勉强能明哲保身。
她在无忧城有身份,但无地位,这样尴尬的境地,嫁来了薄情馆之后,依然没有多大改变。
其实,在薄情馆,她的日子也不好过。
在她与大馆主成亲之前,薄情馆最厉害的杀手——迷迭,意外亡故了,她虽然不知道迷迭有多厉害,对薄情馆有多重要,但只记得,燕槐心大病了一场,从此一蹶不振。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心中悲苦,自从进了门,燕槐心就一直躺在病床上修养,别说行夫妻之礼了,连平日里也寡言少语,半句软话都未曾听他说过。
莫离、南宫尘忙迎上前,行了礼:“夫人,我等失礼了。”
李嫣微笑摇摇头:“倒是我唐突了你们才是“
转向南宫尘道:”南宫尘,大馆主唤你去,想是有事交待。”
两人面面相觑,会是什么事呢?两人决定一起前往一看究竟。
穿过一道又一道浮桥,忘尘居便出现在眼前,两人走过院中,莫离随意打量了一番,她看到院中花草,不复往日风采,心中感慨,真是草木有灵,主人身体欠安,花草也有感。
门口早有弟子入内通报,两人行至屋内,又走入内室,那里是大馆主养病的地方。
此刻燕槐心半躺在软榻上,此刻才刚入秋,但他身上却搭着裘皮毯,可见他身体之差。
两人上前行礼“君莫离,南宫尘,见过大馆主”。
燕槐心点点头,“起来吧”,又指了指旁边的木椅,“你们两人随意坐吧”
入了座,两人等着大馆主发话。
燕槐心从身旁拿起一封信,对南宫尘道:“无忧城来信,要你即刻返回师门。”
“什么?”南宫尘和君莫离两人都被消息震惊了。
两人不约而同对视,心中有许多为什么要问。
燕槐心又对南宫尘说了些客套话,譬如他在薄情馆怎样怎样守规,弟子们怎样怎样喜欢他,现在他要走了馆主本人也十分舍不得等等,南宫尘只得一一应对。
此刻君莫离内心亦是矛盾重重,南宫尘不知道对薄情馆了解得如何了,有没有把薄情馆画成地图,如果真的就会对薄情馆不利,这个时候无忧城招他回去,真不知道是何居心。
一番话说完,已过了两盏茶的时间,燕槐心望向君莫离,说道,南宫尘若启程,你便代我送送他。
君莫离领命,两人便退下了。
无论心中怎样多的疑问,分别的日子还是到来了。
南宫尘的行李十分的简单,正如他的作风一般,简单清晰。
君莫离心想,定要在路上从南宫尘口里探出消息来,不然,可要辜负了大馆主的交待。
一匹好马,两个人影,并列走在长长的街道上,经过了热闹的扬州市集,一路无话。
眼看着人烟渐少,周围只剩微风盘旋,一片宁静,马蹄子发出哒哒哒哒的声音,更显得清脆无比。
前面,就是梧桐桥了,过了梧桐桥,就是北上的官道了,官道旁有一个驿站,这里就是远行的起点。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南宫尘开口了,他脸上依然是惯有的微笑。“莫离姑娘,就此止步吧”。
直到这一刻,君莫离才发现,他真的要走了。
“保重!”千言万语居然只汇聚成这一段话。
不重要了,卧底,监视,无忧城,薄情馆,这一切的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他将离开,一个以后也许再也见不到的人,离开了。
南宫尘愣了一下,尔后释然的笑笑。“莫离姑娘也请多保重”。
南宫尘转过身,牵着马,慢慢的前行。
这一刻,在莫离眼中,仿佛变慢了许多许多。
南宫尘的身影,缓慢的走动着,金黄的落叶也以慢动作飘落在他身后,这样的情景,交汇成一首诗,在莫离心中渐渐清晰。
从来青竹生南方,
不知丹枫长北地,
待到青丝染成雪,
才信花叶永相离。
保重,南宫尘
莫离转过身,将一切抛之脑后,只当做,做了一个梦吧。
她也不会知道,南宫尘在转身离开的那一刹那,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他知道,这一转身,便是一辈子的错过。
可他深知自己的身份,以及身附的命令,他也知道,自己的结局不会想让莫离知晓。
意料之中,一个黑衣蒙面人在僻静的秘林里拦住了他的去路。
南宫尘了然于胸,他下了马,将马具卸下,用兵器狠敲了一下马屁股,马儿长啸一声狂奔而去。
“南宫尘,你可知自己是何人?”
做完这一切,南宫尘便走上前,对着黑衣人单膝跪下。黑衣人如此问道。
南宫尘回答“是军人”
“哈哈哈,我还以为你忘了!哼!”
“我无忧城,乃是前朝边关要塞,如今大宋版图变迁,边关被朝廷遗忘”
“但我们自己不能忘记自己的身份,我们的先辈是军人,我们也就是军人。”
说道这里,黑衣人怒上心头
“而你,作为一个军人,你居然瞒报军情,欺君罔上!
无忧城派你去薄情馆打探虚实,而你去了三个月,居然连一条消息都没有传回来!”
“你说,按军法,该如何处置?”
南宫尘听完了黑衣人的斥责,依然面不改色,他沉声道
“按律当斩!”
“哼!既然你知道,就不用我亲自动手了吧”黑衣人停下脚步,正对着南宫尘。
“可是”南宫尘突然抬起头来,直视黑衣人“南宫尘不知,这欺君罔上,是何君,而这不报军情,又是何军?”
此话一出,将黑衣人问得一时愣住了,黑衣人快速思索,可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
南宫尘面上露出一丝微笑。他抽出腰间的匕首,看着刀刃上映衬的寒光,已经自己一双生无可恋的双眼。
“这世上,已没有了南宫尘可以牵挂的事了”
南宫尘举起匕首,运转内力汇于一击,一声闷响,刀入皮肉,直穿心脏。
突然一声破空之声袭来,将南宫尘手中的匕首弹开,南宫尘手一松劲,匕首便掉落,那尾劲使它深深插入到泥土里。
“南宫尘!”接下来是一声女子的喊声,南宫尘永远也不会忘,那是君莫离的声音。
一袭碧绿衣衫,好似晨风中的青竹,傲然挺立,她右手端着琵琶,这是一件精美绝伦的乐器,而更加是一件凌厉的兵器。
黑衣人见状,对这位不速之客怒吼道:'什么人?敢插手我无忧城的内事。"
“南宫尘,你这是何苦?今日你若是死了,莫离,莫离也……”莫离毫不理会黑衣人,她眼中,只有眼前这位坚毅的男子。
“莫离!”南宫尘颤声道,省去了姑娘两个字,他的心意此刻袒露无疑。“你怎么……回来了。”
“你真是傻……”莫离眼中闪烁着朦胧的光,“若我来晚一步……”
“哼,”黑衣人打断他两人深情款款,纵身跃到莫离身前。“想救他?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话音未落,黑衣人双手一抬,两只飞镖破空而出,速度非常快,莫离虽然知道黑衣人实力在自己之上,但他出镖的速度实在太快,莫离面有惊色,眼看暗器就要及身,白影一闪,南宫尘持剑挡下飞镖,叮当两声,掉落不见。
“南宫尘……”
“莫离”南宫尘右手执剑,挡在她身前,“小心了”他关切道。
“南宫尘,你也不用忙了”黑衣人道。“你们两个,都会死在这里!”
“是吗?”
一个壮汉走上前来,拦在莫离以及南宫尘身前,对黑衣人道:“阁下真是自负过甚,薄情馆三馆主顾南风在此,有谁敢动我们薄情馆弟子?”
莫离和南宫尘见是馆主到,双双半跪下行礼:“见过三馆主!”
“莫离,还有我们呢!”这是总管徐青灯的声音。一行人,紧随三馆主走上前来,为首的正是总管徐青灯。
“徐总管!啊,还有师兄弟们”莫离喜出望外。
只见徐青灯身后闪出一位白发的少年,那少年眼神炯炯,莫离从未见过。
“难道这就是……”君莫离惊道。
“正是,是你们迷迭师叔的徒弟——公西九”徐青灯上前将两人扶起。
黑衣人见陆续来这么多人,自己一人恐无力抵抗。他冷哼道:“南宫尘,今天你这命暂且搁下,来日我自会来取!”
言罢使出轻功飞身离去。
“哼!大言不惭。”顾南风看着那人离去的地方道。
“三馆主,徐总管,你们怎么会在这里?”莫离道。
“我们找到公西九之后,沿路回程,刚经过附近,公西九说肚子疼要方便,我带他过来的时候正巧听到打斗声,所以就过来看看,却没想到……”徐总管看向那白发的少年。“要说,机缘巧合下,是这孩子救了你们。”
白发少年涩涩的看着莫离和南宫尘两人,莫离感激说了声“谢谢你,师弟!”
“我说!别在这里说这么多了,我看南宫尘伤势不轻,我们还是赶紧找个地方为他疗伤,然后在一起回程!”三馆主南风道。
徐总管点点头,莫离也深以为是。一行人将南宫尘和莫离扶上马车,便浩浩荡荡上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