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长河淬脊梁

天地初开时,黄土高原便以纵横的沟壑镌刻着永恒的命题。黄原城外的山峁在暮色中绵延如浪,窑洞前晾晒的高粱穗垂首低眉,土墙上斜插的犁铧凝着铁锈。这片土地上的人,生来便与沟壑同眠,同旱涝共饮,同命运角力。路遥以笔为犁,在荒芜的黄土里犁出深埋的矿脉,那些凝结着汗水与泪水的晶体,在岁月深处折射出摄人心魄的光芒。

平凡的世界

生存的镣铐在黄土地上碰撞出宿命的回响。孙少安清晨劈柴时,斧刃与冻硬的木纹较劲的震颤,从虎口直抵心脏。月光把十八岁的骨骼投影成佝偻的老者,汗水沿着犁铧的锋刃滴落,在干涸的田垄上洇出深色的印记。他蹲在硷畔掰开冻硬的窝头,看金俊武家新砌的砖窑腾起青烟,却将分家的契约叠进补丁摞补丁的衣袋。砖厂初建时塌方的土坯堆成小山,他跪在废墟里扒出半截完好的砖块,指甲缝渗出的血珠混着黄土,凝结成暗红的痂。田润叶递来的手帕始终压在箱底,如同那段未及言说的情愫,在公社大院的台阶前碎成纷扬的纸屑。直到秀莲咳出的血染红粗布帕子,这个倔强的陕北汉子才懂得,有些爱意原是要用半生困厄来丈量深浅。

矿井深处的黑暗喂养着孙少平滚烫的魂灵。当工装裤的补丁被煤渣磨出新的裂口,当铝制饭盒里的菜汤结出冰碴,书本里的文字便化作穿透岩层的微光。他在掌子面挥动铁镐的姿势像极了古希腊的雕塑,煤灰覆盖的肌肤下跳动着荷马史诗般的脉搏。田晓霞带来的《参考消息》在工棚传阅至卷边,省报记者笔下的星辰大海与巷道里的矿灯遥相呼应。古塔山杜梨树开花的季节,两个年轻人谈论着保尔·柯察金的钢铁意志,却不知命运的飓风正掠过黄原城的上空。洪水漫过堤坝那夜,孙少平抱着晓霞遗留的笔记本蜷缩在井架下,煤油灯将他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面上,如同钉在十字架上的剪影。

精神的苦刑比物质的匮乏更具摧毁性。田润叶在县城中学的梧桐道上踱步,布鞋底沾着的黄泥与教案上的康德哲学在灵魂深处厮杀。知识分子的清高与乡村的粗粝,在她骨血里撕扯出蜿蜒的裂隙。红盖头覆上青丝的瞬间,路遥写道:“她的眼泪没有落在绸缎上,而是渗进了高原的毛细血管。”李向前醉酒撞断双腿的那个雪夜,医院走廊的消毒水味道与佛堂香火奇异地交融。她机械地揉搓着浸血的绷带,忽然想起多年前师范学校的联欢会上,自己穿着蓝布衫跳《白毛女》的模样。当轮椅碾过供销社门前的石板路,这个被世俗伦理束缚的女子,终于在丈夫亲手编织的竹篮里窥见慈悲的倒影。郝红梅的玻璃柜台则永远蒙着薄灰,师范学校梧桐树下的白面馍早已风干成标本。她数着盐粒给瘫痪的婆婆熬药时,顾养民送的手帕在樟木箱底沉默如茧。直到田润生将摩托车停在破旧的杂货铺前,积年的霜雪才在暮春的暖阳里渐次消融。

王世才的矿灯永远定格在第三采区,鲜血渗入煤层的纹理,成为大地最悲怆的纹身。雷汉义在安全帽里发现半块没吃完的玉米饼时,矿井的轰鸣声忽然变得喑哑。孙少平接过师傅的遗物,掌心的茧子摩挲着坑木粗糙的表皮,仿佛触摸到时光粗粝的骨骼。金波的军用水壶盛过青海草原的月光,藏族姑娘的歌声在戈壁滩的风里碎成残章。当他最终将马头琴挂在双水村供销社的土墙上,琴弦震颤的余韵里,往事如沙粒簌簌坠落。

兰香考上大学的通知书抵达时,孙玉厚老汉正在磨那柄生锈的镰刀。月光漫过老窑洞的窗棂,将夯土墙上的奖状染成银白。这个一辈子与土地厮守的庄稼汉,用皴裂的指尖抚过通知书上的烫金字迹,浑浊的眼里泛起从未有过的微光。田福军的改革方案在黄原宾馆的会议桌上铺展,文件边缘的茶渍晕染成不规则的图案。他推开吱呀作响的木窗,远处山峁零星的窑洞灯火,恰似散落人间的星子,在浓墨般的夜色里倔强地明灭。

大牙湾的清晨依旧裹着煤尘,孙少平重返矿井时,伤残的手指抚过岩壁的裂缝。八百米深处传来的敲击声,与双水村春耕时的耧铃遥相呼应。那些被生活碾轧过的灵魂,终在岁月的窖藏中发酵出醇厚的质地。正如黄土高原的沟壑里,酸枣树的根系深扎岩缝,扭曲的枝干却在每个春天举起新绿。苦难从来不是生命的休止符,而是平凡世界最深沉的和弦,在时代的乐章里永恒震颤。


(2019年4月10日 于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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