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是生活的留白
老木匠的工作台一角,总放着块没刻完的木头。年轻时他刻东西,总要边刻边念叨技法,如今只是眯着眼端详,凿子落下时悄无声息。徒弟问他怎么不说话了,他敲了敲木头:“好料都不爱出声,响的都是空心的。”
一
巷口修自行车的老孙,车摊前总摆着个搪瓷缸。有回一个小伙子嫌补胎太贵,拍着车座骂骂咧咧。老孙并未抬头,只是慢悠悠地朝着车胎涂抹胶水。待小伙子骂够了,他才递过修好的车子,轻声说道:“路上慢些,气已给你打足了。””
“以前遇着这号人,非得较个真,” 收摊时他用布擦着扳手,“后来发现,人跟人就像齿轮,咬合不上的时候,硬转只会卡得更死。” 就像冬天的窗玻璃,结了冰花就慢慢等它化,急着用热水浇,反倒会裂。
前几日在菜市场遇见张阿姨,她正给摊主递塑料袋。记得十年前,她总为几两菜的分量和人吵半天。如今摊主多找了五毛钱,她笑着推回去:“够了够了。”“年轻时觉得一分钱都得算清楚,” 她拎着菜篮子说,“现在才懂,计较得越细,漏走的日子越稠。”
岁月把人的棱角磨圆,不是让我们变成软柿子,而是教会我们哪些褶皱值得抚平,哪些疙瘩该随它去。就像老井,水面看着平静,底下的泉眼却一直醒着。
二
废品站的老周,总把旧书单独码在一边。有个收废品的年轻人翻到本线装书,撇撇嘴:“这破纸还不如报纸值钱。” 老周没接话,用软布把书皮擦了擦,放进里屋的木箱。
“不是一路人,说再多也白搭,” 他给我看那箱书时说,“就像有人爱闻汽油味,有人爱闻墨香味,各闻各的就好,犯不着比高低。” 想起小区门口的花摊,老板娘从不对买玫瑰的人说百合更香,也不跟买雏菊的人夸牡丹华贵,只是笑着帮人包好:“您挑的这束,配今天的天气正好。”
医院的夜班护士小林,曾被家属指责 “对病人不热情”。她明明每小时都去查房,却没辩解。后来那家属看到她凌晨三点还在给别的病床换吊瓶,红了脸说对不起。“解释就像给花浇水,” 小林换床单时说,“懂的人知道适时适量,不懂的人,你浇再多,他也觉得不够。”
人和人的世界,本就隔着不同的窗。不必非要把自己的风景指给别人看,你觉得美的,他或许只看到窗上的灰。各自紧闭窗扉,点亮灯光,如此甚好。
三
顶楼住着王奶奶,她总是将晾衣绳让给楼下的年轻人。有回她的被单被风吹到楼下,沾了泥点,年轻人要赔,她摆摆手:“洗洗就干净了,多大点事。”“以前跟邻居为晒被子的地方吵过架,” 她晒萝卜干时说,“吵赢了地方,输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和气,不值当。”
表弟和弟媳装修房子,为涂料颜色争执不下。换作以前,表弟肯定要搬出家装杂志理论,这次却掏出两张色卡:“你选的这个,刷出来肯定好看。”“争到最后,墙是什么色不重要,一起刷墙的心情才重要,” 他后来对我说,“沉默不是没主意,是知道有些让步,比赢更珍贵。”
公园的晨练场,打太极的张大爷和跳广场舞的李大妈,从不用大喇叭。张大爷的太极音乐放得低,李大妈的舞步也收着劲。有人问他们怎么能和平共处,张大爷笑:“你练你的圆,我走我的方,不撞着就行。”
生活这张纸,不必写满字。留白的地方,才好透气。
四
档案馆的老刘,退休前整理旧档案,发现三十年前自己写的检查。那时他因为和同事争一个观点,在大会上拍了桌子,最后写了满满三页检讨。“现在再看那观点,谁对谁错都忘了,” 他翻着档案说,“只记得当时脸红脖子粗的样子,挺傻的。”
他保管的档案里,有份民国时期的账本,字迹工工整整,却没一句多余的话。“你看这记账的,只写收了多少、支了多少,从不说为啥收、为啥支,” 老刘指着账本说,“日子过得扎实的人,都不爱多说。”
就像老槐树的年轮,一圈圈长着,从不说自己活了多少年。可风一吹过,树叶沙沙响,都是岁月的话。
▽老木匠的墙上,贴着张纸条:“斧斤有声,匠心无言。” 人活一辈子,从咋咋呼呼到安安静静,就像把粗木修成细器,凿掉的是多余的浮躁,留下的是扎实的本真。
沉默不是空,是满。满到不必用话来装,就像陶罐里的酒,封得越严,越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