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涅槃惊鸿
冰冷的触感从身下硬邦邦的床板传来,渗入苏晚的骨髓。她费力地睁开眼,视线所及是破败的帐顶,积着厚厚的灰尘,角落里还挂着蛛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草药苦涩的余味、物体霉变的酸腐,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她不是已经死了吗?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冲击着她混沌的意识。病榻前无人问津的凄凉,咳出的鲜血染红了素白的帕子,喉咙里如同火烧的剧痛,还有窗外隐约传来的锣鼓喧天——那是她的夫君林哲,正风风光光迎娶她那位好姐姐苏玉过门。
绝望如同最冰冷的河水,早已浸透了她短暂一生的每一个瞬间。作为苏家不起眼的庶女,她原本只想安稳度日,却因一副偶然被林哲称赞过的容颜,成了嫡姐苏玉的眼中钉。父亲不疼,嫡母不爱,她在这深宅中活得如同透明人一般,直到被设计嫁入林府,也不过是从一个火坑跳入另一个更华丽的炼狱。
三年,整整三年。她被困在后宅方寸之地,受尽冷眼和折辱。林哲视她为心机深沉的毒妇,认为她用了下作手段才得以嫁入林家。下人跟红顶白,克扣用度已是常事。而苏玉,更是时常以探望之名行炫耀之实,将她最后一点尊严踩在脚下。
她咳得更厉害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胸口疼得像是要裂开。意识渐渐模糊,耳边似乎又响起了苏玉那柔美却恶毒的声音:“妹妹,你安心去吧。林家夫人的位置,姐姐替你坐着。”
恨吗?自然是恨的。但更多的是无力。她就像狂风中的一片落叶,命运从来由不得自己选择。
最后一点意识消散前,她仿佛看到一道刺目的白光。
……
剧烈的灼热感将苏晚从死亡的记忆中猛地拽回。
不对!
这感觉不是病中的虚冷,而是从身体深处翻涌上来的,一股陌生而猛烈的燥热。四肢百骸像是被点着了火,皮肤烫得吓人,呼吸也变得急促而不稳,某种空虚的渴望在她体内疯狂叫嚣。
这不是她病逝前的感受!
苏晚猛地坐起身,剧烈的动作让她一阵头晕目眩。她环顾四周,心跳骤然停止了一瞬。
这不是林家那间冷寂的偏院!
房间不算奢华,但干净整洁,床榻柔软,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酒香和熏香味道。雕花窗棂外,隐约传来丝竹管弦之声和人群的喧闹,热闹非凡。
一个早已深埋于记忆深处的场景如同惊雷般炸开——这是三年前,永昌侯府老夫人的寿宴!她作为苏家女眷跟随嫡母和姐姐苏玉前来贺寿。
也就是在这一天,就是在这座侯府里,她喝下了苏玉递来的那杯“果酒”,随后便“醉酒”被扶到这间客房休息。再然后……便是那个她纠缠了一生也痛苦了一生的噩梦开端——同样“醉酒”的林哲闯了进来,两人衣衫不整地被众人“撞破”,她的人生从此万劫不复。
巨大的震惊和恐惧攫住了苏晚,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白皙、细腻,虽然有些瘦弱,却充满了年轻的生命力,绝不是后来那双枯槁如柴、布满冻疮的手。
她……回来了?
重生回到了三年前,这个决定了她悲惨命运的夜晚!
狂喜只持续了一瞬,便被体内汹涌的药力彻底淹没。热浪一波强过一波,几乎要摧毁她的理智。她狠狠咬住自己的下唇,直到舌尖尝到一丝血腥味,剧烈的疼痛才让她暂时清醒了几分。
不行!绝不能再重蹈覆辙!
她挣扎着爬下床,双腿软得如同棉花,每一步都踉踉跄跄。她扑到桌边,抓起冰冷的茶壶,将里面残存的凉茶尽数泼在自己脸上。冰凉的刺激让她打了个寒颤,但体内的火焰只是稍稍蛰伏,旋即以更猛烈的势头反扑。
必须离开这里!立刻!马上!
苏晚跌跌撞撞地扑到门边,耳朵贴在门板上,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回廊上似乎安静无人。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拉开房门。
晚秋的夜风带着寒意吹拂在她滚烫的脸颊上,带来片刻的清凉。她扶着冰凉的墙壁,辨认着方向。前院的喧闹声似乎远了一些,她必须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尽量避开人群。
药效在不断发酵,她的视线开始模糊,身体深处那羞人的渴望几乎要让她呻吟出声。她只能死死咬着牙,凭借着一股不甘重蹈覆辙的惊人意志力支撑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侯府后园僻静处挪动。
就在她几乎要软倒在地时,前方隐约传来压低的说话声,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
“……方才还见她醉得厉害,就歇在这屋里,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一个她熟悉到刻入骨髓的、柔美悦耳的声音,此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和气急败坏。是苏玉!
“窈儿别急,许是酒醒了些出去透口气了。我们分头找找,她一个姑娘家,醉成这样别出什么事才好。”紧接着响起的男声,温润悦耳,充满了关切之情。
林哲!
苏晚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身体因恐惧和恨意而剧烈颤抖。他们来了!他们果然是计划好的!
她慌忙环顾四周,看到旁边嶙峋的假山,想也不想便闪身躲了进去。假山内部空间狭窄阴暗,冰冷的石壁贴着她滚烫的皮肤,让她稍稍缓解了那磨人的燥热,却也让她更加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虚弱和不堪。
透过假山的缝隙,她看到苏玉和林哲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苏玉穿着一身娇艳的桃红衣裙,妆容精致,此刻正蹙着秀眉,一脸担忧。林哲则是一身锦袍,身姿挺拔,面容俊朗,目光正急切地四处搜寻。
“阿晚?阿晚妹妹?你在吗?”苏玉假惺惺地呼唤着,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出老远。
林哲的眉头也紧紧锁着:“会不会是醒了自己先回花厅了?”
“不会的,她醉得那么厉害,怎么可能自己走回去?”苏玉语气肯定,随即又像是想到什么可怕的事情,掩口低呼,“天哪,这侯府这么大,她会不会迷迷糊糊冲撞了哪位贵人?或是……或是遇到什么不好的事?”
她这话看似担心,实则恶毒,分明是在引导林哲往龌龊处想。
林哲的脸色果然变了变,语气更加凝重:“我们得快些找到她。”
苏晚躲在假山后,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生怕泄露出一点声音。体内的火越烧越旺,意识又开始模糊,她甚至忍不住想要用身体去磨蹭冰冷的石壁。绝望再次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涌上——难道重活一世,她还是逃不过命运的捉弄吗?
不!绝不!
就在她几乎要被药力和绝望吞噬之时,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假山另一侧的小径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颀长的身影。
月光如水,静静洒落在那人身上。他披着一件玄色暗纹锦缎大氅,身姿挺拔如松,气质清冷矜贵。面容俊逸非凡,眉眼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疏离与淡漠,看似温润,实则深不可测。他的步伐沉稳,正不疾不徐地沿着小径走来,仿佛周遭一切的纷扰都与他无关。
陆淮则!永昌侯府的嫡幼子,当朝帝师,权势滔天的摄政王!也是……苏玉痴恋多年、却连靠近都不敢的云端之上的人物。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苏晚混沌的脑海。
苏玉设计她,不就是为了嫁给林哲,同时又能保住她心目中“被迫无奈”的纯洁形象,以便将来有机会再去攀附这位她真正倾慕的陆小叔吗?
如果……如果她扑向的是陆淮则呢?
这个念头太大胆,太疯狂,几乎让她窒息。陆淮则此人,权势赫赫,心思深沉,且从不近女色,京中关于他冷酷无情的传闻数不胜数。扑向他,可能是跳出火坑,也可能是瞬间坠入更深的地狱。
但是,还有比前世更坏的地狱吗?
身后的脚步声和呼唤声越来越近,体内的火焰几乎要将她焚烧殆尽。苏晚眼中闪过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绝!
就在陆淮则即将走过假山的刹那,苏晚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从黑暗中跌撞而出,如同折翼的蝶,直直扑向那道玄色的身影!
“唔……”预料中撞上冰冷地面的疼痛并未传来,她落入了一个带着清冽松香的怀抱。男人的身躯似乎僵硬了一瞬,下意识地想要推开这个突如其来的“袭击者”。
苏晚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凭借本能死死攥住了他胸前冰凉滑腻的衣料,整个人如同藤蔓般缠绕上去。隔着衣衫传来的微凉体温,让她舒服得几乎喟叹出声,理智彻底崩塌。
“放手。”头顶传来低沉冷冽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丝隐隐的不耐。
苏晚吓得一抖,却更加抱紧了对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向他。药性让她双颊绯红,眼波流转间尽是媚意,但眼底深处那惊惶失措的绝望和哀求却无比真实。
她张了张嘴,声音因情动和恐惧而颤抖得不成样子,破碎又勾人:“陆…陆大人……救…救我……”
陆淮则显然认出了她,深邃的眼眸中极快地掠过一丝讶异。他的目光锐利如刀,落在她散乱的鬓发、潮红的面颊、以及那双盈满了泪水、写满无助和渴望的眼睛上。
就在这时,假山另一侧传来了林哲警惕的声音:“什么人?谁在那里?”
苏晚的身体瞬间绷紧,绝望地闭上眼睛。完了……
然而,预想中的呵斥和推开并没有到来。她只感觉一件带着体温和浓郁檀香的大氅骤然落下,将她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罩住,隔绝了外界所有的视线和光线。
世界瞬间变得黑暗而密闭,只剩下她剧烈的心跳声,以及鼻息间那令人安心的、冷冽的松香和檀香混合的气息。
她听到陆淮则清淡无波的声音响起,是对着他暗处的随从:“清风。”
“属下在。”一个利落的男声应道。
“去看看。”
“是。”
脚步声响起,似乎是那个叫清风的随从走向了假山另一侧。苏晚被裹在大氅里,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紧张地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原来是七公子,沈大小姐。”清风的声音客气而疏离,“我家王爷在前方休息,不知二位有何事?”
外面沉默了一瞬,随即响起林哲略显紧张的声音:“原来是三叔在此。惊扰三叔了,侄儿与沈大小姐正在寻人,不知三叔可曾见到有人经过?”苏玉也怯怯地跟着请安,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和羞涩。
苏晚感觉到陆淮则的手似乎轻轻在她肩上按了一下,那动作极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然后,他开口了,声音依旧平稳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不曾。”
他的回答简短而肯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林哲似乎还有些犹豫,但终究不敢再多问:“既然如此,那侄儿就不打扰三叔清静了。”
脚步声逐渐远去。
直到确定外面再无声响,罩在苏晚头上的大氅才被掀开。新鲜冰冷的空气涌入,让她稍微清醒了一些,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汹涌的情潮。她依然软绵绵地挂在陆淮则身上,双臂不知何时已经环住了他的脖颈,身体不受控制地在他怀里轻蹭,嘴里发出无意识的、猫儿般的呜咽声。
陆淮则的呼吸似乎沉了一下。他原本一丝不苟的衣襟被她扯得微乱,露出小半截线条优美的锁骨。他低头看着怀中意识迷乱、媚眼如丝的女孩,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情绪莫测。
“好…好热……难受……”苏晚已经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只凭着本能在他身上寻求慰藉,细白的手指甚至开始胡乱地去扯自己的衣领。
陆淮则的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他忽然伸出一只手,稳稳扣住她两只不安分的手腕,另一只手则依旧托着她防止她滑落。
“冷静点。”他的声音比刚才沙哑了几分,却依旧带着命令式的清冷。
“呜……帮帮我……”苏晚委屈地哼唧着,泪珠滚落,烫得惊人。
就在这时,那个叫清风的随去复返,手里拿着一个小瓷瓶,看到眼前这旖旎又混乱的一幕,顿时僵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脸瞬间红到了耳根。
“东西放下,出去。”陆淮则头也没回,声音冷淡。
清风如蒙大赦,几乎是同手同脚地把瓷瓶放在旁边的石桌上,然后飞快地消失在了夜色里。
陆淮则拿起瓷瓶,倒出一粒褐色的小药丸,托起苏晚的下巴:“张嘴。”
苏晚迷迷糊糊地照做。药丸入口即化,带着一股极苦的清凉,迅速滑入喉嚨。那清凉之意似乎暂时压制住了体内的燥火,让她混乱的意识得到了一丝喘息的机会。
困意排山倒海般袭来,她最后看到的,是陆淮则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眸子,正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她。
然后,她便彻底陷入了黑暗之中。
……
再次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略显朴素的床帐顶。
苏晚猛地坐起身,心脏狂跳,下意识地低头检查自己的衣物——是干净的寝衣,身体除了有些乏力,并无任何不适,那磨人的药效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姐!您终于醒了!”守在床边的丫鬟春桃惊喜地叫道,眼睛又红又肿,显然是哭过,“您都快睡了一天一夜了!可吓死奴婢了!”
“我是……怎么回来的?”苏晚的声音有些沙哑,脑海中不断闪过昨晚那些混乱而令人脸热的片段——灼热的身体,冰冷的假山,玄色的大氅,还有那张俊美却冷漠的脸……
春桃连忙道:“是侯府的人送您回来的,说是您不胜酒力,醉得厉害,他们家老夫人便做主先让人送您回府歇息了。小姐,您以后可不能再喝那么多酒了!”
不胜酒力?醉得厉害?
苏晚心下冷笑,好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陆淮则果然将事情抹平了,仿佛昨晚那惊心动魄的一切从未发生过。
她正沉思间,门外传来小丫鬟的通报声:“二小姐,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继母王氏?她这么快就得到消息了?
苏晚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万千思绪。她知道,这只是开始。苏玉的计划落空,绝不会善罢甘休。而那位深不可测的摄政王陆淮则……他出手帮她,真的只是一时兴起吗?
她掀开被子下床,脚步虽然还有些虚浮,眼神却已然不同。
无论如何,她回来了。这一次,她绝不会再任人宰割!
那些欠她的,她将一一讨回!
第二章 锋芒初露
晨光熹微,透过雕花木窗棂,在房间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苏晚已经醒了有一会儿了,却仍懒懒地躺着,目光放空地望着帐顶繁复的苏绣缠枝莲纹路。
重生的狂喜与惊悸过后,是一种近乎不真实的恍惚。指尖掐进掌心,清晰的痛感提醒着她,这一切并非梦境。她真的回来了,回到了三年前,一切悲剧尚未发生,或者说,正在发生的关口。
体内那蚀骨的药力早已褪去,但昨夜种种,却如同烙印般刻在她的脑海里——假山后苏玉与林哲焦急搜寻的低语,扑向陆淮则时破釜沉舟的决绝,大氅笼罩下那令人安心的冷冽松香,还有那枚化解了她全部狼狈的解药……
陆淮则。
这个名字在心头滚过,带来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感激?有之。后怕?更有之。更多的是探究与警惕。那位权倾朝野的摄政王,为何会出手帮她?仅仅是路见不平?还是别有深意?他那样的人,心思深沉如海,绝不会做无利可图之事。
“小姐,您醒了吗?”春桃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手里端着一碗温热的小米粥,脸上还带着未散尽的担忧,“您昨晚可真是吓坏奴婢了,以后万不能再沾酒了。”
苏晚坐起身,接过粥碗,小口啜饮着。温热的粥液滑入胃中,带来些许暖意。她看着春桃,这个前世陪她熬到生命尽头、最后也被打发去了庄子的傻丫头,心头微涩。
“放心,以后不会了。”她轻声道,语气里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正说着,门外传来小丫鬟略显慌张的通传:“二小姐,夫人…夫人让您过去一趟。”
来了。
苏晚眼神微凝。继母王氏,苏玉的亲生母亲,前世没少明里暗里地磋磨她。昨夜计划失败,苏玉必定第一时间去找了她母亲。
她慢条斯理地喝完最后一口粥,用帕子拭了拭嘴角,这才起身:“更衣吧。”
刻意磨蹭了片刻,苏晚才带着春桃不紧不慢地往王氏所居的正院走去。一路上的亭台楼阁、小桥流水,熟悉又陌生。三年在林家的禁锢,几乎让她忘了苏家其实也算得上钟鸣鼎食之家,只是这里的繁华与温暖,从未真正属于过她。
刚踏入正院花厅,一道锐利的目光便如针般刺来。王氏端坐在上首的紫檀木扶手椅上,穿着绛紫色缠枝牡丹纹样的缎裳,头戴赤金头面,保养得宜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一种惯常的、居高临下的淡漠。
苏玉果然也在,就坐在下首,穿着一身水绿色的襦裙,弱柳扶风般低着头,眼睛微红,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母亲安好。”苏晚垂下眼睫,依礼问安,姿态放得极低。
王氏并未立刻叫她起身,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了片刻,才不咸不淡地开口:“听说你昨日在侯府寿宴上,很是失态?”
“女儿无能,不胜酒力,醉了酒,给家里丢脸了。”苏晚声音细细的,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与自责。
“哦?只是醉酒?”王氏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语气莫测,“我怎听说,你醉酒后还胡乱跑动,险些冲撞了贵人?”
苏晚心下冷笑,面上却愈发惶恐:“女儿醉糊涂了,记不清了……只依稀记得头疼得厉害,想出去吹吹风醒醒酒,后来……后来便什么都不记得了。是侯府的人好心送女儿回来的。”她将“什么都不记得”咬得稍重,果然看到苏玉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了一下。
“哼,”王氏冷哼一声,“日后出门在外,需谨言慎行,莫要再如此毛躁,平白让人看了我们苏家的笑话!”
“女儿谨遵母亲教诲。”苏晚乖巧应下。
“姐姐也是,”王氏转向苏玉,语气缓和了些,“你也是,明知妹妹酒量浅,也不多看顾着些,由着她胡闹。”
苏玉抬起泪盈盈的眼,委委屈屈道:“是女儿的错,光顾着陪几位小姐妹说话,没留意到妹妹喝了那么多……后来发现妹妹不见了,我与林公子急得到处找,生怕她出什么事……”她说着,目光似有若无地瞟向苏晚,带着一丝试探。
苏晚却只是低着头,仿佛完全没听懂她话里的深意,一副宿醉未醒、懵懂怯懦的模样。
王氏又训诫了几句,无非是让她们姐妹日后多加小心,莫再行差踏错,便挥挥手让她们退下了。
走出正院,苏玉快走几步,与苏晚并行,亲昵地挽住她的手臂,语气充满了关切:“妹妹,你昨日真是吓死我了!后来你到底跑去哪儿了?我和林公子找了好久都没找到。”
苏晚感受着手臂上那双看似柔软实则用力的手,胃里一阵翻腾。她轻轻抽回手,揉了揉太阳穴,眉头微蹙:“有劳姐姐挂心了,我真的记不清了,大概是醉得厉害,躲在哪个角落睡着了吧。醒来就在自己床上了。”
苏玉仔细观察着她的表情,见她确实一脸茫然不似作伪,眼底的疑虑才稍稍褪去,转而换上一种微妙的、带着施舍般的同情:“没事就好。只是可惜了……昨日林公子那般着急寻你,可见他对你也是十分关心的。”
又是林哲。
苏晚心底冷笑,面上却适时地飞起两抹红晕,眼神闪烁地低下头,声如蚊蚋:“姐姐莫要胡说,林公子他……他只是出于礼数罢了。”
她这副情窦初开又羞于承认的模样,果然取信了苏玉。苏玉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和得意,语气更加温柔:“好好好,姐姐不说了。只是妹妹,有些机会稍纵即逝,若真有心思,还需自己把握才是。”
若在前世,听到这番话,原主那颗懵懂的春心恐怕早就怦怦乱跳了。可现在,苏晚只觉得无比讽刺。她含糊地应了一声,借口头还晕,快步离开了。
回到自己的小院,苏晚屏退了旁人,只留下春桃。她坐在窗边的软榻上,看着窗外一株开始落叶的石榴树,目光沉静。
“春桃,”她忽然开口,“以后大姐姐那边送来的任何吃食、茶水、香料、绢花,一律找个由头收下,但不要用不要吃,仔细收好。”
春桃愣了一下,虽然不解,但看着小姐异常严肃的神情,还是重重点头:“是,小姐,奴婢记下了。”
“还有,日后若与大姐姐一同出门,务必寸步不离地跟着我,她身边的丫鬟婆子若想支开你,无论用什么理由,都不要理会。”
“奴婢明白!”春桃虽憨直,却也隐约感觉到大小姐似乎对自家小姐并非表面那般友善,神情立刻紧张起来。
苏晚看着她如临大敌的模样,微微缓和了神色:“也别太紧张,平日里该怎样还怎样,只是多留个心眼罢了。”
打发走春桃,苏晚靠在软枕上,开始细细梳理前世的记忆。她知道,仅仅是防备还远远不够。苏玉母女在这后宅经营多年,根深蒂固,想要彻底摆脱她们的控制,甚至反击,她需要更多的筹码和机会。
而机会,很快来了。
几日后,苏府花园的凉亭里,一场小型的家庭茶会正在进行。王氏带着苏玉、苏晚,以及几位来府上做客的旁支女眷,一边赏着秋菊,一边品茶闲话。
苏玉今日打扮得格外清丽脱俗,言谈举止更是优雅得体,引得几位夫人连连称赞。王氏脸上也颇有光,看着嫡女的眼神满是骄傲。
话题不知怎的,就绕到了京城最近流行的绣样上。一位夫人夸赞苏玉裙摆上绣的缠枝兰花纹样新颖别致。
苏玉掩口轻笑:“夫人谬赞了,这花样还是前几日妹妹在看一本古籍时偶然翻到的,我觉得有趣,便让绣娘仿着绣了。”
她说着,目光温柔地看向苏晚:“妹妹平日里就最爱看那些杂书,心思巧得很。”
这话看似在夸苏晚,实则暗指她不务正业,只看些不上台面的“杂书”。几位夫人的目光果然都转向了苏晚,带着些许审视。
王氏也淡淡瞥了苏晚一眼,语气听不出喜怒:“女儿家,还是多以女红中馈为重,那些杂书偶尔翻翻便罢,不可沉溺。”
若是从前,苏晚早已窘迫得满脸通红,讷讷不敢言。
但此刻,她却抬起头,露出一抹略带羞涩却从容的微笑:“母亲教训的是。女儿也只是那日随手翻看一本前朝笔记,恰好看到一种失传已久的‘双面异色异纹’绣法,觉得惊奇,才多看了两眼。姐姐裙上的花样,不过是那书中记载的寻常兰草罢了,真正的精髓在那绣法之上,可惜女儿愚钝,未能参透。”
她语气平和,不卑不亢,既接下了苏玉的“夸赞”,又轻巧地将重点引向了更高明的绣技,反而显得苏玉只学到了皮毛。
几位夫人果然被勾起了兴趣:“双面异色异纹?可是那种正反两面图案、颜色皆不同的神技?”
“正是。”苏晚点头,“书中记载,此种绣法极难,需心眼手合一,对丝线颜色、针法力道要求极高,非大师不能为。据说前朝宫中仅有一位绣娘精通,所出绣品皆为贡品,价值连城。”
她侃侃而谈,引经据典,形容那绣品之精妙,听得几位夫人啧啧称奇,连王氏也露出了些许讶异的神色。她们没想到,这个平日里闷声不响的庶女,竟还有这番见识。
苏玉脸上的笑容微微僵硬,她本意是想踩苏晚一脚,却没料到反而让她出了风头。她忙笑着打断:“原来还有这般典故,妹妹真是博闻强识。不过那等神技,终究是传说,我们还是说说眼下时兴的花样实在些。”
苏晚从善如流地收住话头,垂下眼帘,又是一副安静怯懦的模样,仿佛刚才那个言辞清晰、颇有见地的根本不是她。
但经此一事,几位夫人看她的眼神已然不同了些。王氏也多看了她两眼,目光深沉。
茶会散后,苏晚扶着春桃的手往回走。经过花园一角时,恰好遇到苏玉正和她的心腹丫鬟低声说着什么,脸色不大好看。见到苏晚,苏玉立刻换上一副笑脸:“妹妹这就回去了?”
苏晚点点头,目光不经意般扫过旁边花圃里几株长势正好的秋海棠,忽然轻轻“咦”了一声。
“怎么了妹妹?”苏玉问道。
苏晚指着那几株海棠,眉头微蹙,语气带着几分天真和担忧:“姐姐你看,这几株海棠叶片边缘怎地有些发黄卷曲?我记得《百花谱》上好像提过,这像是……像是生了‘腻虫’的征兆呢。若不及早用烟叶水喷洒防治,只怕会传染给其他花木,到时这一片好景致可就毁了。”
她说得一本正经,仿佛全然是为花园景色担忧。
苏玉对花木之事一窍不通,只当她又是在卖弄从杂书上看来的东西,心下不耐,敷衍道:“许是天气转凉的缘故吧,下人自会打理,何须妹妹操心。”
苏晚却一脸认真:“姐姐不可不防,我这就去禀告母亲……”
“这点小事何必惊动母亲!”苏玉连忙拦住她,生怕她又去王氏面前显摆,显得自己无能,“我让丫鬟去告诉花匠一声便是了。”
她随口吩咐了身边的丫鬟一句,那丫鬟应了声,却显然没放在心上。
苏晚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不再多言,福了一礼便离开了。
两日后,那几株海棠的虫病果然严重起来,甚至蔓延到了旁边的几株名贵菊花上。王氏得知后大发雷霆,斥责花匠办事不力,顺便也迁怒于最早发现却未及时回禀的苏玉——她只记得苏玉那日从花园回来,却只字未提花木异常。
苏玉挨了训斥,有苦说不出,只能暗自咬牙,认定是苏晚故意坑害她。她却忘了,最初是苏晚主动提出要回禀,是她自己为了压苏晚一头而拦下的。
这些小事,一桩桩一件件,虽不伤筋动骨,却像一根根细刺,慢慢扎进苏玉和王氏的心中,也让苏晚在看似温顺的表象下,一点点试探着她们的底线,并悄然为自己积累着微弱的优势。
她深知,真正的较量,还在后面。而她等待的那个能给予苏玉重重一击的机会,也正在悄然临近。
这日午后,苏晚正靠在窗下看书,春桃忽然快步走进来,脸上带着一丝紧张和兴奋,压低声音道:“小姐,王爷……摄政王府派人送东西来了!”
苏晚翻书的手指一顿,抬起头:“什么东西?给谁的?”
“说是给老爷的,但……但指名道谢您昨日在花园里……‘护花有功’。”春桃的表情有些古怪,显然也没明白这“护花有功”从何谈起。
苏晚心下却是一动。她立刻想到了那几株海棠。陆淮则的眼线,竟然已经深入苏府后宅了吗?连这等细微小事都知晓?还是说……他一直在关注着她的动向?
这个认知让她后背微微发凉,却又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
她随着春桃来到前院,只见管家正捧着一个紫檀木盒,小心翼翼。见到苏晚,管家忙上前行礼,打开盒盖。
里面并非什么金银珠宝,而是一套看起来有些年头的、保存极好的古籍,封皮上写着《织造秘录》四个篆字。旁边还有一小盒品相极佳的银针和五色丝线。
“王爷说,此书乃前朝织造大家心得,或对二小姐有所助益。这些针线,聊作消遣。”管家恭敬地传达着意思。
苏晚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怎么会知道她对绣技感兴趣?是了,那日茶会上的话,想必也一字不落地传到了他耳中。
这份礼,送得恰到好处,既全了她的颜面和兴趣,又不显突兀贵重,让人抓不住错处。更重要的是,这是一种无声的回应和……认可。
她压下心头的波澜,神色平静地让春桃接过木盒,向管家道了谢,便转身回了内院。
回到房间,她翻开那本《织造秘录》,里面果然详细记载了许多失传的针法和绣技,甚至包括她上次提到的“双面异色异纹”绣法的详解图谱!
这份礼,太重了。也太过精准地投其所好。
陆淮则,他到底想做什么?
苏晚摩挲着书页上细腻的纹理,心思百转。无论他目的为何,眼下这份“势”,她借定了。
恰在此时,丫鬟又来通传,说是五公主府送来了花帖,三日后在城郊鹿鸣谷别院举办赏菊宴,邀请京中各位闺秀前往。
苏晚接过那张精致的花帖,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机会,终于来了。
她记得很清楚,前世这场赏菊宴上,苏玉是如何与人合谋,企图让她当众出丑,彻底沦为京城笑柄的。而这一次,她不会再给她任何机会。
“春桃,”她轻声吩咐,“去把我那件月白色的浮光锦衣裙找出来,再……把王爷刚送来的这套针线也带上。”
“小姐,赴宴带针线做什么?”春桃不解。
苏晚微微一笑,眸光清亮,带着一种春桃从未见过的锐利与从容。
“自然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第三章 覆手乾坤
秋意渐浓,庭院里的梧桐叶落了厚厚一层,踩上去沙沙作响。苏晚坐在窗边,手里捧着一卷书,目光却落在远处,没有焦点。
自从宫宴上那场风波之后,府里的气氛就变得格外微妙。下人们看她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敬畏,继母王氏明显收敛了许多,就连一向眼高于顶的苏玉,也被父亲严令禁足在院中,轻易不得外出。
表面风平浪静,苏晚却嗅到了山雨欲来的气息。
“小姐,林公子又递帖子来了。”丫鬟春晓捧着个描金的拜帖,面色为难地走进来,“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三回了...”
苏晚头也不抬:“照旧,就说我身体不适,不便见客。”
春晓应了声,却站在原地没动,欲言又止。
“还有事?”苏晚抬眼。
“小姐...林公子这次不是递帖子,是人就在府外等着,说、说见不到您就不走。”春晓压低声音,“门房说林公子看着状态很不好,憔悴得厉害,万一在府外闹起来...”
苏晚蹙眉。自她重生以来,林哲的行为就愈发反常。那种近乎偏执的纠缠,根本不像她记忆中那个对她不屑一顾的男人。
她放下书卷,走到窗边,微微推开一条缝隙。
苏府大门外,林哲果然站在那里。不过月余,他整个人瘦了一圈,向来注重仪表的他竟有些衣衫不整,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大门方向,仿佛要穿透门板看到里面的人。
苏晚猛地合上窗。
不对劲。林哲这模样,不像仅仅是后悔或是愧疚,倒像是...知道了什么他本不该知道的事情。
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掠过脑海——难道林哲也...
“小姐,要不让护卫去打发他走?”春晓建议道。
“不必。”苏晚冷静下来,“他愿意等就等着。吩咐下去,任何人不得放他进门,也不必理会他。”
她倒要看看,林哲这出戏要唱到什么时候。
然而林哲这一等,就等到了日暮西沉。
傍晚时分,苏晚正准备用膳,前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很快,脚步声匆匆逼近她的院落。
“小姐!不好了!”管家慌慌张张地跑进来,额上都是汗,“林公子、林公子他硬闯进来了!我们拦不住!”
苏晚放下筷子,面色沉静:“父亲呢?”
“老爷还没回府...夫人、夫人她称病不出...”管家急得团团转,“林公子像是疯魔了,口口声声非要见您,说、说再不见您就要出人命了!”
苏晚冷笑一声。好一个王氏,关键时刻就躲起来,分明是想看热闹。
她整理了一下衣袖,站起身:“我去看看。”
“小姐不可!”春晓急忙拦住,“林公子那模样吓人得很,您还是避一避吧!”
“避?”苏晚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这里是我家,该避的是他。”
她径直向外走去,春晓和几个丫鬟婆子连忙跟上。
刚到前院,就看见林哲被几个家丁拦着,头发散乱,双目赤红,哪里还有半分平日里的翩翩公子模样。
“晚儿!”一见到苏晚,林哲顿时激动起来,就要往前冲,“晚儿你听我解释!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家丁们拼命拦着他,场面一时混乱不堪。
苏晚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冷然:“林公子还请自重。你我现在毫无瓜葛,这般闯我府邸,胡言乱语,成何体统?”
“毫无瓜葛?”林哲像是被这句话刺痛了,声音嘶哑,“晚儿,你怎么能说我们毫无瓜葛?我们明明...”
他忽然顿住,像是意识到什么不能说的事情,改口道:“我们曾经有过婚约!那都是误会!是苏玉!是苏玉设计陷害我们!”
苏晚眼神微动。果然,林哲的表现太过异常,他定然是也重生回来了。只有经历过前世的种种,才知道“设计陷害”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
“林公子慎言。”苏晚声音更冷,“家姐如今正在禁足,你无凭无据,休要血口喷人。”
“我有证据!我知道很多事!”林哲急切道,“晚儿,你再给我一次机会,这一次我一定好好待你,绝不会再让你受半点委屈!”
他说着竟要跪下,被家丁死死拉住。
苏晚看着他这副模样,只觉得可笑又可悲。前世她真心相待时,他弃如敝履;如今她不屑一顾了,他反倒纠缠不休。
“林公子,”她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清晰冰冷,“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我苏晚行事,从不回头看。你我之间,早在你选择相信苏玉的那一刻就结束了。请回吧,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不要再来了。”
林哲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苏晚不再看他,转身吩咐:“送客。若再硬闯,直接报官。”
她走得决绝,没有回头看一眼那个失魂落魄的男人。
然而苏晚没想到的是,林哲的疯狂仅仅是个开始。
三日后,一个惊人的消息在京城传开——苏家二小姐苏晚与摄政王谢珩有私情,宫宴上那次解围,根本就是两人早有私情的证明!
谣言传得有鼻子有眼,甚至说苏晚早已失身于谢珩,那日宫宴上的清白证明,不过是谢珩权势滔天,一手遮天罢了。
“荒唐!”春晓气得浑身发抖,将听来的污言秽语学给苏晚听,“这些人怎么敢如此诋毁小姐和王爷!”
苏晚面色平静,指尖却微微发凉。
这谣言来得太快太猛,分明是有人幕后推动。而最有可能的,就是狗急跳墙的苏玉和她那个好母亲王氏。
果然,当天下午,王氏就假惺惺地来找苏晚,唉声叹气地说:“晚姐儿,这谣言可如何是好?女儿家的名声最是要紧,如今闹得满城风雨,怕是...”
她故意顿了顿,打量着苏晚的神色:“怕是只有尽快给你找门亲事,嫁出去了才能平息啊。母亲这里倒是有几个人选,虽然门第不如从前,但好歹能保全你的名声...”
苏晚冷冷打断她:“不劳母亲费心。清者自清。”
王氏碰了一鼻子灰,脸色难看地走了。
谣言越传越凶,甚至开始有御史风闻奏事,在早朝上隐晦地提及此事,暗示谢珩以权谋私,德行有亏。
谢珩那边却异常沉默,没有任何表态。
就在苏晚思考该如何破局时,一个更可怕的消息传来——有人在苏晚院中埋了巫蛊人偶,诅咒圣上!而举报者,竟然是林哲!
“他疯了不成?”苏晚得知消息时,正在喝茶,闻言猛地放下茶盏,溅出的茶水打湿了衣袖。
春晓脸色惨白:“是真的小姐!现在宫里已经派人来查了,说是林公子亲自作证,亲眼看见您埋下巫蛊人偶!”
苏晚瞬间明白了。这是一个死局。
林哲因爱生恨,被苏玉和王氏利用,做了这个伪证。巫蛊是帝王大忌,一旦坐实,不仅是她,整个苏家都可能万劫不复。而谢珩若再维护她,就会坐实“有私情”的谣言,甚至被牵连进巫蛊案中。
好毒辣的计策!
果然,不到一个时辰,宫中的禁卫就包围了苏府,奉命搜查。
王氏哭天抢地地喊着“苏家完了”,苏玉则称病不出,躲在院中看热闹。
搜查的领头太监面无表情,直接带人冲进苏晚的院落。
“苏二小姐,得罪了。”太监尖细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奉旨搜查,若有冒犯,还望见谅。”
苏晚站在院中,面色平静,手心却沁出冷汗。她不知道对方将人偶埋在了哪里,若是被当场搜出...
禁卫们粗暴地翻查着,很快,一个小太监在墙角的花圃中挖出一个桐木盒子。
“找到了!”他高声喊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盒子上。领头太监接过盒子,打开一看,里面赫然是一个穿着龙袍的小人,身上扎满了银针!
“苏二小姐,还有什么话说?”太监冷冷问道。
王氏适时地哭嚎起来:“晚姐儿!你怎么能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啊!这是要诛九族的啊!”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从院外传来:“且慢。”
众人回头,只见谢珩不知何时站在院门口,一身朝服还未换下,显然是刚从宫中赶来。
“王爷。”领头太监态度恭敬了几分,但依旧强硬,“此案关系重大,陛下震怒,命咱家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谢珩缓步走进院子,目光扫过那个巫蛊人偶,唇角竟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刘公公办案倒是利索,一来就找到了这么个‘铁证’。”
刘公公面色微变:“王爷此话何意?”
“没什么,”谢珩淡淡道,“只是觉得有趣。这巫蛊人偶的布料,似乎是江南今年新进的云锦,宫中前日才赏赐给几位重臣家眷。”
他目光转向王氏:“若本王没记错,苏夫人前日入宫,贵妃娘娘赏的正是这匹云锦吧?”
王氏脸色瞬间惨白:“王、王爷慎言!这、这布料常见得很...”
“常见?”谢珩轻笑,“这云锦的织法特殊,整个江南也只有三个织工能织出来,今年进贡的不过十匹,都在册登记。刘公公不妨查查,苏夫人得赏的那匹云锦,可还完好?”
王氏踉跄一步,险些摔倒。
谢珩不再看她,目光落回那个人偶上:“再者,这人偶的针法...似乎是苏夫人身边李嬷嬷的独门手艺?李嬷嬷的双面绣在京中可是小有名气。”
刘公公的脸色也变了,看向王氏的眼神带上了怀疑。
苏晚静静看着这一幕,心中震动。谢珩竟然在不知不觉中,掌握了这么多细节和信息!
就在这时,又一个声音响起:“陛下驾到!”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慌忙跪地迎接。
皇帝竟然亲自来了!
身着常服的皇帝面色阴沉,走进院子,目光扫过跪了一地的人,最后落在那个巫蛊人偶上。
“怎么回事?”皇帝声音不高,却带着雷霆之威。
刘公公战战兢兢地汇报了情况,不敢有半分偏颇。
皇帝听完,沉默片刻,忽然看向苏晚:“你就是苏晚?”
苏晚垂首:“臣女在。”
“抬起头来。”
苏晚依言抬头,不卑不亢地迎上皇帝的审视。
皇帝打量她片刻,忽然问道:“朕听说,你与摄政王有私?”
这话问得直接,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苏晚心跳如鼓,却依旧镇定:“回陛下,谣言止于智者。臣女与王爷清清白白,王爷数次相助,不过是看在臣女冤屈、以及苏家祖上功绩的份上。”
“哦?”皇帝挑眉,“那这巫蛊之事,又当如何解释?”
苏晚深吸一口气,知道关键时刻到了:“陛下明鉴,这巫蛊人偶绝非臣女所为。臣女虽不才,却也读过圣贤书,知道忠君爱国之理。再者...”
她目光转向那个人偶:“这人偶的制作粗糙,针线拙劣,若真是臣女所为,何必用如此珍贵的云锦,却又做得如此不堪?分明是有人刻意陷害,既要栽赃臣女,又要将祸水引向赏赐云锦的贵妃娘娘!”
这话一出,皇帝眼神骤变。
苏晚继续道:“况且,举报者林哲公子近日行为反常,屡次纠缠臣女不成,因爱生恨也是有可能的。臣女恳请陛下明察,还臣女一个清白,也还贵妃娘娘一个公道!”
她重重叩首,姿态谦卑,言语却犀利无比,直接将矛头指向了陷害者和林哲,甚至巧妙地将贵妃也拉入了受害者行列。
院中一片寂静,所有人都被苏晚这番胆大心细的陈词震惊了。
谢珩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子,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
皇帝沉默良久,忽然冷笑一声:“好一张利嘴。”
他转身吩咐:“将林哲带上来!还有苏夫人身边的李嬷嬷,一并带来!”
很快,林哲和李嬷嬷被带进院子。林哲看到眼前的阵仗,脸色顿时惨白如纸。李嬷嬷更是浑身发抖,跪地不起。
皇帝并不急着审问,反而看向谢珩:“皇叔以为,此事该如何处置?”
谢珩躬身道:“陛下圣明,自有决断。臣只是觉得,此事疑点重重,不宜仓促定案。尤其是牵扯到宫中赏赐和贵妃声誉,更需谨慎。”
皇帝点头,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林哲身上:“林哲,你亲眼看见苏晚埋下巫蛊人偶?”
林哲浑身一颤,下意识地看向王氏。王氏急忙使眼色,他却像是吓破了胆,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朕在问你话!”皇帝声音一沉。
林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陛、陛下...臣、臣...”
“看来是需要用刑才肯说实话了。”皇帝冷冷道。
“不!不要!”林哲崩溃大哭,“臣说!臣什么都说!是、是苏夫人!是苏夫人让臣这么说的!她说只要臣作证陷害苏晚,她就帮臣得到苏晚...人偶也是她让李嬷嬷做的!”
全场哗然!
王氏尖叫起来:“你血口喷人!”
皇帝目光如刀:“苏王氏,你还有什么话说?”
王氏瘫软在地,面无人色。
皇帝又看向李嬷嬷:“你呢?”
李嬷嬷磕头如捣蒜:“奴婢招!奴婢什么都招!是夫人让奴婢做的!云锦也是夫人给的,说、说这样更能陷害二小姐...”
真相大白!
皇帝面色铁青,显然怒极:“好!好一个苏家!好一个毒妇!”
他当即下旨:“苏王氏谋逆陷害,罪不容赦,押入天牢候审!林哲作伪证,革去功名,杖责五十,流放三千里!苏教女无方,罚俸三年,降职一等!”
最后,他看向苏晚,目光缓和了些:“苏晚蒙冤受屈,朕心甚慰。赐黄金百两,锦缎十匹,以示安抚。”
苏晚叩首谢恩:“谢陛下隆恩。”
皇帝点点头,又看向谢珩,忽然笑了笑:“皇叔眼光不错。”
这话意味深长,谢珩但笑不语。
皇帝摆驾回宫,一场惊天危机就此化解。
待众人散去,院中只剩下苏晚和谢珩。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满院落,也洒在谢珩身上,为他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
“今日...多谢王爷。”苏晚轻声道谢。若非谢珩提前掌握了那些关键信息,今日之事绝不会如此顺利。
谢珩转身看她,目光深邃:“本王只是说了该说的话。倒是你,”他唇角微扬,“在陛下面前那番陈词,很是精彩。”
苏晚微微垂眸:“情急之下,口不择言,让王爷见笑了。”
“不是口不择言,是胆大心细。”谢珩走近一步,声音低沉,“你可知道,今日若有一句差错,就是万劫不复?”
苏晚抬头看他:“我知道。但我别无选择。”
谢珩凝视着她,忽然问道:“那日你扑向我求救,是真的走投无路,还是...算准了我会帮你?”
苏晚心跳漏了一拍。这个问题,她自己也思考过无数次。
沉默良久,她轻声道:“当时确是走投无路。但现在想来,或许是冥冥中知道,王爷是会帮我的人。”
这话说得巧妙,既承认了当时的困境,又表达了对谢珩的信任。
谢珩低笑一声,忽然从袖中取出一物,递给苏晚。
那是一支玉簪,通体剔透,簪头雕成精致的玉兰形状,栩栩如生。
“这是...”苏晚怔住。
“贺你沉冤得雪。”谢珩语气平淡,眼神却温柔,“也贺你...重获新生。”
苏晚猛地抬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中。那句“重获新生”,仿佛别有深意。
他知道了什么?还是只是巧合?
谢珩却没有解释,只将玉簪轻轻放在她手中:“天色已晚,本王该走了。”
他转身欲走,苏晚忽然开口:“王爷!”
谢顿住脚步,回头看她。
苏晚握紧手中的玉簪,深吸一口气,问出了那个困扰她许久的问题:“王爷为何...屡次相助?”
谢珩沉默片刻,月光下他的侧脸轮廓分明。
“或许是因为,”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情绪,“很多年前,有一个小姑娘在宫中的长廊上撞到了我,非但没有道歉,还瞪了我一眼,嫌我挡了她的路。”
苏晚怔住。这段记忆...她似乎有点印象。那时她大概八九岁,急着去找当时还是太子的玩伴,确实撞到了一个人...
“那时我就在想,”谢珩轻笑,“这么嚣张的小姑娘,长大了一定很有趣。”
他转身,身影渐行渐远,最后一句话随风飘来:“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苏晚站在原地,握着那支温润的玉簪,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暮色中,心中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
仿佛命运的齿轮,早在不知不觉中开始转动。
三日后,圣旨下,苏王氏被判秋后问斩。苏玉虽未直接参与巫蛊案,但名声尽毁,被送入京郊的庵堂清修,此生不得踏出半步。
林哲在流放途中染病身亡,据说是忧思过重,药石无医。
苏晚因在巫蛊案中的表现,得了“睿智贞静”的美名,再加上皇帝的赏赐,一时间成为京中炙手可热的人物。求亲的媒人几乎踏破了苏家门槛,但都被苏晚以“守孝期未满”为由婉拒。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在等什么。
深秋的一日,谢珩邀苏晚到城外别院赏枫。
枫叶如火,映红了半边天。两人漫步在枫林中,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谢珩忽然问道。
苏晚摘下一片枫叶,在指尖转动:“大概是...好好过日子吧。”
谢珩停下脚步,转身看她:“只是好好过日子?”
苏晚抬头,对上他认真的目光,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本王的意思是,”谢珩缓缓开口,每个字都清晰无比,“如果你愿意,可以换一种方式过日子。”
他从怀中取出一份明黄的卷轴:“陛下已经准了。”
苏晚愣住:“这是...”
“赐婚的圣旨。”谢珩看着她,目光灼灼,“苏晚,你愿意嫁给我吗?不是出于权势,不是出于感激,只是因为你愿意。”
苏晚看着那份圣旨,看着眼前这个一次又一次救她于水火的男人,忽然笑了。
那笑容如阳光破开云雾,灿烂夺目。
她伸出手,没有接圣旨,而是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如果没有圣旨,”她轻声问,“王爷还会娶我吗?”
谢珩反握住她的手,握得很紧:“会。无论如何都会。”
苏晚笑意更深:“那臣女...恭敬不如从命。”
枫叶如火,映照着相拥的两人,也映照着他们即将开始的全新人生。
远处,夕阳正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