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肯巴顿从来没怀疑自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建筑师,只是人到中年,依然郁郁不得志,只能做杂工糊口,过着半乞讨的生活,不必抱怨,这是每个艺术家都必须经历的磨难。
他在伦敦的地下室只能容下一张单人床和一个立柜,狭窄的空间里铺满只画了寥寥几笔的建筑草图,他的脑海中耸立了太多宏伟的建筑计划,只差被一个伯乐相中,发掘他,给他机会去实施。林肯巴顿坚信,只要有一个机会抛过来,他就会紧紧抓住,一举成名。
发现自己是天才的契机,源自母亲生前的一次醉酒,她经常醉酒,但只有那一次泄露了这个惊天大秘密,也许是她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母亲醉醺醺地吐露给林肯巴顿,他的亲生父亲是著名的建筑大师,他们在中国相遇,她随他来到英国。父亲的名字林肯巴顿不得而知,但故事的后续他已经很清楚了。他抛弃了她。
林肯巴顿并不憎恨他的父亲。他每一次嫌弃地皱着眉头,捏着鼻子,忍受母亲身上散发出的恶臭,从她干瘪溃烂的手臂上拔下针头时,都无比赞同他父亲的做法。当他知道父亲的真实身份后,更是完全地理解了他,一个伟大的天才建筑师,值得一个体面的妻子。况且,那时他的父亲还不知道她怀了他的孩子,如果知道,他绝对不会抛弃他。林肯巴顿想问更多关于父亲的事,但是母亲醉酒时说不清,难得清醒时又拒绝提起,在一个伦敦稀有的大晴天,母亲带着这个秘密下了地狱。
之后,林肯巴顿开始一边绘图,一边查阅了所有的英国建筑史,根据年代和其他细节,锁定了几个名字。其中有那么两三个的建筑风格是林肯巴顿十分赞赏的,有几个的眉眼都有林肯巴顿的影子。39岁生日那晚,林肯巴顿生了场大病,貌似是流感,他没钱买药,靠着半个面包和母亲的注射器里剩下的半管液体,撑着最后一口气,不出意外的话,他应该会像角落里那只臭老鼠一样死在地下室里。在濒死的边缘,林肯巴顿来到一扇门前徘徊,听到有人在身后叫他:林肯巴顿,我的儿子,我在世间唯一的骨肉。你不要被那魔鬼的眼光吸引,转过头来看看你的父亲。我亲爱的儿子。转过头来吧。
林肯巴顿回身,巴尔弗斯站在不远处向他挥手。是巴尔弗斯!没错,就是巴尔弗斯。他在建筑师典籍中无数次地锁定了这个名字。他最崇敬的巴尔弗斯。传奇一般的建筑大师。他早就应该猜到,他是他的父亲,巴尔弗斯就是他的亲生父亲。这样,一切都说得通了。林肯巴顿怯懦地来到巴尔弗斯的面前,巴尔弗斯没有嫌弃他身上的污渍,拥抱了他,轻拍他的背,老泪纵横。他对林肯巴顿说:我亲爱的儿子,世人怠慢你,只因为他们并不知道你是我的儿子,你的双手是为了设计最完美的建筑而存在,不是为了做无足轻重的苦差事,不要让他们的轻蔑扼杀你的天才。去释放它吧,去找到我为你留下的钥匙。钥匙在哪里?我的父亲。林肯巴顿虔诚地问。在过去,在流淌的生命中。
林肯巴顿奇迹般地苏醒了,随之苏醒的,还有巴尔弗斯的遗志,林肯巴顿精神焕发,仿若新生,看着手中握着的巴尔弗斯和1933老厂坊的老照片合影,前方的路途清晰了起来。他偷了邻居的一套干净衣裤换上,虽然衣袖和裤腿都短了一截,看上去有些滑稽,但是至少体体面面。他以精神为粮,以梦想为泉,无需面包和水的滋养,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只差一张机票,林肯巴顿埋伏着,抢夺了几个亚洲来的游客,终于凑够一张飞去中国上海的机票,并从背包中翻出一套更合体的中山装换上,然后,踏上了去寻找他的父亲巴尔弗斯留给他解开封印的钥匙的寻梦之旅。
如此迅捷的行动力归于林肯巴顿毕其一生对巴尔弗斯的漫长探究。对真相的确信和矢志不渝让林肯巴顿没功夫去惊叹这是一种怎样奇妙的呼应,他在还不知道自己与巴尔弗斯的血脉牵连时,就自动成为了另一个巴尔弗斯。一切都是天意。
就是这样,1933老厂坊轰然矗立在林肯巴顿眼前,在黄昏的光线下,如同移动在他的梦中时一样迷人。石柱上秘符的位置、形状和线条圆滑的弧度都不失毫厘。
窸窸窣窣的声音来自身旁人,阮尔玉左手覆在右腕上的绿松石手串,拇指和食指揉搓着手串中心那颗刻着梵文的佛珠,嘴里碎碎念。注意到林肯巴顿,这位来自异国的游客的目光,在幽暗的射灯微弱辐射下,在半明半暗的阴影中闪烁,阮尔玉遂用蹩脚的英文打招呼,嘿,英国佬,你抢了我的背包,就是为了来这里?你穿的是我的衣服吗?
林肯巴顿视线流连在建筑本身,没有看阮尔玉,低声说,对,我是英国人。阮尔玉感叹你不如直接请我帮你买一张机票,你知道吗,这个建筑的设计师也是英国人。林肯巴顿自然知道,他大方承认,设计师是我的父亲,他在这里留了一份礼物给我。在这里?阮尔玉疑惑地看着林肯巴顿,以为他在开玩笑。林肯巴顿点头说,对,在这里。阮尔玉随即问了林肯巴顿一个愚蠢的问题,你知道这里最初是建来做什么的吗?林肯巴顿这才看了阮尔玉一眼说,屠宰场。阮尔玉点点头,摸了摸手腕上的手串,阴恻恻地说,今天是中国的清明节,就是祭奠死者的节日。这个时间来这种地方,总觉得有点瘆人。阮尔玉警惕地环顾四周,视线在身后缓坡消失的拐角后停留片刻,有一个小小的阴影受了惊,拖着尾巴跑走了。阮尔玉才又看向林肯巴顿,诧异于林肯巴顿眼里的迷醉。
林肯巴顿留恋地爱抚着来自他祖国的混凝土凝聚而成的迷宫内部,比抚摸艾丽莎金兰那细腻光滑的皮肤还要柔情,他喃喃道,你知道吗,这些材料来自英国。阮尔玉不解,这么大费周章?不过就是个宰牲口的地方,何必如此浪费?林肯巴顿并不斥责他作为一个平凡人的愚昧,只说,你不懂我的父亲对建筑的追求。阮尔玉不屑地说,什么追求?再精致也掩盖不了屠杀的本质。林肯巴顿摇摇头,解释道,这是对生命的敬畏。
让林肯巴顿难以理解的不是屠宰场的建造为什么要如此虔诚于美的显现,这可是出自巴尔弗斯之手的伟大作品,是那个可以对一切妥协放纵,可以任由酒精杀死自己的才华和存在,却无论如何,都必须忠诚于掌管美的神祇给他的旨意来创作的——他林肯巴顿的父亲——巴尔弗斯。
此时,此地,唯一让林肯巴顿困惑的是,为什么身处父亲的迷宫之中,指尖触摸着它的肌理,还是满足不了心中对它的向往。他向往,他来了,他依然向往,渴望之情非但没有一丝缓解,反而更甚之。你说是就是吧,我要走了,天黑了,谁知道这里有没有什么冤魂出没。阮尔玉转身离开,突然停住脚步,竖起耳朵,说,快听!你听到什么声音没有?好像牲畜的哭诉。
两人跪在石板地面,透过地脚线上方的小铁栅窗看进去,屠夫们正在抓猪。林肯巴顿和阮尔玉面面相觑,这是哪一年?一只发狂的白猪尖叫着冲出栅栏冲出暗室,顺着斜坡狂奔而下,屠夫举着屠刀骂骂咧咧地追了出来。阮尔玉弹起身,一个箭步窜向一旁逃生用的法式螺旋楼梯,紧张地冲着林肯巴顿招手,快上来躲一躲,英国佬。林肯巴顿两眼冒光,嘴里不断兴奋地重复着,在过去,在生命的流淌中。我找到了,我的父亲,我找到了。林肯巴顿推开暗门,冲进受惊逃窜的牲畜中。阮尔玉焦急地探出手阻拦,哎,别去。
知道了,这就去。房东接到了几次投诉电话,才不情不愿地捂着鼻子摸进地下室,没好气地敲了敲林肯巴顿的房门,无人响应。房东掏出一把老旧的钥匙插入生锈的锁孔,拧了半天才打开房门。天呐,他看到了什么,这简直就是人间炼狱。林肯巴顿手里捏着一张老相片,侧身环抱着母亲,几只硕大的老鼠围着两人的尸体啃噬,如果不是脸面已经被啃得残缺不全,房东在惊叫着跑开前,一定不会忽视林肯巴顿脸上满足的笑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