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像情人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我眼中的美丽,

经你指引,

我为你写的诗篇,

翻旧为新。

                                                                                                                                                                                            ————纳博科夫

苏丹特

“波德莱尔!”他听见女孩在前面喊着,“快一点,我们快到海边了!”

“阿加莎......”他想大声回应女孩的话,但是胸口似乎压着一大块岩石让他只能细细地发出微弱的气息:“慢一点......我要看不见你了。”

“波德莱尔!波德莱尔!”女孩的身影消失在远处沙滩的坡地后面,他仍然能听见她的呼唤,那些声音似乎并没有因为距离而减弱,反而环绕着他不停地回响,他尝试控制自己的身体向着女孩的方向移动,一步一步慢慢地靠近摸过她身影的沙丘,但他的四肢就像浸泡在胶水里一样凝重而迟钝,他感到自己随时都会倒下去。

“阿加莎......”他死死盯着沙丘的顶部,拼尽全力保持自己的平衡,“你在哪里......”

“波德莱尔......”女孩的声音小了下去,似乎还带着哭腔,“你要走了吗......”

“我不会走的......”他虚弱地说,“阿加莎,你也不要走......”

女孩的声音消失了。

“阿加莎!”

他猛地从草地里坐起来,身上的巨石消失了,他的声音也重新得到了解放。他看着四周,夜晚还没有结束,高高的草丛遮掩着月光下的地面,他打开胸口中内置的探照灯,荧荧的蓝光照亮了面前的一片小区域,四五只飞虫在他面前盘旋。

“阿加莎......波德莱尔......”他恍惚地呢喃着梦里的名字,随后马上清醒过来,他慢慢站起身,用手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向草丛深处走去。

“这是不该出现的幻觉,”他自言自语地说着,“我不是波德莱尔,波德莱尔已经死了。”

多米尼亚

米切尔像往常一样吃完晚饭后来到后院的摇椅上躺着,他点燃一根烟,斜靠着椅子的左侧扶手,这样他可以看见太阳在远处的芒斯特山上缓缓降落,那个巨大火球在两个山丘的鞍部倾洒着最后的余晖。整个多米尼亚城都笼罩在淡淡的金红色氛围中,随后光芒逐渐暗淡下去,路灯亮起,白天熙熙攘攘的车流瞬间变成了黄昏中闪闪发光的萤火虫在悬浮车道上来往穿梭。

火星一点一点燃烧到香烟的根部,米切尔轻轻甩了甩手,把烟在靠背上压灭,他望着天空,夕阳的坠落是如此之快,夜晚已经降临。他站起身把手上的烟头扔进垃圾桶里,又重新躺回椅子上。我应该回去的,米切尔想,一根烟已经抽完了。

战争开始之后,米切尔在院子里待的时间一天比一天长,他总认为房子里封闭的感觉让他难以思考,玛格丽特有时候杞人忧天般的抱怨更是让人烦躁。什么战争的破坏和上升的死亡人数米切尔都觉得离自己太远了,叛军远在南方的边境,那些遍布在新闻上的骚乱和多米尼亚根本没有什么关系,这座城市之前是什么样,现在依然是什么样,何况联邦的军队似乎正在平稳地推进,至少从漫天的捷报上来看是这样。

“米切尔,”玛格丽特推开后院的门,“有个小伙子要见你,说是波德莱尔派他来的。”

“波德莱尔?”米切尔眯着眼睛似乎在想着什么,玛格丽特站在门口默默望着他,他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接着起身走进了屋子里。

打开门,米切尔面前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年轻人,身高中等但身材很结实,只是在脖子下边缘出暗绿色的“R”字标识让米切尔马上明白过来面前访客的身份。

“米切尔先生,您是米切尔先生吗?”年轻人问道,“波德莱尔先生给了我这个地址,他要我把这些交给您。”

米切尔疑惑地伸出手,年轻人从皮大衣的口袋里拿出一张折叠的纸递给米切尔。米切尔打开被整齐折成四块的纸张,里面布满了歪歪扭扭的字迹,一丝不安的感觉略过他的心头。

“先进来吧,”米切尔说,“找个位置休息一下。”

年轻人腼腆地走进米切尔的住宅,端正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米切尔坐在他的对面,带上眼睛开始看纸上的文字。

“米切尔,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不知道还有没有运气继续活下去,三个月前我报名参加支援纵队的时候,从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的结果:我的腿断了,还染上了严重的热病。我想我没法逃出这片地狱了,那些叛徒没日没夜地袭击我们的补给线。也许这是他们最后的疯狂,胜利就快要到来。

战场上仿佛历史倒退了一样,我只能被迫用这种原始的方式你联系,也许这是对的,毕竟我不会听见你直接的回应,给我保留一点幻想吧,这里的一切已经快把我的理想摧毁了。

弗朗茨是一个好帮手,出发前买一个拟态机器人真是明智的决定——这三个月内他干了很多事,可最后却是我躺在床上变成了一个废物,米切尔,事情变化得很快,你我都得接受,但我还需要你帮我一个忙:我想把我的记忆录进弗朗茨的数据库里——不要惊讶,这是我深刻考虑过的计划:我记得你曾经告诉过我拟态机器人的记忆原理,他们依赖大脑日志里即时更新的文本信息,而在我的邮箱里有我十四年来每一天写的日记,从我进入高中一直到我离开哈布斯堡之前,也许把我的日记编辑进他记忆端口的运行文本日志里,就能做到这件事。

米切尔,我明白这是一个疯狂的主意,但是我已经没有办法了,阿加莎还在等着我,我走之前她逼着我发誓一定要平安地回到她身边,可是高烧无时无刻不在倒计时我的生命,我想,也许我已经失去了她,但她绝不能再失去我,如果弗朗茨能拥有我十四年间每一天的微弱的记忆,我就还没有死去。

不要与阿加莎联系,在弗朗茨回到哈布斯堡之前,不要让她收到任何关于我的消息,如果可以的话,让弗朗茨明白这一点,我不知道她会如何接受我的现状,我爱她,但我已经承受不起她的爱了。

背面有我邮箱的账号和密码,很抱歉,米切尔,只有你的技术和权限可以拯救我了。”

米切尔放下手上的纸,重重地呼出一口气,一时间有些迷茫。自从波德莱尔离开多米尼亚后,他们已经三年没有见过面了,他从没想过自己与这位老同事的再一次交汇竟然会是这样的结果。从前线到多米尼亚要跨过两个大省区,眼前的年轻人走了多久,这写文字就与当下有多久时空上的脱离。他抬头看着眼前的依然正襟危坐的年轻人,有些话到了他的嘴边又被他咽了下去,最终只是变成了简单的问询:

“弗朗茨,你看过这张纸吗?”

年轻人点点头,深蓝色的眼睛单纯地望着米切尔。

“波德莱尔对你的记忆编辑,有没有注册过?”

“我不知道,先生,他没有说这件事,我离开的时候他已经病死了。” ·

米切尔被弗朗茨平静的话语顿住了,从见到这个年轻人开始,他就一直以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给予米切尔不同的噩耗,以至于米切尔心中产生了一股无名的恼怒,转念之间他又觉得这种情绪毫无道理。

“跟我来吧。”沉默了许久,米切尔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说,接着自顾自地往二楼走去,弗朗茨跟在他的身后。

走到米切尔的个人工作室,弗朗茨配合的坐到了电脑旁的凳子上,关闭了自主意识以停止大脑的运行。米切尔把弗朗茨的大脑终端连接到自己的电脑上,利用自己的通信证完成了更改操作的注册,并强制读取了他的记忆端口日志。电脑上快速弹出了巨大的文本窗口,米切尔随意上下翻阅了一下,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里充斥着冷冰冰地指令跟踪和定期自我检测,所有的文本都来自于基本的预设模版和结构。

“这些东西根本不是记忆,”米切尔叹了一口气,“这不过是你作为机器的凭证。”

关于改动拟态机器人的记忆文件,联邦内部确实在已注册的情况下是合法的,但在米切尔看来,目前存在的局部性改动本质上依然是对于机械功能的个性化调整,那些被更改过的机器人只会或多或少更加契合他们主人的胃口,添加形式的变化似乎总会被海量的规律性信息淹没——这些都来自于制造时创造的循环程序,以至于机器本身感性的经验在没有经过任何保护的情况下被内存主动释放。米切尔把波德莱尔的日记按照响应的时间粘贴进了历史记忆的日志中并提高了优先级,按下保存之后,他看着面前沉睡的机器人,又想起了波德莱尔纸上的话。

“不对,波德莱尔,”米切尔用右手摸着机器人的手臂,自言自语地说,“一旦他的意识被激活,全新的经验依旧会被系统慢慢排斥出去,海量的内部信息依然会割裂掉过去与未来的因果联系,他只会变成一个利用第一人称知道你的过去的机器人,他并不会认为这些是他自己的记忆,不管这个记忆在他脑子里看起来有多么重要。”

一种莫名的冲动开始在米切尔心中升起,他知道自己刚才提出的问题的解法是什么,假设把所有之前的系统日志全部删除的同时中断系统的信息反馈输出,那么所有的机器性记忆都将会彻底消失,这也许会导致工程师无法随时追踪机器人的意识状况,但理论上而言并不会干扰机器的自我运行。

在米切尔的印象中,删除机器自身记忆在联邦里并没有先例,另一方面而言,也没有严格的规定,因为所谓的机器记忆本身就是极其荒谬的事情,米切尔不知道之前是否有人做过这样的尝试,这样的思路并不难想到,可是又有谁愿意把自己的记忆转移到机器身上,或者说,以哪一种形式转移到机器身上呢?文本的替换固然并不困难,但是对于长时间的记忆序列与人生轨迹而言,大部分“人”的大脑也会选择性的扬弃——也许波德莱尔是幸运的,他的日记给了米切尔一个全新的切入点。米切尔看着波德莱尔邮箱里每一天长长短短的概述,心理的矛盾正在逐渐消解,既然联邦法律没有明示禁止,那么面前的机器就有权利选择自己的命运,而既然面前的机器默许了波德莱尔的请求,那么他就应当做正确的事情,至于所谓的不可读性,对于一个人类而言,记忆本就不需要需要检修。

“机器与人的差别会有多大呢,波德莱尔,”米切尔轻声说,“如果这样真的能让你如愿以偿的话。”

一个小时之后,米切尔打开工作室的门走到二楼楼梯口的走廊上,玛格丽特在楼下等着他,他感觉眼睛有些瘙痒。

“米切尔,”玛格丽特担忧地说,“发生什么了吗,你的脸色很不好。”

米切尔抬起手揉了揉眼睛,走下楼抱住了自己的妻子。

“没事,玛格丽特,也许是盯着电脑看太久了,”米切尔说,“我去洗个澡就好。”

“那个叫弗朗茨的年轻人......”玛格丽特说,“他还在里面吗?”

“到了时间,他会离开的。”米切尔吻了吻她的额头,“放心,他会离开的。”

丰镇

“波德莱尔,醒醒!”女孩在他耳边说。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侧躺在课桌边上,手臂上似乎还有口水的印渍,女孩歪着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阿加莎?”他脱口而出这个名字,“我又睡着了吗?”

“你已经在法蒂玛的课上睡了四次了,波德莱尔,”阿加莎说,“你就那么讨厌她的课吗?”

“对不起,阿加莎,”他尴尬地抬起头,“法蒂玛没发现什么吧。”

“你有什么好道歉的,”阿加莎笑了,“早就下课了,而且又不是我在上课。”

“也是,”他憨笑了一声,“我像个笨蛋一样,阿加莎。”

“你最近怎么这么没精神?”阿加莎问道。

“没什么,”他回答说,“应该是晚上睡太少了。”

“你还在研究革命史吗?”阿加莎说,一束光线撒在她的脸上。

“是的,”他突然来了兴致,兴冲冲地回答道,“大革命实在太了不起了,我要知道革命前的社会和现在的社会的区别,阿加莎,我们的革命做到了多么可贵的事情啊,那些贵族们,老爷们都被赶走了。我想也许这就是我的理想——我要加入到他们中去,做一名政治家,或是军人,谁知道呢?不管怎么说,为社会奉献终归是一件伟大的事情。”

“波德莱尔......”阿加莎直直地盯着他似乎要说什么,但是上课的铃声打断了她的话,他听见那声音响了一会,不但没有停下来,反而越来越吵。他的耳膜一阵刺痛,惹得他大叫了一声。

天花板上的水印出现在他眼前,一两滴水珠顺着裂缝落到他手上,窗外的大雨还在不停地下,他走到窗户边上向外张望,试图找回刚才明亮轻快的感受,但阳光明媚的教室带着一些难以言说的冲动钻回了他的脑袋,十字路口微弱的指示灯和稀稀疏疏的悬浮车流在他眼中反射出蓝红交错的光线,空调的冷气吹过他的身体,使他心中仅存的一丝温暖感觉也消失殆尽。

他抬起右手看了看时间,距离前往哈布斯堡的中转列车发车还有四个小时,这是个麻烦的时间点,如果他继续睡的话,也没法休息多久,而如果他现在就出发,又好像有些太早了。他走到床边的桌子旁,拨通了前台的电话。

“您好,”电话里传来了毫无感情的男声,“这里是美丽明天旅社。”

“514房间的天花板在漏水。”他用肩膀夹着话筒,拿起电话左边的卡片说道,“很严重,床单已经湿了一部分了。”

“好的,先生,我们马上来处理,我看看......”男声听了一下说,“514,波德莱尔先生,对吗?”

“谁?”他问了一句,马上又停了下来。

“您不是波德莱尔先生吗?”男声疑惑地说,“您确定是514房间吗?这里登记的就是波德莱尔先生,一个人。”

“是的是的是的!”他赶紧回答说,“抱歉,我刚刚没有听清楚。”

“好的,我们会尽快处理,”男声说,“您需要换一个房间吗?”

“不用了,”他说,“还有两个小时,我下来退房吧。”

“好的先生,十分抱歉。”男声平静地说。

他挂断了电话。走到床边上,拔出电卡,关上门走下了楼。

旅馆大堂里的光线比较充足,虽然大雨依然没有停止,但这里比起他那间狭小的房间要让人舒服得多。他坐在靠着落地窗的沙发上,回想着刚才的梦,通常来说醒来之后应该什么也记不清楚才对,但梦里的景象现在依然紧紧地嵌在他的脑子里——不对,那完全不是什么梦境,那就是他最真实的记忆,那些对话,不是靠他睡着后的幻觉留存在他脑子里的,它们早就在他脑子里了,他找回了那种确定的感受,阿加莎是真的,她就在他的回忆里,她现在在哈布斯堡,而他正在去见她的路上,是的,他正在去见她的路上。这个女人在她的记忆中占领了太多的片段,他试着一一掠过这些印象里的碎片,可是巨大的疲惫感阻止了他进一步思考。阿加莎,他琢磨着这个名字,我爱她,他告诉自己,却没有引起任何情绪波动,我爱她,他又想了一次,依旧没有任何感觉。

你是爱她的吗?波德莱尔?他忍不住问了自己一声,疲惫感又出现了,他停止了思考。

“我应该是爱她的。”他轻声说了一句,“无论如何,我必须见到她才行。”

“让一让,”一个提着手提包的男人走过他身边,他身材很结实,头上没有一根头发,男人扫过他的脖子,不耐烦地说,“臭机器。”

“你说什么?”他抬起头看向男人,没有移动自己的身体。

“我让你这个破机器让一让。”男人转过身,直视着他的目光,双手交叉放在胸前,“怎么了,不服气?让你主人来,我可最喜欢鉴别你们这些家伙了。”

“我没有什么主人。”他回答说,仿佛受到了什么侮辱,“如果你想要找事的话,最好别开这种玩笑。”

男人盯着他看了一会,转过身换了一条路,走到他背后的时候,男人幽幽地说:“那你最好把你脖子上的刺青给抹了,这可不是什么耍酷的字母。”

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在斜后侧似乎有一个按钮,他按了一下,随着一声轻微的震动,一个金属槽板伸了出来,他急忙用力把它按进去,槽口插到底部的一瞬间,他的脑袋里发出了“滴”的声音,他左右张望了一下,没有人注意到他的行为,就像在此之前,没有人告诉过他他的脖子上有什么一样。一块巨石重重砸在了他的心里,他坐在沙发上大声喘着粗气,他伸出双手摸了摸自己的身体,又像触电了一样收回来。

胜利号

“波德莱尔,你一定要离开吗?”阿加莎坐在桌子的另一边,“这不是你的任务。”

“不,阿加莎,我们的革命需要我,”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从他的嘴巴里传出来,“他们在征集志愿者保护前方的补给线,这是我们公民的责任,那些肮脏的叛徒们必须被彻底消灭。”

“他们会被解决的,但是波德莱尔,”阿加莎把右手放在他的手背上,“你根本不知道战争是什么样子,你在和平里生活了整整二十五年......如果你真的想做些什么的话,还有很多不同的方式。”

“但是他们需要我,阿加莎,”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逐渐激动起来,“你看看哈布斯堡发布的支援令,那些大投影上全都是支持前线的口号,如果大家都想着逃避的话,我们又靠什么获得胜利呢?如果有一天叛军真的攻陷了哈布斯堡,难道你,我,我们所有人还能够继续退缩下去吗?”

阿加莎没有再说话,她用另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他的心中突然一沉,然后站起身,把阿加莎抱进自己的怀里。

“对不起,阿加莎,”他温柔地说,“我不得不这么做。”

“向我发誓,”阿加莎带着抽泣着说,“发誓你一定会回来。”

“我发誓,我一定会回来。”他坚定地说。

头顶的灯管摇摇晃晃地熄灭了,画面突然变得破碎起来,当然,最近的遭遇已经让他对这种感觉司空见惯了,他张大嘴巴用力吼了一声,虽然没有听见自己的声音,但伴随着忽然加快的心跳,他迅速回到了现实。列车包裹着他平稳地走着,窗户外面的景色在减速玻璃下依旧变换得飞快。

“快到苏斯市了,波德莱尔先生,”坐在他身边的老人慢悠悠地说,“你还有一半的路程哩。”

洛林,他看着面前苍老的面孔,记起了老人的名字——不管你去哪里,或长或短的旅程中难免萍水相逢一些人,你们不经意间相识,也许还会分享彼此的故事,对于他而言,洛林先生就是其中之一,虽然在上车时就看出来了他的身份,但老人似乎对机器与人类没有什么成见,在他睡着之前,他们应当愉快地交谈过很久,至少在他的记忆里是这样的。

“什么才是人呢,我们总偏狭地想着要有血肉的支撑,”他想起了老人在他睡着前对他说过的话,“但是波德莱尔先生,上帝创造我们的意义是为了赐予我们有机的身躯吗?让一团团肉与骨头的结合在这个世界上密密麻麻地蠕动,多么可悲又无聊啊。”

他疲惫地眨了眨眼睛,混乱的记忆总是无情地折磨着他,就算他什么也不愿想却也难以逃脱。

“你又做起记忆里的梦了吗?”老人接着问道,“那个女人,还有赐予你现在的名字的男人之间的故事?”

哦,糟糕,他想着,我把什么都告诉这家伙了。从旅馆出来后,他正处于最无助的境地,而人在这种时候总是会对他人产生无比依赖的幻想——毋庸置疑,自己身份冰冷的真相确实对他造成了不小的打击,以至于当一个不在意他身份的人友善地出现时,他竟然可笑地变成了一个单纯到什么都往外吐的小孩。尤其是洛林先生,是的,他很老,胡子又长又白,让人不禁要把自己的痛苦全都倒出来,就像承受着煎熬的罪犯看见神父在召唤着他的忏悔。

“您看起来陷入到了很大痛苦中,波德莱尔先生。”老人接着关切地说,“您和我说了很多,可是现在的您和之前有些不一样。”

“洛林先生.......我不知道我是谁,”停了一小会,他顺着老人的话说了下去,“我的记忆里面没有我的名字。”

老人转过头悲哀地看了他一眼,轻轻搂住了他的肩膀。

“名字是什么?波德莱尔先生,请允许我这么称呼您,”老人一字一句地说,“它不过是一种符号的束缚罢了,如果您不喜欢这个名字,那你大可以换一个新的,但是又有什么意义呢,您的生命本身和您的名字没有关系。”

“那么我的记忆呢?”他说,“我究竟是我的记忆里的存在,还是......还是什么不存在的东西——该死,我都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

“波德莱尔先生,您听说过忒休斯之船的故事吗?”老人话锋一转,问道。

波德莱尔摇摇头,他似乎连自己的搜索功能都忘记了:“您说什么?”

“很久以前,有一艘大船,它常年出海,每一次回来都会把破损的地方换成新的部件,”老人笑着说,“可如果有一天,它所有最开始的部件都变成了新的,它究竟是一艘老船还是一艘新船呢?”

波德莱尔回味着老人的话:“这似乎是一个谬论,洛林先生。”

“您不必回答,波德莱尔先生,因为我还有一个更有趣的问题,”老人说,“如果把替换下来最开始的部件重新组合成一艘船,那么这艘船究竟是新的还是旧的呢?”

“洛林先生,这也是一样的......”波德莱尔说到一半,突然像被电击了一样定在原地,他瞪着眼睛看着老人,却没有继续说下去。老人看见波德莱尔的神情,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是的,波德莱尔先生,这艘船就是您。”

他的身体僵在座位上,这个悖论没有任何正确的答案,而他却第一次感受到他的痛苦来自何处:他被真实地卡在了一个毫无结果的逻辑陷阱之中,无论他往哪里走,都不会有任何终点。

“您又开始自我怀疑了,波德莱尔先生,”老人凝视身旁着沉默的人,“这可不是我提到这个故事的本意。”

“我该怎么办呢?”他急切地说,“这么说,我的存在已经是一个错误了。”

“并非如此,波德莱尔先生,”老人说,“我告诉您这个故事,并不是要说明它又多么矛盾,恰恰相反,我想说的是:这个故事毫无意义。”

老人的话重重砸在了他的心口,他望着老人,等着他的独白。

“波德莱尔先生,船的作用是什么呢——是航行,这是它唯一的任务。老的也好,新的也好,它们终归要回到水里去,驶向河流或是大海,人们费尽心思去思考:这艘船是不是原来的船,那艘船是不是曾经的船,对于船本身而言,这种定义完全没有用处。

人的作用是什么呢?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但我相信绝对不是沉浸在对过去的怀疑里,只有将死之人才需要回忆的安慰。过去是无法改变的,就像您的记忆一样,那么就让它们自然而然的存在好了。您曾经是谁,现在又是谁,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您是否愿意接受您所拥有的一切,并继续做出抉择。”

他静静地听完老人的话,依旧没有开口说什么,老人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深深地望着玻璃外的世界。过了十多分钟,车载广播传来机械配制的甜美女声,老人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

“您要走了吗?”他问道。

“是的,很高兴认识您,波德莱尔先生,”老人微笑着说,然而他的话音刚落,后排一名乘客的行李就因为受力不均落到了他的头上,随后顺着他的脖子滑落。一阵轻微的响声传来,老人的脖子上弹出了一个小槽口,很快又被行李的重量压了回去。

“洛林先生......”他愣在座位上,两只眼睛紧紧盯着面前的老人,还有他没有丝毫印记的脖子,就像在看一个本不该存在的鬼魂。老人转过身正对着他的目光,他看见老人的身体微微有些抖动,眼角边上闪烁着若隐若现的光。

“也许你的创造者认为自己的做法是天才,实际上,他远远不知道这个世界上究竟有多少奇迹。”老人释然地注视着他,“忘记我吧,你的生命还那么长,去重新学会生活,重新学会爱。”

广播的声音再次传来,缓冲气流释放后,车门缓缓打开,老人一步步向外走去,直到消失在他视线的边界,也没有回头看过他一眼。他盯着门外站台边熙熙攘攘的人流,一瞬间,阿加莎的脸出现在他的脑海,而这一次,他的心底传来了莫名的,深切的悸动。

哈布斯堡

“波德莱尔......”他听见阿加莎的声音又重新在沙丘后传来,“你到哪里去了......”

“阿加莎......”他困难地张开嘴巴,“等着我,阿加莎......”

他能感受到双腿依然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每一次移动都要引来剧烈的酸痛,于是他索性扑倒在地上,用尽全力一点一点爬向沙丘的顶端,他的眼睛盯着双手前不远处的小砂砾,看着自己离它越来越近,然后向上继续寻找另一个砂砾,再一次靠近它,当他的眼睛出现在沙丘最高处之上时,他看见了女孩站在前方五六米的地方,泪流满面地看着自己。

“波德莱尔......”女孩哭着说,“我以为你把我忘记了......”

“我会找到你的,阿加莎,”他张开双手做出拥抱的姿势,“我说过,我一定会找到你。”

列车驶入了哈布斯堡站。

他走下列车,顺着指示走向了悬浮的士的载客区,凭着记忆告诉了司机阿加莎的地址。

“先生,这可不近啊,起码要走半个中城,”司机说,“为什么不坐市域轨道呢?”

“没事,”他心不在焉地回答,“我不想转线。”

司机耸了耸肩,悬浮车腾空而起,飞入二号环线中,城市里到处都是胜利的口号和志愿总队的征兵宣传,那些曾经供广告投放与电影宣发的巨型荧幕都变成了支持军队的电子海报。全息人物也从明星变成了新闻主持人,似乎在讲述着前线获胜的战报。他看见一束激光射向自己的右腿,灼烧着他的神经,他吓得大叫起来。

“怎么了,先生?”司机匆忙回过头。

“没什么,没什么,”他回过神来,看到自己的右腿依然完好无损地压在座位上,“我被反光吓了一跳。”

“您第一次来哈布斯堡吗?”司机随口问道,“您从哪里来?”

“前线,”他缓缓地说,“我从前线回来。”

他看见司机的身体颤动了一下,没有再多说什么。

悬浮车开出区际快速通道,暂时停了下来。他向窗外看去,前方的车流像一条长龙一样聚集在十字路口,上下三级的悬浮路段被堵得几乎无法通行。

“先生,您的运气实在太好了,”司机开玩笑地说,“正好赶上了晚高峰。”

他没有回应司机的调侃,趁着等待的时间,他松弛地靠在柔软的后座上,闭上眼睛试图再次整理自己的记忆。洛林的话不停地在他脑海里盘旋,而关于阿加莎,他的心中也有了难以言表的感觉。当他越想试着思索这种感觉,他的思维就越混乱,只有那张无数次出现在他脑海里但他实际上完全没有真真实实见过的脸庞正在变得更加清晰,这样一来,他心中那股怪异的情绪也就变得更加强烈。他感到自己进入了被情感裹挟的漩涡之中,他的挣扎最终会让他彻底被淹没。

我爱阿加莎吗?

他重复问着这句话,他的心中没有回答,那份感觉也没有给他确切的答案,它只是在他体内缓缓地游动,时而穿过他的胸口,时而穿过他的头脑。

我要去找到她吗?他又问了一句。

是的,我要去找到她。他的内心坚定地告诉他自己。他知道,在他不断完善的记忆里,阿加莎已经陪伴了自己将近十年,从他们在高中互相结识,到大学成为情侣,到他好像身临其境一般的婚礼现场,再到他们一起离开多米尼亚来到哈布斯堡生活,最后到自己向她告别,离开这座城市。这个他已经挥之不去的女人仿佛真的和自己鲜活地相处了很久很久,即使他的记忆本身并不能称得上完美的真实,可是从记忆中生长出来的结果,这份无法割舍的熟悉与渴望,难道也是虚假的幻影吗?

“人的作用是什么呢?”洛林的声音在远处传来,“波德莱尔先生?”

“波德莱尔先生?”

他恍然间回到现实,堵塞早已结束,而悬浮车停在了路边临时的停车位,磁吸车位的吸力把车身紧锁在地面上,司机的手在他眼前摇晃。

“波德莱尔先生,您可以下车了,车费稍后会自动结算,注意您的账单。”

“好的,”他打开车门,在坚实的地面平台上踩了几脚,朦胧的感觉逐渐消散。

顺着记忆,他走进了正对着的街角右侧的公寓,正门需要门卡,但是侧面的锁已经被撬开了,他轻松拉开一条缝挤了进去。走到三楼阿加莎的房间,他敲了敲门,又按响了门铃。

我要见到她了,他的心跳开始加快起来,就像自己要向一位女性坦诚地告白,是的,这一刻终究会到来。

可房间里面没有回应。

他又按了几声门铃,房里依旧安静得可怕,他的心里松了一口气,随即又慌张起来。

“留言系统已激活,共存在一条私密房主留言,查询留言请按左键,访客留言请按右键。”门上的电子锁传出一句话。他向右跨了一步,随即按下了左键。

“留言权限为私密,查询请输入四字密码。”

他站在门前想了一会,把阿加莎的生日输了进去,没有成功,又把波德莱尔的生日输了进去,几秒钟后,电子锁里传来清脆的解锁音效,随后是一段阿加莎的录音:

“波德莱尔,是你吗?你回来了吗?我知道你一定不会骗我的。我担心你在战场上出了什么事,无法联络上我,如果你回来我又不在家里,那就糟糕了,无论如何,感谢上帝,这些日子我每天都在为你祈祷,希望你能平安,完整地回来......算了,原谅我说了一堆无关紧要的话,如果我在下班后还没回来,你就先在家里休息,我很快就会到家......如果你实在想见我的话,就来海鸥滩找我吧,你离开之后我常去那里,你还记得吗,那里有我给你搭的沙堡,还有你写给我的诗......爱你,波德莱尔。”

他静静地听完了阿加莎的话,那声音比他记忆中要悲伤,憔悴得多,也要真实得多。

你爱阿加莎吗?他看见眼前一个模糊的,抽象的影子,不紧不慢地问着这个问题。

突然间,他像着了魔一样疯狂地往楼下跑去,两步并作一步,甚至楼梯也变成了平地,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那条在他身体里游荡的情绪正在无止境地膨胀,并剧烈地压迫他的神经。他的速度不断地加快,以至于能听到风掠过耳垂的声音。

“阿加莎,”他的眼睛开始升温,“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找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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