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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末冬初的常熟城，像极了唐朝杜牧之诗中所写的那样：“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不过天气却是一天比一天冷了起来，到钱谦益半野堂来的访客也日渐稀少，最近几天甚至没有人来了，倒是一年中难得清静的一个时刻。
这天正值午后时分，清脆的马蹄嗒嗒打破了半野堂前的一片宁静。一位儒雅公子跨下一匹青骢马，从远处翩然而至。至堂前，轻盈地跳下马来，拴马于柳，轻叩门环。有小厮应声开门，公子打了个揖，从怀中掏出一张拜帖递了过去，柔声说道：“烦请通报。”
小厮进得后堂，钱谦益还在午歇，睡眼蒙胧地打开拜帖，看到落款是“柳隐”两个字。混沌的脑海中想了一圈，自己的至交故友中没有叫这个名字的，就是最近的文坛上也不曾听说，或许又是个无名之辈罢。钱谦益把帖子扔到一旁，慵懒地转了个身，向小厮挥了挥手：“就说我身体不适或者出门访客去了，你看着办，总之把他打发去了就好。”小厮唱喏而出。
过了一会，钱谦益睡意渐消，又拿起刚才扔在一边的拜帖把玩，刚刚只是看了一个落款，并没有注意到帖内还写有一首诗，现在他一字一句地读了起来：“垂杨小苑绣帘东，莺阁残枝蝶趁风。最是西陵寒食路，桃花得气美人中。”好一个“桃花得气美人中”！钱谦益读完此诗，从床上一跃而起，拍案叫绝，急唤小厮：“刚才那位柳公子呢？”小厮答：“已经走了有一柱香的时辰了。”钱谦益急忙披衣提鞋，吩咐道：“快去！快去！快去把他给我追回来，就说老夫有请！”
于是小厮快马加鞭，从大道追将下去。不多时，来到渡口岸边，见那位柳公子正要弃马上舟，小厮急忙把来意说明，主仆二人再次回到了半野堂。
此时的钱谦益早已整装候在门外，一见柳公子，忙迎上去稽首道：“哎呀，公子青年才俊，老夫刚才实有怠慢啦！赔罪！赔罪！”柳公子嫣然一笑，还礼一揖到底：“牧斋兄说哪里话，折煞小弟了！您能在百忙之中赐教一二，实在是小弟天大的荣幸啊。”
两个人寒暄着走进堂中坐定，丫鬟奉上香茶，钱谦益这才细细打量起眼前的这位公子来。只见这位柳公子身量不高，一袭青衫，更显得皮肤白皙，唇红齿白，两眼顾盼有神。发髻高高挽起，用纶巾束住，说起话来举止潇洒，神情洒脱。钱谦益真是越看越喜欢，两个人聊得也很投缘，这个柳公子谈起时事和诗文来很有见地，而且还很俏皮，颇对钱谦益的胃口，两个人呼兄道弟竟然不知不觉清谈了一个时辰。
柳公子起身告辞，钱谦益送至到大门以外。两个人互道告别之后，柳公子似乎犹豫再三终于忍不住又转回身来，问道：“牧斋兄，难道你真的认不出我这个故人了么？”钱谦益一头雾水：“柳公子，我们今日才第一次见面，如何称得故人？”柳公子一笑：“你可还记得去年仲秋在西湖的游船之上？我们可是在一起喝酒赏月吟诗作对的哦，如何不是故人！”钱谦益盯着眼前这位公子，回想着去年西湖的往事，再一低头，突然发现这位公子竟然穿着一双女人的弓鞋，大为惊诧道：“莫非你是……”柳公子闪眸流光，铜铃般地笑出了声，用手摘下束在发髻上的纶巾，顿时，洒下一头明亮乌黑的长发，得意地答道：“不错，女弟正是柳如是！”
……
半个月后，六十岁的钱谦益正式迎娶二十四岁的柳如是，成为当时轰动江南的一个大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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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这个女人不简单。如果对秦淮八艳有了一个比较深入的了解，我们会惊讶地发现，其他七个女人身上的优点，比如李香君的忠烈、卞玉京的清傲、陈圆圆的美丽、董小宛的温柔、寇白门的侠勇、马湘兰的才情和顾横波的不拘一格，竟然都集合在了柳如是的身上！
她天资过人，本身就是一个聪明绝顶的女人。聪明的女人大抵都不喜欢直来直往，而是喜欢破闷出迷让别人来猜。就像这次男装访钱并不是她的第一次，之前她也曾一身男装打扮访过陈子龙及其他多位文士。类似这种谜语般的事情，柳如是还做过不少，我们在后面慢慢道来。
柳如是本姓杨，名爱，这倒是映了她一生的写照，她是一个为爱而生的女子，她这一生都在寻找一位知心的爱人。聪明的女人最怕遇到笨男人，柳如是在内心深处为自己定下的择偶标准是很高的，她曾经说过：“唯博学好古，旷代异才，我乃从之。所谓天下有一人知己，死且无憾！”
柳如是第一任的丈夫是周道登。当然，这一次婚姻柳如是只有被选择的份，她那一年才十四岁，被周道登买了做小妾。这个周道登来头不小，曾经做过宰相，不过被崇祯皇帝赶回了老家。尽管此人人品和官品都不算高，但毕竟家道殷实，而且是书香门第，环境还是不错的。
年逾花甲的周道登非常喜欢机敏伶俐的小如是，常常将她抱在膝上教她读书写字。这种“半是孙女半是妾”的变态婚姻维持了有三年，在这三年里柳如是读了不少的书，也增长了很多学问，可以讲，日后与众文士结交的那点底子，一大半是拜周老头所赐。她的受宠，遭到了周道登其他妻妾的嫉妒，再加上柳如是不懂得委曲求全，常常与她们针锋相对，所以那帮姬妾对她是恨之入骨。终于找到一个机会，说柳如是与家仆私通，将她赶出了周门。后世很多喜欢柳如是的人都说这次“私通事件”是诬陷，但我想，以柳如是的性格和胆量，和一个自己喜欢的家仆偷情，她是完全做的出来的。
被赶出周门的柳如是沦落到了烟花柳巷，以她的才貌双全，再加上“故相下堂妾”的身份，自然是奇货可居，追逐之人众多。这时，她的第二位绯闻男友出现了，他就是写过《五人墓碑记》的张溥。
这个张溥很了不得，是他一手创建了晚明最大的社团——复社，是当时的精神领袖，有振臂一呼，群贤百应的反响。他们俩的邂逅也实在很巧，本来张溥是在寻访另一位名妓徐佛的，结果徐佛正好出去了，柳如是便出来接待了她，结果两个人一聊竟然格外投缘，越说越快意，到第二天分别的时候，两个人已经难舍难分，缱绻不离了。张溥和柳如是这一次的“一夜情”，对于两人而讲，在精神上得到的慰籍远比在肉体上得到的多得多。两个人后来应该还有联系，不过名震天下的张溥不到四十岁的时候就去世了，非常可惜。
与此同时，不计其数的文人士子们在追求柳如是，其中有一个姓宋的公子格外地用情。他是“几社”的一位少年才俊，学问好，长得也帅，和柳如是一样，都是才貌双全的风流人物。柳如是对他也很有些意思，有一个冬天的早晨，这个宋公子来她的画舫访她，彼时柳如是的俏皮劲上来，想考验他一下，于是让丫鬟在船头喊话给宋公子：“若是想见我家姑娘面的话，请不要走舢板，而是跳进湖中游过来吧……”时冬腊月，清晨的湖水，可谓寒彻骨髓，但是这位姓宋的哥们想都没想径直就跳了下去。这一幕被柳如是在船上看得清清楚楚，很是感动，同时也像其他小女人一样，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于是连忙叫船工把宋公子拉上船来，让他坐在自己的绣床上，用自己的身体为他取暖。
自此之后，两个人如胶似漆，不过，新的麻烦事又来了。新上任的地方官开始了一场“扫黄打非”的工程，大名鼎鼎的柳如是自然上了大字报的头条，被限期驱逐出境。当时有一个办法可以改变柳如是的困境，而且在我们看来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那就是柳如是嫁给宋公子，自然也就不再算娼籍中人了。
两个人都有此意，但是遭到了宋公子家里人的强烈反对，书香门第怎么能娶一位妓女为妻呢！小宋虽然也进行了百般反抗，但是无奈自己年纪不大，生活来源又全依赖于家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决定权。当柳如是最后和他商量到底要怎么办的时候，他也只能喃喃喏喏地说：“不如你就去外地躲一阵子吧？”柳如是一听这话顿时火冒三丈，没想到自己想依靠的男人的肩膀竟然这么软，她从桌上抽起一把刀来，向两个人一同抚过的古琴砍去，一刀下去，七弦均断，也象征着两个人就此恩断意绝了。这段感情很可惜，我们现在看来，也不能完全怪小宋，就算在自由恋爱的今天，两人感情很好但由于家庭原因而不能在一起的不也比比皆是么。
柳如是和宋公子分手之后，又重新规划了一下自己的择偶方针，通过这件事她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要找就找一位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而不能再找那种唯唯诺诺的小男生了。
于是她杏眼扫视了一下天下士子，把目标锁定在了“几社”的领袖陈子龙身上。陈子龙确实堪称“大英雄”三个字，文有治国之才，武有安邦之术。但是当时他已经娶了邵阳知县张轨端的女儿为妻，不过柳如是并不在意，她展开了情感攻势，接连给陈子龙写了好几封信，都以“女弟”自称。大概陈子龙并没有钱谦益那么多的风月情趣和花花肠子吧，对于柳如是“女弟”这一特别的称呼并不感冒，甚至可能有点厌恶，又听说柳如是经常是“幅巾弓鞋，著男子装”去访天下名士，恐怕这位美眉在性取向上还有点问题，所以就一直没有搭理她。
陈子龙的不理不睬让性情高傲的柳如是很没面子，一忿之下，登门找到陈子龙，指着鼻尖骂他：“风尘中不辨物色，何足为天下名士？！”她这一如泼妇般的骂街倒让陈子龙记住了她，细谈之下，竟马上被柳如是的风度和文采所倾倒。看来女人对付男人有些是需要和风细雨的，而对付另一些男人还真得电闪雷鸣才行。
两个人很快就在松江外的南楼同居了。日子过得倒是快乐，但是陈子龙家中有妻有妾，与柳如是的这段南楼生活恐怕连“包二奶”都算不上，应该是“三奶”、“四奶”了。但柳如是对这一阶段没有名份的生活并不介意，无怨无悔。她看好自己选择的这个男人，相信自己的眼光，她知道等陈子龙高中功名之后一定会给自己一个名份的。但是她并没有等到那一天，倒是等到了陈子龙的大老婆带着陈子龙的老娘和几个小妾们来大闹南楼，把柳如是打了出去。
棒打鸳鸯，劳燕纷飞，从此陈柳二人就过起了“相思相望不相亲”的日子，直到陈子龙抗清失败而死。柳如是对陈子龙的感情是真挚的，她一直很怀念南楼同居的那段岁月，她把那段时光里写的诗词单独编成《鸳鸯楼集》，后来也写了不少怀念陈子龙的诗文，不过有不少大概是忌惮钱谦益的原因吧，再加上柳如是本身的性格，写得比较隐讳，比如开头引的那首钱谦益很欣赏的“最是西陵寒食路，桃花得气美人中”，其实就是一首悼念陈子龙的诗。
再后来，就发生了文章开头的那一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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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谦益为了柳如是真是不惜花了血本。作为东林领袖，文坛名士，大操大办地娶一位妓女回家在当时确实是顶着太大的压力。他们画舫成亲的那一天，受到的是岸上观礼的那些乡绅和百姓们扔来的砖头瓦块。在石头砸得船板叮当山响的时候，钱谦益和柳如是面不改色怡然自得地拜了天地。
在晚上洞房花烛时，钱谦益或许喝得有点高，完全没有白天之乎者也的文雅了，抱着柳如是呢喃：“宝贝儿，我爱你，爱你白的面，黑的发……”柳如是反应很快，很俏皮地回答：“我也爱你，爱你黑的面，白的发……”
钱谦益据说在十天之内为柳如是盖起了一座华丽的绛云楼。由于工程浩大，时间紧促，需要大量的金钱，钱谦益一时拿不出那么多的现钱，于是就忍痛出售自己珍藏多年的古籍善本——宋版的《汉书》。这些古籍对于那时候的士大夫们来讲简直就是命根子啊，宁可丢命也不肯将这些书丢出去。钱谦益出此办法，看来对柳如是是真的倾囊而出，毫无保留了。结果这本价值连城的《汉书》被一个叫谢象三的文人以令人咋舌的低价买走了。这个趁人之危的谢象三恰恰也是柳如是的追求者。柳如是最初还对他另眼相看，唱和应酬，但通过这件事，柳如是看出了他趁火打劫的小人嘴脸，从此和他断绝了交往。谢象三就这样为了一本书，失掉了美人心。
钱谦益和柳如是婚后的生活堪称美满夫妻的典范，两个人游山玩水，琴瑟相和。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发生了一些变化。或许每一个读书人最后都想做官拜相，成就功名。钱谦益也不例外。依靠着巴结马士英，得到了一个南明礼部尚书的头衔，接下来为了保官也为了保命，做出了不少为人不齿的事情，比如在马士英、阮大铖地授意下，为“阉党”平反的事情他也做的出来！
据说，江山欲倒之时，柳如是和钱谦益相约投水自尽，舍生取义。两个人备了一些酒菜泛舟秦淮河上，酒足饭饱之后，柳如是说：“我们跳吧。”谁知钱谦益伸手试了试水，表情很不自然地说：“水太凉了，改天吧？”柳如是一气之下，起身自己就往湖里跳，被吓坏了的钱谦益紧紧抱住……
几天之后，钱谦益献城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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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深秋，所有投降的官员都北上京城授予新的官职，但柳如是并没有随钱谦益一起北上，她已经决定于丈夫分道扬镳。送行那天，她又玩了一次哑谜，在国破家亡之时竟身穿着一件大红衣衫站在道边。“红”即为“朱”，“朱”即“朱明”，她是在为丈夫送行，在为这些受降的官员送行，更是为自己的故国大明王朝送行。对于这一层隐喻，钱谦益和那些饱读诗书的士大夫们不会不明白，只是他们当时是羞是悲，是悔是恨，我们已不得而知。
钱谦益到了北京之后过得并不如意，后来还稀里糊涂地卷进一场案子被关进了监狱。当时，钱氏家族没有一个人敢出头露面来营救，只有柳如是挺身而出，北上京城，用金银行贿和自己的关系人脉打通了层层关节，才把钱谦益救出牢狱。据说，出狱那天，年近古稀的钱谦益一头扎进柳如是的怀中放声痛哭。
后来两个人回到了常熟，在拂水山庄过起了山居生活，并且暗中积极资助反清复明的活动。两个人的后期生活过得很平稳，只是柳如是还时不时“尖刻”地刺钱谦益一下。那一次两个人游虞山，看到一条溪水清澈，钱谦益不由得脱了鞋用脚去试溪水的清凉，结果柳如是来了一句：“您当这是秦淮河呀？”说得钱谦益满脸羞红。正是由于有了柳如是，有了她的坚贞和忠诚，所以后人对于钱谦益的污点大多都抱有了宽容的态度。
钱谦益在八十三岁的这一年上去世，尸骨未寒之际，钱氏家族的族人们就迫不及待地跳出来迫害柳如是，争夺钱谦益的家产，其中有不少都是钱谦益生前与柳如是很善待的后辈晚生，这让柳如是寒心流泪，无可奈何，给自己的女儿留下一封遗书，书中写：“我来汝家二十五年，从不受人之气，今竟当面凌辱，我不得不死！”，之后悬绫自尽。一代叱咤风云的女公子，没有在敌人压城的时候倒下，却倒在了自己族人的迫害之中，不由叫人扼腕叹息。
柳如是的一生充满了坎坷和传奇，她一直都在寻找着属于自己的知己和爱人。她的经历让我想起了《大话西游》中的紫霞仙子，她说：“我的意中人是一位盖世英雄，终有一天他会踩着七彩的云霞来娶我……”只是柳如是的英雄到底是谁，是周道登么？是那位宋公子么？是张溥么？是陈子龙么？是钱谦益么？我们无法确定，只有九泉之下的柳如是自己清楚了。
柳如是的墓就在今天的常熟城北虞山山麓之间，几百年了，总会有一些人，不远千里，跋山涉水来看望她、祭奠她，为什么这样做，也没有谁能说的明白，大概只是因为，如今这个世界上竟再也没有一位如柳如是这般的女子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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