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半,老杨已经蹲在田埂上抽完了第三袋旱烟。东方刚泛起鱼肚白,露水打湿了他的解放鞋和挽起的裤腿。他伸出粗糙得像树皮一样的手,抓起一把黄土,在掌心细细捻开。
"这地,越来越瘦了。"老杨叹了口气,土渣从指缝间簌簌落下。三亩旱田像块补丁似的贴在山坳里,四周都是荒废的梯田,长满了齐腰高的野草。
远处传来摩托车引擎声,老杨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那声音在田头戛然而止,接着是胶鞋踩在泥地上的啪嗒声。
"爹,这么早又来看地?"杨小川蹲到父亲身边,递过一瓶矿泉水。老杨没接,从怀里掏出掉了漆的军用水壶晃了晃,里面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城里人喝的水,没滋味。"老杨拧开壶盖灌了一口,劣质白酒的味道立刻在晨雾中弥漫开来。
小川皱了皱眉:"医生不是说您肝不好,不能喝酒吗?"
"医生?医生知道个屁!"老杨突然提高了嗓门,"我爷爷那辈就喝这酒下地,活到八十九!"他猛地站起来,膝盖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吧声。
小川扶住父亲摇晃的身体,触手是嶙峋的骨头。他这才发现,父亲的棉袄空荡荡的,像挂在衣架上。记忆里那个能扛两百斤谷子的壮实身影,不知何时已经佝偻成了这样。
"爹,我跟您商量个事。"小川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叠纸,"县里房地产公司想收购咱们这片地,价格比市场价高三成。签了字就能拿定金,够在县城付首付了。"
老杨的瞳孔骤然收缩。他夺过文件,浑浊的眼珠来回扫视那些密密麻麻的印刷字。阳光渐渐强烈起来,照得纸面发亮,那些字像蚂蚁一样在他眼前爬动。
"放你娘的屁!"老杨突然暴怒,文件在他手中碎成雪花般的纸片,"这是你太爷爷开的地!你爷爷饿死那年都没卖!你爹我——"
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老杨弯下腰,咳得满脸通红,喉管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声响。小川慌忙拍打他的后背,却被一把推开。
"滚回你的城里去!"老杨喘着粗气,眼睛布满血丝,"我就算死,也要死在这块地上!"
小川站在原地,拳头攥得发白。远处传来布谷鸟的叫声,一声比一声急,像是催着他做决定。
"您就守着这破地过吧!"小川转身跨上摩托车,"我妈的病要是早点去城里治,也不至于——"引擎声淹没了后半句话,只留下一串黑烟飘在清晨的空气里。
老杨像被雷劈中般僵在原地。他慢慢蹲下,捡起一片碎纸,上面印着鲜红的公司印章。一滴浑浊的泪水砸在印章上,晕开成一朵丑陋的花。
接下来的半个月,父子俩再没说过话。老杨天不亮就下地,天黑才回家,灶台上的饭菜总是凉透了。小川的摩托车不再出现在田头,倒是村里多了些闲言碎语。
"听说了吗?老杨家的地值大钱哩!"
"值钱有啥用?那倔老头舍得卖?"
"他儿子在城里相了对象,没房谁跟他?"
这些话语顺着风飘进老杨耳朵里,像麦芒一样扎人。他蹲在田埂上,看着自己亲手垒的石堰,那些石头每一块他都叫得出名字——这块像卧牛,那块像磨盘,最边上扁扁的是二十年前从山洪里抢回来的...
"杨叔,看您这玉米长势不错啊。"
清脆的女声打断了老杨的回忆。田埂上站着个穿白衬衫的年轻姑娘,短发利落地别在耳后,手里拿着平板电脑。
"你是?"老杨警惕地站起来。
"我是省农科院的周莉。"姑娘递过名片,"我们公司在搞土地流转项目,想跟您聊聊。"
老杨没接名片,拍了拍手上的土:"不卖地。"
"不是买地,是合作。"周莉蹲下来,拔起一株玉米苗,"您看,根系发育不良,叶面有黄斑,这是典型的土壤酸化症状。"
老杨心里一惊。这姑娘说的没错,这两年庄稼确实越长越差,他以为是种子问题,换了四五家店买的种子都不行。
"我们公司可以帮您改良土壤,引进滴灌系统。"周莉在平板上点了几下,展示出一片绿油油的农田,"这是我们在山东的合作基地,亩产翻了两番。"
老杨盯着屏幕,喉咙发紧。那些整齐的田垄、现代化的农机,跟他记忆里丰收的景象重叠在一起。但他马上摇摇头:"我老了,折腾不动这些新花样。"
"您考虑考虑。"周莉收起平板,"对了,我们可以在合同里特别注明,给您保留一亩地不流转,算是...传统农耕文化保护区?"
老杨猛地抬头。阳光从周莉背后照过来,给她镀了层金边。她手腕内侧有块蝴蝶状的胎记,在老杨模糊的视线里轻轻颤动。
那天晚上,老杨翻出压在箱底的老相册。泛黄的照片上,年轻的妻子抱着襁褓中的小川,笑得见牙不见眼。他摩挲着照片,突然发现妻子手腕上也有个蝴蝶状的胎记——和小川去年带回来的女朋友照片上的一模一样。
第二天清晨,老杨破天荒地没去地里。他翻出压在床底下的存折,骑着那辆除了铃不响哪都响的自行车去了镇上。信用社的柜员告诉他,存折里的钱连县城厕所大都买不起。
回村路上,老杨看见小川的摩托车停在周莉住的村招待所门口。他鬼使神差地凑近窗户,听见儿子压低的嗓音:"...我爸倔了一辈子,就吃软不吃硬...合同您再改改..."
老杨的脑子"嗡"的一声。他踉跄着后退,踢倒了墙角的铁锹。屋里瞬间安静下来,接着是慌乱的脚步声。老杨骑上自行车就跑,链条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傍晚,小川回到家时,看见父亲坐在门槛上磨镰刀,刀刃在磨刀石上发出有节奏的沙沙声。
"爹..."小川刚开口,老杨就举起手打断他。
"明天带那个周技术员来家吃饭。"老杨头也不抬地说,"你娘留下的腊肉该吃了。"
小川呆若木鸡。老杨站起身,镰刀在夕阳下闪着寒光:"对了,告诉她别藏了,蝴蝶胎记我早看见了。"
三天后的村民大会上,老杨第一个在土地流转合同上按了手印。鲜红的指印像一粒饱满的种子,落在雪白的纸面上。周莉——现在该叫周儿媳妇了——红着脸站在小川身边,手腕上的胎记在阳光下格外显眼。
"老杨头,真舍得啊?"有人起哄。
老杨摸出旱烟袋,慢悠悠地装烟丝:"留了一亩呢,够我埋棺材的。"
众人大笑,只有小川别过脸去。他知道父亲说的不是玩笑话。
签完合同的傍晚,父子俩并肩走在田埂上。远处推土机已经开始作业,轰隆隆的声响惊起一群麻雀。
"爹,对不起。"小川低着头,"我不该骗您..."
老杨摆摆手,从怀里掏出个布包:"给你。"
小川打开一看,是把钥匙。"这是?"
"镇上信用社的保险箱。"老杨吐了口烟,"里头有你娘留下的金镯子,本来想等你娶媳妇时给的。"
小川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他想起母亲临终前枯瘦的手腕,那个蝴蝶胎记在苍白的皮肤上像要飞走似的。
"周莉那丫头...人不错。"老杨突然说,"比你强,知道哄老人开心。"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那亩被特意保留的田里。老杨蹲下身,抓起一把土撒在田垄上。小川也蹲下来,学父亲的样子捧起泥土。
这一次,老杨没有推开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