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政部的碎纸机又卡住了。
我蹲在机器前掏堵塞的纸屑时，薄荷糖的清香突然漫过后颈。林雨桐端着马克杯凑了过来，卡通睡袍图案的被套上还沾着颜料：“要不要试试冷冻疗法？上次我往碎纸机塞了根老冰棍。”
这个画面和三个月前的某个清晨重叠。那天我正狼狈地擦拭泼在裤裆上的咖啡，电梯里滚出的薄荷糖撞上了我的皮鞋。穿jk制服的女孩慌慌张张的追着糖跑，马尾辫扫过我的西裤，抬头时眼睛亮的像刚擦拭过的星空：“师傅，这里是12楼会议室的投影仪吗？”
后来才知道她是新来的插画师。当时市场部王总监正对着空白投影幕布跳脚，这姑娘抱着沉重的设备冲进来，后颈汗湿的碎发粘在工牌绳上。调试设备时她口袋里的薄荷糖哗啦啦响，像随身携带的某种乐器。
此刻她正往碎纸机里塞雪糕。行政部
小张举着手机录像："林老师这是要拍《办公室大改造》？"我突然注意到她左手小拇指戴着创可贴，边缘还洇着水彩颜料的蓝。
上周赶稿时被裁纸刀亲了一口。"她晃了晃手指，冰棍滴落的水渍在碎纸机出口积成小潭，"陈哥要不要来根？我囤了半抽屉。"
这种自来熟让我想起大学社团里永远精力充沛的学妹。不同的是，她总能在恰当的分寸里塞进令人意外的关怀——就像此刻塞进我掌心的抹茶味冰棍，包装纸上印着"小心轻放"的印章。
碎纸机突然轰鸣着吐出雪花般的纸屑。在众人的惊呼声里，我看见她笑得前仰后合，发梢沾着的冰晶在空调风里簌簌掉落。
二
梅雨季的午后最适合滋生错觉。
当我第N次把穿米色风衣的背影认成她时，林雨桐正蹲在自动贩卖机前研究卡住的罐装咖啡。我鬼使神差地往投币口塞了三个硬币，金属碰撞声惊醒了她。
"陈哥也来抢救咖啡因？"她突然用文件夹猛拍机器侧壁，哐当一声，两罐咖啡和十几颗薄荷糖倾泻而下。我们手忙脚乱地捡糖时，她工牌滑进领口，露出后颈淡淡的防晒霜痕迹。
这种充满生命力的混乱让我想起分手前的某个雨天。当时她执意要去迪士尼看圣诞烟花，我们在暴雨里等了两个小时，最后在便利店用关东煮的汤匙挖蛋糕吃。而现在蹲在瓷砖上捡糖的姑娘，正把薄荷糖摆成星座图案："你看这个像不像猎户座？"
走廊尽头的窗户漏进一线阳光，糖纸折射出细碎的虹。我突然注意到她指甲上画着微型银杏叶，随着动作在光斑里忽明忽暗。
三
第一次真正交谈是在消防通道。
我躲在楼梯间抽烟，她抱着数位板推开门时，警报器突然尖啸。我们手忙脚乱地挥手驱散烟雾，她突然从帆布包里掏出小风扇："快！制造空气对流！"
在滑稽的嗡嗡声里，她讲述上个月在森林公园写生遇到暴雨的经历。"最后躲进流浪猫的纸箱屋，和五只橘猫分享了火腿肠。"她比划着猫咪打喷嚏的样子，睫毛在安全出口的绿光里投下颤动的影。
烟味散去时，她突然指着我的衬衫领口："第三颗纽扣快掉了。"我低头看见线头摇摇欲坠地挂着，她已从包里翻出针线包，"转过去，我外婆教过盘扣绣法。"
这个姿势像某种克制的拥抱。我能闻到她发间残留的丙烯颜料味道，混着薄荷糖的清凉。当她把线头咬断时，警报器红光恰好扫过她泛红的耳尖。
四
公司周年庆那晚，我撞见她躲在露台哭。
装饰灯串在她脸上织出流动的银河，指尖的烟燃成一段颤巍巍的灰。"前男友下个月结婚。"她突然笑起来，把请柬递给我看。新人合影背景是武大的樱花林，我突然想起抽屉深处那张未寄出的明信片。
那年她说要去东湖看早樱，我偷偷买了车票想给她惊喜，却等来分手的短信。此刻夜风掀起请柬的边角，林雨桐突然抢回去撕成两半："才不随份子钱，我要买整套马蒂斯画册。"
她把碎纸片撒向夜空，突然转头问我："陈哥知道为什么我总带薄荷糖吗？"原来她小时候有哮喘，紧张时含薄荷糖能平复呼吸。这个秘密像突然打开的气泡水，滋生出更多细密的坦白。
我们并排坐在消防箱上，看碎纸片被夜风卷向霓虹深处。她说到在美院被导师否定的毕业设计，说到地铁上弄丢的写生本，说到外婆临终前塞给她的绣线。当说到第一次见我时的场景，她笑得差点摔下箱子："当时以为你是维修投影仪的大叔，还想问要不要帮忙搬梯子。"
五
入秋后她开始给我带早餐。
有时是便利店的溏心蛋饭团，有时是自制三明治，包装纸上总画着当日运势。今天画的是被雷劈中的兔子，旁边标注："处女座今日忌乘电梯。"
果然中午电梯故障，我们被困在17楼二十分钟。应急灯的白光里，她数着薄荷糖做心理测试："选绿色代表渴望自由，蓝色代表怀念过去..."当我下意识摸向口袋里的银杏书签时，头顶突然传来她的轻笑："陈哥口袋里藏着蓝色糖纸吧？"
这种温柔的刺探像初春的溪水，缓慢而持续地冲刷着记忆的堤岸。我开始习惯每天出现在桌角的早餐，习惯她修改会议纪要时画的吐槽漫画，习惯加班时突然递过来的热可可。有次在茶水间听见实习生议论："陈组长最近会笑了哎"，我才惊觉手机相册里不知何时存满了她画的便签条。
六
转折发生在圣诞夜。
公司聚餐后下起雪，她坚持要走回家。我们踩着积雪路过中央公园时，她突然跑向结冰的喷泉池。"快看！"她举着手机电筒照向冰面，冻住的红气球在冰层下像凝固的心脏。
那个瞬间她脚下一滑，我抓住她胳膊时，薄荷糖撒了一地。我们蹲在雪地里捡糖，她呼出的白气拂过我冻红的指节："陈哥现在还会把她认成我吗？"
我怔住了。雪落在她睫毛上久久不化，像某种倔强的等待。远处传来《Last Christmas》的旋律，便利店橱窗倒映着我们重叠的身影。
"上周三在星巴克，"她突然说，"我看见你盯着穿绿毛衣的女孩看了十三分钟。"她数糖的动作变得很慢，"其实那天我就在你后面的位置画速写。"
积雪压断树枝的脆响中，我听见自己说："上周我去相亲了。"她猛然抬头，糖从指缝漏下去。"对方是钢琴老师，聊到肖邦时我突然想起，有人说过降E大调夜曲像淋雨的流浪猫。"
我们同时笑出声。这个比喻是她写在某次会议便签上的，当时正在讨论宠物医院的海报设计。笑着笑着，她突然把薄荷糖塞进我领口："冷死你！"
七
开春时公司组织郊游。
林雨桐蹲在河滩捡鹅卵石，裤脚卷到小腿，水珠在阳光下串成水晶链。我摸出手机偷拍时，取景框突然晃进一抹薄荷绿——对岸民宿阳台上，有个女孩正在晾晒同色的毛衣。
回忆像突然反流的潮水。分手那年她退回了所有礼物，唯独留下这件毛衣。此刻对岸的女孩转身撩起长发，耳后闪过一点褐色的痣。
手机差点掉进河里。当我再抬头时，阳台上空无一人，只有毛衣在风里摇晃。林雨桐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湿漉漉的鹅卵石贴在我后颈："抓到个偷拍狂。"
她歪头看我手机相册，水珠顺着发梢滴在屏幕上。当翻到对岸民宿的照片时，她突然放大某个角落："这家染坊的扎染布不错哎，要不要去看看？"
我怔怔地看着她奔向木桥的背影，帆布鞋踩碎一池倒影。那些曾让我窒息的记忆，此刻竟像水纹般轻轻漾开。渡船的老人正在唱俚语小调，她回头招手时，山樱花扑簌簌落满肩头。
八
今天整理抽屉时，那片银杏书签飘了出来。
林雨桐正趴在我桌上画新的表情包，突然抢过去对着阳光端详："叶脉走向很有生命力啊。"她翻开写生本某页，去年捡的枯叶与今春的新芽并列贴着，"看，它们在对话。"
窗外传来施工队的轰鸣，旧城区改造终于波及到公司大楼。她突然用红笔圈住搬迁通知的日期："新办公室楼下有家超棒的烘焙坊，以后早餐可以升级了。"
我望向玻璃上晃动的树影，突然看清那些被误认的背影，不过是记忆在时光里投下的皮影。此刻真实的温度在她笔尖流淌，画纸上的卡通小人正把银杏叶当成降落伞。
蝉鸣渐响的午后，薄荷糖纸折成的千纸鹤在空调风里摇晃。当她又偷偷往我抽屉塞零食时，我抓住了那只沾着颜料的手。她耳尖泛红却理直气壮："这是预付的搬家苦力费！"
我们手指交握的缝隙间，蝉蜕正静静躺在窗台。楼下梧桐树的新叶舒展成心形，而旧年的银杏书签，不知何时被她夹进了写生本的最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