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办公室的旧沙发上，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茶几上的工程图纸，图纸边缘卷了角，像极了这阵子起起落落的心绪。窗外的塔吊还在转，转得人眼晕，拿起桌上的搪瓷杯喝了口凉透的茶，杯沿的磕碰痕迹硌着嘴唇，忽然就想跟自己说说话。）
这几天在北京处理表弟的事，看着他父母白了大半的头发，听着他们重复“昨天还跟我视频说要寄钱回家”，心里像被钢筋扎着——扎得深，还拔不出来。回工地的路上，司机师傅问我“老板，您这工程做得大，手下得有几百号人吧？”我扯着嘴角笑了笑，没敢接话。几百号人？是啊，可我连他们的保险都没买齐，连他们脚下的电线有没有老化都没天天盯着。表弟触电的那一瞬间，得有多疼？他手里攥着的钢筋，是不是还带着最后一点温度？
晚上躺在酒店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摸出手机想看看合同，屏幕一亮，全是催债短信。“您的网贷已逾期3天，罚息将按日计算”“张哥，上次借的20万该周转了，我这边等着给工人发工资呢”……一条一条划过去，像在数自己身上的伤口。朋友之前劝我“别垫资，尤其别碰高息贷”，我当时怎么说的？我说“这项目利润高，垫进去就能翻倍”，现在想想，哪是翻倍？是把自己翻进了深坑里。
抽屉里锁着几本合同，都是这几年签的。以前总觉得“差不多就行”，甲方说“先干活后补手续”，我就点头；说“付款方式按口头约定来”，我也没意见。结果呢？三个项目的尾款拖了快两年，律师看了合同直摇头：“这里没写清楚，那里是霸王条款，打官司都费劲。”当初要是听朋友的，哪怕请个兼职法务，哪怕多花点钱让律师把把关，也不至于现在手里攥着一堆“废纸”，天天追着甲方的屁股要账，活像个讨饭的。
更要命的是劳务这块。手下三十多个工人，跟着我干了四五年，有的从老家带出来的，沾亲带故。他们总说“老板，保险那钱还不如直接发我们手里实在”，我一时心软就听了。现在想想，这哪是心软？是糊涂！是拿命在赌！表弟出事后，我连夜查了工地上的保险记录，看着那几行“未参保”的名字，手心全是汗。万一……我不敢想那个万一。去年老王在架子上摔了一跤，胳膊骨折，我自己掏了三万块医药费，他家里人还客客气气的；可要是真出了人命呢？我这点家底，够赔吗？赔完了，这些跟着我的兄弟怎么办？他们的家怎么办？
最戳心窝子的是我媳妇。当初注册公司，我拍着胸脯说“你来当法人”，不是怕担责任，是真傻——傻到以为“法人”这两个字就是最好的承诺。那时候总琢磨，要让她觉得踏实，觉得这公司是她的，家里的房子、车子，挣的每一分钱，都该记在她名下。我甚至跟她开玩笑：“以后我要是混得不好，你就是大老板，得养我。”她当时笑着捶我，眼里的光亮得像工地上的探照灯。可我哪想过，这“法人”两个字背后捆着的是责任，是风险，是公司一旦出事，她就得站在最前面。
前几天催债的电话打到她单位，同事们窃窃私语的样子，她回来没说，可我从她攥皱的衣角里看出来了。昨天晚上她红着眼圈跟我说“要不咱们离婚吧，我净身出户，至少你还能留套房”，我一巴掌拍在自己脸上——我这叫什么男人？想给她安全感，结果把她推进了雷区；想让她当“老板”，结果让她成了风险的“挡箭牌”。朋友说“要把公司和家庭隔开”，我以前觉得是生分，现在才明白，真正的保护不是把所有东西都捆在一起，是该分清的必须分清，就像工地上的火线零线，混在一起是要出人命的。我那点愚蠢的“付出感”，其实是最不负责任的糊涂。
早上五点多就醒了，走到工地门口，看着工人陆续进来。老李扛着电焊机，腰有点弯，他儿子去年考上大学，天天跟我念叨“再干两年就供出来了”；小张刚二十出头，总说“老板，等这个项目结束，我就回家娶媳妇”……他们笑着跟我打招呼，喊“老板早”，我答应着，心里却像压了块铁板。我给他们的，除了一份工资，还有什么？是随时可能漏电的电线，是没绑牢的脚手架，是一场意外就能让全家返贫的风险。我这哪是当老板？是拿着他们的命，赌自己那点可怜的利润。
朋友说的那几条忌讳，我条条都踩了，踩得结结实实。以前总觉得“干工程哪有不冒险的”，现在才懂，冒险和玩命是两码事。垫资加杠杆，是玩命；没有法务护身，是玩命；劳务不规范，是玩命；把家人的名字写在风险单上，更是拿最亲的人当赌注。
刚才给律师打了电话，问法人变更需要什么手续。他说“有点麻烦，但能办”。挂了电话，我跟媳妇发了条信息：“等这事弄完，咱去吃你最爱的那家火锅，以前是我想岔了，以后咱把该分的分清，我要让你踏实，不是让你担惊受怕。”她回了个“嗯”，后面跟了个拥抱的表情，我盯着那两个字看了半天，眼眶有点热。
又给做劳务外包的朋友发了信息，问能不能合作，把工人的保险、合同都规范起来。他回“没问题，明天带资料过来聊”。然后翻出通讯录，找到那个放高息贷的，深吸一口气拨过去，说“利息我认，能不能分期还？我把手里的一个小项目转出去，先还一部分”。电话那头骂骂咧咧的，我没挂，听着，像在听自己过去有多蠢。
窗外的塔吊还在转，但好像没那么晕了。或许现在停下来整改，会损失一些钱，会丢一些面子，会被人说“这老板不行了”。但总比哪天睡醒来，工地空了，家也散了强。表弟的事像个警钟，敲得我耳膜疼，但也敲醒了我——干工程，建的是房子，立的是人。房子塌了可以重建，人要是没了，家要是散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茶几上的图纸还在，我把它铺平，在空白处写了几个字：先止损，再铺路。字写得歪歪扭扭的，像刚学写字的孩子，但一笔一划，都透着股劲儿。也许以后的路会难走，会慢下来，但至少每一步都踩在实地上——踩在对得起工人的安全里，踩在对得起媳妇的安稳里，踩在对得起自己良心的地方。
（拿起搪瓷杯，起身倒了杯热水，这次喝着，暖到了心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