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的“口路井”

      村西头的“口路井”,已经存在N多年了。从我爷爷的爷爷那一辈起,它一直是全村人生活用水的依靠,掌控着全村人的命根子,承载着村里人的喜怒哀乐,见证了村里人的世态炎凉。可如今, 由于自来水的村村通,人们的生活方式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井台上再也听不到妇人的捣衣声和男人们冲凉时水花四溅的热闹场景了。只有那些被绳子磨出沟痕的青砖井沿,留下了一段往日的时光。井台上斑驳的青苔成了岁月的皱纹,四周庄稼地里的杂草肆无忌惮地向井台蔓延,吞噬着那个曾经热闹的地方。经过时间的消磨,井围的高度也比以前矮了许多。它像一位被遗忘的历史老人,孤零零地占站在村口,静看云卷云舒。注视着每一位外出打工的年轻人。

      记得小时候,每到夏天的傍晚,井台就是全村最热闹的地方。男人们劳作归来,脱了上衣,穿着裤叉,从井里打上一桶清凉的井水,闭上眼睛,哗啦的一下从头浇到脚,爽得浑身透心凉。女人们则坐在井围上洗衣服,边洗衣边与男人们打情骂俏,时而议论着东家长西家短,时而讨论着庄稼地里的故事。孩子们则在井的周围嬉戏打闹,过着自己的小家家。那时的井台,像是村庄的心脏,跳动着生命的活力,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据相关史料记载,人类食井的历史可追溯到六千年前的石器时代。从饮用河水到饮用山泉,再从挖井吃水到供应自来水,这是人类巨大的进步。可这进步背后,是多少代人的汗水与智慧,又掩埋了多少不为人知的悲欢离合。

      其实在我们村的西头,曾经有过两口井。一口旧井,一口新井,均位于村西头的低洼处,井的构造几乎一模一样,都是人工开凿并用青砖垒成的,水质清如镜、甘如饴。因其靠近村子的田间地头,且又在出村道路的交汇处,故有村人称为"口路井"。

      旧井和新井相隔不远,均在同一支水脉上。只是新井比旧井地势更低一些,井台更阔一些,泉水也更足一些。俩井距离最近的人家不足百米,距离最远的人家约有一里路程。村人挑水一般遵循早晚两趟的规律,无论忙闲,挑水之事始终难免。从水井挑水到各自家中,要走一段长长的上坡路,有时两只桶在肩膀上晃悠悠的,水洒一路。水挑到家时只剩下三分之二的水入缸了。所以常常是事倍功半,几多无奈。每逢大旱之年,排队掏水的人总是挤满了整个井台,像发“军坡”一般的热闹,通宵达旦。

      那口旧井是村民们使用了上百年的古井,井口宽度约一米左右,井围外有一丛茂密的棘竹林,棘竹丛中长出一棵百年的老桔树,因为土地湿润,常年果实累累。果子酸酸的,是孕妇们的最爱。由于井旁长着那棵老桔,于是就有老人说,该井是通往龙宫的入口,是进出龙宫的通道,还信誓旦旦的说是电影《柳义传书》里那位龙女对柳义说的。吓得小孩都不敢往井里探。是真是假不得而知。毕竟是《柳义传》里的一个传说故事,信不信由你。但农村人都是善良的,真信者众。

      一直以来那口旧井的泉水都比较充足,从未干涸过,是村人的福音。只是到了上世纪的六十年代末和七十年代初,文昌文教发生了百年一遇的干旱,村西头的那条小溪断流了,井水的水位也降了。恰好那年的端午节,村内有一位患有癫痫病的女孩到井边去打水洗龙水澡,不慎栽进井里死去了。于是,村里的老人们便借题发挥,说那女孩一定是被海龙王招去当宫女了,说得像真的一样,以此证明那个“龙宫入口”的传说是真的。从此那口旧井便被村民们弃用了。原因是没人愿意被招进宫里。一致认为,龙宫虽好,却未知今夕是何年,恰如唐代诗人李商隐在《嫦娥》诗里所云:“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一样。凡人难耐宫中寂寞。还不如人间自由爽快。

      旧井停用后,村民在旧井不远的田边挖了一口新井。为防旧井再次掉人,队长派人把它填了,只留下一个浅浅的井口做为通往龙宫的入囗,这也是村民们和女孩的父亲要求的。每年的端午节,女孩的父亲总会坐在井沿上瞪着那泓浅浅的井水,并往井里投下铜钱,盼望着女儿有一天能从龙宫归来,给村人带回风调雨顺。

       


      新井的挖掘是一件苦差事。原因是那时缺少钢筋水泥,无法制作大的井圈。只能用传统的挖井方法来垒井。为安全计,要先挖出一个大大的坑,然后将砖一块块的垒到井面。泉水充足处浅井要挖三四米,泉水不足处深井要挖上五六米。挖一口大井,往往要挖出百立以上的土方,需要全村人铲挖肩桃好几天。既费工又费力。

      一般要挖到井底出现大的石头才算大功告成。因此,为了敬龙王,求好泉,挖井之前人们都要杀鸡敬神拜土地公,祈求好运气,盼望龙王早日送来清澈的水源。当人们看到泉水从石头缝里喷出时总是欢喜若狂,鞭炮齐鸣。紧接着就是用“井砖”垒井,垒井时边垒砖边回填土,先在井的四周填一层粗砂子,再填上老土,层层夯实。最后垒成的新井必高出地面数尺,以防山洪暴发时污水漫入井里。

      垒井的砖是一种异形砖,是专门为垒井筑窑而打造的一款砖。形状有点像斧头,故也称为“斧头砖”,它的长与宽为矩形,厚度为梯形。垒井的全程没有石灰和水泥粘合,所以用这种斧头砖垒的井结构牢靠稳定,是古人积累下来的智慧。几经周折,古井的开挖也算是一项大的工程了。那句“吃水不忘挖井人”的警句是发自村民内心的感受。

      新井落成后,队里在井围旁建起了两间露天的小冲凉房,还在井围边垒出一个小的洗衣台来,从此冲凉的水和洗衣的水再也不会掉到井里去了。这是文明的一大步。新井成了村里年轻人的聚集地,每当夏日炎炎,风清长夜,月光如水时,年轻人总爱集结在井台上边冲凉边听老人讲那过去的故事。听队长披露最新的国内外新闻。听三爹讲“增广贤文”和听五爹胡说“关公赶李闯”。还听六爹讲邻村发生的“苟且之事”。 其中听老人讲村里“三加婆”的故事比电影《卖花姑娘》还要精彩,更加引人共情。

      “三加婆”也叫四婆,是我们村东头四公的妻子。生于清朝末期,外家在培龙的三加村,故得名“三加婆”,上了年纪的人则叫她“三加妈”。三加婆年轻时生得很好看,不是“沉鱼落雁”,也是“闭花羞月”的那一种,皮肤白里透红,任凭风吹太阳晒也不会变黑。可就是这样一位美人儿却天妒红颜,命运多舛。十七岁那年她嫁与我们村的四公为妻。新婚不到一年,四公便随大流下南洋去了。从此再也没了音信。据说是途中遇上台风船沉大海了,年纪轻轻就守寡了。不久她生了一个男孩,白白胖胖的,起名叫“师潜”,他成了四婆生命的唯一。丈夫走后,四婆始终没有改嫁,独自一人送终家公家婆后与儿子相依为命。好不容易把儿子拉扯长大,可是好命并没有眷顾于她。就在儿子刚满二十岁准备成家那年的四月天,“师潜”在老井上冲凉时,却被溃败的国军抓壮丁去了台湾。从此隔着一个浅浅的海峡,母亲在此头儿子在那头,不是阴阳两隔胜似阴阳两隔。四婆获知此事时,正在田间除草,她无力的爬上了田埂,往家里赶,一路上几乎哭成了泪人。

      四婆真是个苦命人呀!先是幼年亡父,后是青年葬夫,再是老年失子,人生的三大不幸都降到她的头上来了。最让她难受的是,儿子被捉去台湾后,她莫名的背上了“台湾家属”的污名,在历次的运动中受到了不公正的对待。很多亲戚都对她另眼相待。所以有同情心的村里老人们都说四婆的命苦过黄莲。

      从此四婆天天“不负骂名怨命苦,望穿秋水盼儿归”,几乎是每年的四月前后,她都会到旧井边静静的待上几个小时。等待着儿子归来。可是一等就是二十多年,始终没有等到儿子的消息。直到七十年代末她去世之前,还在打探着儿子的消息。她的箱底里仍然整整齐齐的叠放着丈夫和儿子的衣服。她是旧社会妇女命运不公的缩影。

      如今农村已实现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初始愿景,只要拧开水龙头脚不出户就有清澈的水流出来了。挖井也实现了机械化作业,打一口几十米的深井已经不在话下了。人们再也不用到井头去挑水和冲凉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那水少了点味道。也许是少了人与人之间的那份热络。也许是少了井台上的那点烟火气,使人变赖了。祸兮福兮?

                          林道津

                2025.06.05日于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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