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回响
那一声鸟鸣,是第一个音符,脆生生的,像一颗清凉的露珠,滴落在尚在沉睡的耳膜上。紧接着,更多的声音加入了进来:麻雀的啁啾是琐碎而快活的闲话,白头翁的啼叫清亮亮地划过,不知名的远方鸟儿,则送来几声悠长的、带着回响的叹息。我睁开眼,并不起身,只静静地听着。空气里浮动着栀子花甜得有些发腻的香气,底下又垫着一层隔夜草木的清气,与一点点泥土的腥润。这光景,这气味,是专属于晨光熹微时的,一场宁静而盛大的交响。
踏上那条上学的石板路,心便安了下来。路是青灰色的,被无数代人的脚板磨得油光水滑,下雨天会泛出一种深沉的光泽。石板的边缘,生着茸茸的青苔,像给这硬朗的线条绣上了一道软软的绿边。路旁,一丛丛的“蛇莓”结出鲜红的小果子,像一粒粒微型的宝石,我们总被告诫有毒,却总忍不住偷偷摘一颗,用门牙轻轻一磕,那一点酸,一点涩,一点若有若无的甜,便在舌尖上炸开,成了冒险的全部滋味。更远处,薄雾像一层乳白的、半透明的轻纱,笼着田野,笼着远山。雾是流动的,慢吞吞地,仿佛有着自己的思想。它缠绕着竹林的梢头,包裹着黑瓦的屋脊,让整个世界都变得温柔而神秘,像一个不愿醒来的梦。
而梦里最坚实的坐标,是家中的柴火灶。无论走得多远,那缕炊烟总会准时地、笔直地升起,是母亲招手的模样。还未走到门口,那股熟悉的饭香便扑鼻而来。那不是电饭煲里那种单一的、干净的气味,而是混合了干枯松针的焦香、硬木柴的烟火气,以及米粒本身最醇厚的淀粉甜味的、一种复合的、踏实的香气。它不飘忽,它沉甸甸地,充满了整个堂屋,也充满了整个童年。它告诉你,风来了不怕,雨来了不怕,世间一切的风雨,都敌不过这一碗柴火烧出的、热腾腾的饭。
然而,最极致的痛快,却是在那片稻田里。夏天的午后,我们赤着脚,踩进温热的、软烂的泥田里。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原始的自由。泥浆从脚趾缝里柔腻地、狡猾地钻出来,包裹住整个脚踝,像一种深情的拥抱。每拔起一步,都伴随着“噗嗤”一声欢响,仿佛大地在与你逗趣。水是浑浊的,底下却藏着清凉。我们帮着大人递送秧苗,更多的时候,则是在田埂上追逐,看蜻蜓如何点水,看青蛙如何跃起。待到上岸,两条腿早已成了泥柱,裤脚被田水与露水打得透湿,沉甸甸地贴在皮肤上,冰凉一片。可心里是那样快活,那样敞亮,仿佛自己也和那稻苗一样,从这片丰沃的、浑然的泥土里,吸足了力气,正“噼啪”地向上生长。
记忆的醇香,最终沉淀在秋日。院子里的那棵老橘树,是沉默的恩人。它的果实,不像现在市面上的那样,徒有其表的鲜亮。它们是笨拙的,皮上或许带着风霜的斑点,但当你用指甲掐入那厚厚的皮,“刺”地一声,一股辛辣而清冽的油雾便迸溅出来,瞬间点亮了周遭的空气。然后,是掰开时那一声满足的、细微的断裂声,是月牙似的橘瓣上,那些白色的、蛛网般的脉络。放一瓣到嘴里,起初是微酸的,但旋即,一股浩荡的、阳光沉淀下来的甘甜,便席卷了所有的味蕾。那甜,是有骨头的,是扎实的,是能从喉咙一路暖到胃里的。
如今,我走在宽阔坚硬的柏油路上,四周是修剪齐整的、沉默的绿化带。我再也闻不到那混合着柴火与饭香的人间烟火,双脚也再没有机会,去亲吻那温软而富有生命力的泥土。我的橘子,是从超市的货架上来的,它们个个完美,甜得千篇一律,却唯独少了那一声“刺”的迸裂,与那一股辛辣的芬芳。
我这才明白,我失去的,不只是一条石板路,一片稻田,一棵橘树。我失去的,是一个可以用整个身体去触摸、去聆听、去品味的世界;是一个将双脚深深扎入泥土,从而感到无比安心与痛快的,再也回不去的童年。那一切,都像清晨的薄雾一般,在生活的烈日升起之后,便消散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片空濛的、甘甜的怅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