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历年底,李太太看别人买东西,心里痒痒。老李给了太太二十块钱,让她想买什么买什么。太太去逛西四牌楼,老李便在家看孩子。
马少奶奶拿着个鲜红的扁萝卜过来,看到老李,不好意思退了回去。老李的看她甚是好看,脸红了。此处老舍先生详细描写了马少奶奶的样貌,从身形、头、脸、眼睛、头发到穿着,重笔着墨。
老李把她看得自己害了羞,想找个地方把红萝卜插起来也没找着。她走了,老李独自拿着那个红萝卜发呆。
李太太买了许多东西回来,十个手指头没有一个不被麻绳杀成了红印的,二十块花得只剩了一毛零俩子儿,还没打酱油,没买羊肉和许多零嘴儿。老李不便说什么,只是哼了一声,对于她,就像是看过两三次的电影片子,完全提不起兴趣。
丁二爷来了,老李对丁二爷没什么可说的,可是太太仿佛得着谈话的对手,她说的,丁二爷不但懂得,而且欣赏。老李听着他们对话,要笑,又觉得该哭。丁二爷是个废物,当然说废话,可是自己的妻子和废物谈得有来有去的。
老李抓起帽子走了出去。他走后,太太把买来的东西全和丁二爷研究了一番。老李没回来吃午饭,太太心中嘀咕,莫非他还记得那天晚上的碴儿?她看见那个扁红萝卜,疑心其中有事!便高声大嗓把气撒了出来:人家老婆不在家,你串哪家门儿呀?你的汉子不要你,干吗看别人的汉子眼馋呀?李太太当时决定,把东屋的马少奶奶除名。英和菱瞪了眼,不知妈打哪来的邪气。
老李是因为躲丁二爷才出去,往回走时,又遇上丁二爷。看到丁二爷的穿戴——棉袍似秋柳,裤子像莲蓬篓,帽子像大鲜蘑菇,老李忽然觉得这个人可怜,也或许因为自己觉得饿与寂寞,莫名其妙邀请他一块去吃点东西。
老李不大喝酒,两壶酒都照顾了丁二爷。丁二爷的脸渐渐红上来,眼光也活了些,腮上挂着笑纹,嘴唇咂着酒味动了几次。他借着酒劲讲了自己的经历,原来他也曾娶过妻,有过儿,只是媳妇从一下轿就嫌弃他,还把他绿了,后来媳妇带着儿子跑了。
老李心中堵得慌。一个女人可以毁一个,或者不止一个男子;同样的,男人毁了多少妇女?不仅是男人女人的问题,婚姻这个东西必是有毛病。解决不了这样的大问题,只好替自己和丁二爷伤心。他想,假如丁二爷娶了李太太,假如自己娶了马少奶奶,大概两人的生活会是另一个样子?可也许更坏,谁知道!
回到家中,孩子们已钻了被窝,太太没盘问他,脸上带着得意的神气。老李以为,太太的得意是由于和丁二爷谈得投缘。实际上,李太太得意的是,自己指桑骂槐卷了马少奶奶一顿,马少奶奶连个大气也没出。
在年底末的一次护国寺庙会上,老李遇见了马少奶奶,看见她时,她仿佛是等着他呢,像一枝花等着个春莺。老李觉得,只有两颗向一处拧绕的心。老李不敢说话,一半是话太多,不能决定先说哪一句;一半是不肯打破这种甜美的相对无语。可是她说了话,她的眼向前看着,脸上没有一点笑意,说以后彼此要回避着点,还让老李回去后不要和大嫂子吵架。
马少奶奶说完雇车走了,老李整个的一个好梦被打得粉碎!他以为这是浪漫史的开始,她却告诉他的是平凡而没有任何色彩的话,她没拿他当爱人,而是老大姐似的来教训他,拒绝他。老李的羞愧胜过了失望。在庙中他用了多少力量才敢走向她去,结果,最没起色的一块破瓦把自己打倒在粪堆上。老李想,丁二爷大概也比他强。自己约束了这么些年,不敢浪漫,及至敢冒险了,却是这么丢人!老李的头碰在电线杆上,才知道是自己走错了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