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物结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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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异言堂双月征文之局外者&不一样之【瞬间】。

               


“在那个瞬间,我相信他是存在的。”

这是穆笙在她的第一单陪聊开始计时后,看到自己的单主发来的第一句话。

半个小时前,她刚回到宿舍,像往常一样刷着微博里的“文手求约稿”超话,再次看到了那条帖子:“约梦女向陪聊,梦角是《桃花冢》的褚西泠,要求了解人物,做过官方洗白前的剧情任务。”

所谓梦女,就是指给自己虚构一个身份,幻想和喜欢的虚构人物谈恋爱的女生。梦女为自己虚构的身份被称为“梦设”,而其倾慕的对象被称为“梦角”。为了表现自己对梦角的爱,梦女们会虚构两人恋爱的故事,或是找陪聊进行倾诉,或是找写手将其整理成完整的小说,有的梦女还会找人用占卜等方式探求梦角对自己的心意。对于这个群体,穆笙之前有所了解,不过从未直接接触。这条帖子她两天前见到过,没想到过了两天,除了发帖者补充心理价位,要求先试聊三十分钟的评论外,没有任何人回复。

手机跳出弹窗,通知她收藏很久的键盘即将结束优惠。思考了两分钟后,穆笙复制了帖子中的微信号。

好友申请在五分钟后通过了,穆笙说明了来意,翻出了电脑中名为“褚西泠”的文件夹,选了几张剧情截图发过去了。

顶着水豚头像,名为“阿槐”的女生瞬间发了几个星星眼的表情:“老师可以把和西泠相关的剧情截图都发给我吗?”

“稍等,我压缩下文件夹。”

发完压缩包的十分钟后,星星眼变成了大哭:“我之前也留过完整剧情截图的,结果电脑坏掉后全丢了,那时候官方又吃设定改剧情了,我在网上找了好久都没找到旧剧情记录。没想到现在还有人和我一样喜欢他。”

“我觉得他是个很复杂也很有魅力的人物,虽然手段残忍,但是对待自己的理念能逻辑自洽,有种‘以万物为刍狗’的气质。除此之外,在一些细节上也保留了温柔的一面。”

“对对对!后来官方强行给他洗白改名简直没品!现在的褚西陵根本不是原来的褚西泠!老师这个截图真的好全,当初是为什么截的呢?”

“我平时是写文的,觉得这段剧情可以展开写同人就存了。”

“啊!那能看下老师的文吗?”

穆笙僵住了。应该没有想和男性角色谈恋爱的女生,会想看这个角色和另一个男性角色卿卿我我。何况她确实没写完。最后,她只含糊地回答说她之前换手机的时候文档丢了,然后将话题引开了。

这时两人聊天的时间已接近半小时,穆笙正在思考怎么提起价钱的事,阿槐倒先开口了:“老师特别符合我的要求!之前的半小时我会照价付的,现在还可以继续吗?”

“当然。”

对方发来一张剧情截图,里面是褚西泠在完成复仇后,在小妹的墓前放下花环,突然落英缤纷,他回头看了一眼。

“在那个瞬间,我相信他是存在的,他是活生生的有情感的人,而不是后来垃圾官方摆弄的工具。”

“的确,这段原来的剧情动画做得特别好,后来重做后完全没有之前的味道了。”

“我也那么想!”

其实在此之前,穆笙从来没有接过陪聊,不知道该怎么算价钱,要不要引导对方说话,只像平时给朋友捧场那样顺着阿槐的话说下去。那晚阿槐没有提起梦女相关的内容,多数时间在带着她痛骂游戏官方,剩下的时间和她讨论人物和剧情设置。过了将近两小时,阿槐又发了几个星星眼的表情,问她每小时二十元可以吗,可以的话明晚八点继续。

这价钱比之前阿槐评论里备注的要高,穆笙自然同意了,随即收到了五十元的红包。她收了钱,发了个“谢谢老板”的表情包,放下手机洗漱去了。

在她挂在衣柜的书包上,别着一个题有“褚西泠”的徽章,人物原本血红的眼眸已经褪色成了浅褐。

                    

第二天晚上,阿槐和她打了招呼,发了个“叹气”的表情:“其实我都不知道算不算西泠的梦女,毕竟按一般情况,梦女总要买很多梦角的周边,但官方唯一一次出他的周边是那次活动随机送的徽章,我用了三个号做任务都没抽到他的,后来闲鱼上有的品相都不行。所以到了现在,我和他之间连个链接的信物都没有。”

穆笙看了眼书包上跟着自己日晒雨淋的徽章,有些心虚地咽了口口水,飞快地打字道:“爱是不能用金钱衡量的。再说了,官方那么作死,褚西泠已经不属于他们了,他只属于你,也只爱你。”

叹气又变成了握拳:“老师说得对!霜月和褚西泠对于彼此就是独一无二的!”

看来,“霜月”应该是阿槐在那个虚构世界里给自己的身份了。穆笙回了个“嗑到了”的表情包,等待对方继续说下去。

按照游戏原本的剧情,褚西泠在被灭门后,修炼需要人血滋养的邪功,以屠城的方式完成了自己的复仇,成为了人人得而诛之的武林公敌。后来有不少玩家说他这个名字是给西泠印社抹黑,于是官方把“西泠”改成了“西陵”,又把剧情改成他练功不是自愿而是被骗,屠城并非本意而是无意识的冲动,甚至给他加了个心心念念的青梅竹马。

而在阿槐断断续续的描述里,她先用了长篇华丽而煽情的文字,讲述了出身名门,表面上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大小姐霜月,实际上是如何缺乏和渴望着爱,如何从小被当成将来联姻的工具规训的同时渴望着自由。然后在她十六岁那年撞破了家族中见不了光的勾当,被匆忙许配给武林中某个不成器的少爷。

再然后,在那天聊天的第一小时三十六分钟,褚西泠终于出现了。

霜月出嫁的队伍被褚西泠统治的势力洗劫,而褚西泠注意到霜月面对尸山血海仍然无动于衷的表情,对她产生了兴趣,于是将她带走了。而时间也到了。

阿槐给穆笙发了红包,穆笙照样回了个“谢谢老板”表情包,对方比她还激动:“谢谢老师给的情绪价值!身边都没有朋友能听我说!”

没什么,只是像听朋友聊心选聊偶像那样附和就行了,而且这回聊的对象自己还是有点了解的,能附和得更多点。

虽然心中这么想,穆笙还是写道:“霜月的人设很立体也很让人心疼,之后她会和褚西泠闯出自己的天地吧?”

“那当然!他们会一起对付贺夜吟的!我最讨厌贺夜吟了!伪君子!”

穆笙愣了一秒,立刻切到自己的微博开始搜索,确认之前没有转发过贺夜吟的同人后,才切回聊天界面,发了个小猫点头的表情包。

或许是察觉到了她的敷衍,阿槐很快回复道:“老师要休息了吧,那就不打扰老师了,明天见!老师超棒的!”

“感谢肯定,明天见!”

打完这句话没多久,微博提示有私信。穆笙打开一看,是来约稿的,而且也是梦女文。

她按照惯例回复道:“可以接的!请问大人的梦角是哪位?”

“《桃花冢》的贺夜吟。”

                    

按照同人的产出量和周边二次销售的价格,在游戏中期戏份颇多的正派npc贺夜吟不是《桃花冢》最热门的角色,但也算得上比较热门。

至少比原剧情里被他杀死的褚西泠热门得多。

明明之前基本没和梦女打过交道,这下一下来了两个,喜欢的角色还正好是死对头,这概率让穆笙忍不住想在游戏抽个卡看看手气。不过她也没工夫计较那么多,反正梦女文的流程也和普通私稿流程差不多,只要把单主模糊的想法整理成完整的小说,然后交给对方就大功告成。更重要的是,只要写完试阅,确定接稿并拿到文稿的定金,再拿到阿槐今天的陪聊钱,她就能在优惠最后一天买到键盘了。

不过唯一的问题,是她这天满课,最后得拖到晚上和阿槐聊天的时间才能写试阅。

虽然听上去有些有悖于职业道德,但到了晚上,穆笙发现这也不是难以做到的。阿槐讲述的故事不需要她进行太多补充和疑问,只需要她看完顺着捧场就行。而另一篇文稿有着比较具体的要求和大纲,也不需要她太动脑子。后来她不仅一心二用同时陪聊和写文,甚至还来得及切到和朋友的聊天界面抱怨。

“虽然推的是死对头,但逻辑错误和玛丽苏程度倒不相上下。”

“谁叫你拿人手短,甲方最高咯。”

这时,阿槐又发来一段文字,穆笙大概扫了眼,挑出自己有印象的部分夸了几句,再次切换了聊天界面。

“其实我早想吐槽了,虽然天降青梅很俗,但是‘反派视人命如草芥,唯独觉得女主好特别好不一样’,不也是古早言情小说男二的套路吗,果然时尚是个圈,现在年轻人的口味还真复古。”

在发出这句话后,穆笙继续写稿了。当她收到朋友新的消息时,突然注意到她们的聊天界面里,并没有刚才那句抱怨阿槐的记录。

难道,自己直接把背后说单主的不是发给单主了?

穆笙几乎感觉到背后冒着冷汗,退出和朋友的聊天界面后,发现班群有几条at, 才知道自己把刚才那句话发班群了。

“不好意思,发错了。”

穆笙发了个“社死”的表情包,没有理会接下来的调侃,重新打开阿槐的聊天界面,带着些许愧疚更认真地回复对方。

在班群丢脸就丢脸吧,反正平时也没几个人记得她,她也不记得几个人。至少没得罪单主就行。再怎么说,反正陪缺爱的小姑娘做梦嘛,能拿到钱卖到键盘就万事大吉。

于是那晚她有惊无险收到了陪聊的费用和梦文的定金,在她正准备在购物软件下单时,同时收到了两条消息:

“老师写的小情侣很甜!就是可以把褚西陵写得再可恶一点吗?”

“我相信西泠是存在的,但西泠会知道霜夜的存在吗?”

沉默片刻后,穆笙回复了两个“当然”。

                    

五天后,向来准时的阿槐迟到了。八点十分,穆笙刚把那篇贺夜吟的梦文全文发给单主,正翻着朋友圈,忽然翻到张没有文字的图片,里面是整整齐齐排着流血伤口的手臂,底下还有未消掉的疤痕,旁边是把顶端有红色五瓣花的眉刀。

是阿槐发的。

正当穆笙愣住的时候,阿槐的消息来了:“老师,今天可以多聊两小时吗?”

“可以。”

回复完阿槐后,穆笙又点开了她的水豚头像,那条朋友圈已经看不到了。

那天阿槐的文字中没有任何异常,仍然在讲她眼里褚西泠和霜月的故事,讲霜月的更多些。穆笙提心吊胆地回复着,没敢再做其它任何事,只是不由得想,那个名为“霜月”的大小姐,那个不能表现自己的好恶,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在乖巧顺从的外表下对自己的生活充满了倦怠,幻想着撕裂天空的雷电般巨大的破坏和毁灭的笼中鸟,到底有几分来自阿槐经历的人生,更确切说,有几分源于阿槐可望而不可即的愿景。

之前穆笙当然听说过自残者的存在,但今天还是第一次看到认识的人鲜血淋漓的手臂。然而,比起视觉的冲击,更让她五味杂陈的,是对方平静地继续讲述自己虚构故事的语调。

故事里的霜月找到了足以彼此托付生命的恋人,而故事外的阿槐,只能将情感寄托于没有凭证的幻想。即使如此,穆笙觉得自己没必要也没资格怜悯和同情阿槐。她大概是唯一倾听阿槐故事的人,可这倾听也是漫不经心,依靠金钱而维持的,除了这单薄虚妄的幻想外,她对阿槐几乎一无所知。无论对于阿槐的人生,甚至对于霜月的故事而言,她都只是个彻彻底底的局外人。

更何况怜悯和同情是居高临下的,她不知道阿槐是否会接受这样的施舍,更害怕自己流露出这种情感后,会让对方更难受。所以发现对方删除那条朋友圈后,她也佯装自己没看到那张照片。

大约在十一点,阿槐写道:“老师,我有点累了,等下秒睡的话钱明天再付。明天下午三点你有空吗?”

“有的。”

她和阿槐又聊了十来分钟,对方没有转账,只是又一次问道:“我觉得现在霜月身边的褚西泠,已经和游戏里的褚西泠或者褚西陵差别太多了,这样的他还算存在的吗?”

“官方不懂角色,梦角只属于你自己,只要有你的爱,他就是存在的。”

正在这时,另一个单主回消息了:“老师写得好棒!人物塑造得太好了,除了小情侣外,就连褚西陵也写得很让人讨厌,真想不明白谁会喜欢他。结尾款吧!”

眼看着阿槐暂时没有动静,穆笙就切出去了。

直到第二天穆笙睡醒,阿槐都没有再回复。

                    

第二天下午两点十分,穆笙走进不常来的面包店,花了十六元买了杯水果酸奶。付完款后,她捧着杯子上了二楼,挑了个能看到外面银杏树的靠窗位置。

她喝了口酸奶,解除手机锁屏,打开了微信。宿舍群有人问她去不去等下的讲座,她回了个不去。

“你不是很喜欢那个作家吗?”

“没办法,下午真的没空。”

像是为了更好说服对方,她补了个泪光闪闪的黑猫表情包,随即将群设置成“消息免打扰”。

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将近五十分钟,穆笙还是打开了置顶阿槐的水豚头像,回顾之前的聊天记录,以确保在接下来造梦的过程中不会出现问题,却一再走神,老想起昨晚那张鲜血淋漓的照片。

为什么自己还会翘掉期待已久的讲座,来陪这个连姓名都不知道的小姑娘做白日梦呢?直到穆笙坐喝完了半杯酸奶,她都没弄清楚自己的想法。她不再缺这点钱,也自命没什么高尚的职业道德,更何况是这种过家家的委托。

说到底,只能是人类卑劣的窥私欲在作怪。穆笙捏着吸管,用力插向塑料杯底的黄桃。

不过,既然自己的行为能给对方想要的东西,那也算各取所需吧?

体味着水果碎片在口腔中湿润的触感时,穆笙这么想着。她咽下口中的食物,再次打了个哈欠,然后定了三十分钟后的闹钟,伏在了木桌上。

就在这三十分钟里,她居然做了个梦。

梦里她俯视着一幅不断变幻的画卷,其中有流水潺潺,落英缤纷。她的视角溯流而上,聚焦于水边摇着折扇的清隽男子。

男子转过身望向她,赤眸如血,如火,如昨夜眉刀上的花。

“烦请姑娘帮忙转交此物。”

折扇朝她飞来,一直飞出画卷,在被她抓住的瞬间,化成一片银杏叶。她低头看了看,上面题着两句诗:“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铃声不合时宜又恰如其分地响起。在关掉闹钟后,穆笙看到了阿槐的消息:“老师,我现实生活有点事,暂时不继续了。”

前后没有任何表情包,只在下面有个红包。穆笙点开后,发现比昨天没结的账多了十六元。

穆笙坐直身子,突然注意到窗边躺着片银杏叶。她下意识想抓,不知从何而来的风把叶子吹走了。她看着那点金黄以并不优雅的姿势飘落,混入下水道井盖边小堆的落叶里,再也辨别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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