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读聊斋•荷花三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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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读聊斋。

      许多年来,它一直默默地躺在案头枕畔,暗夜静读,情节早已熟谙。

      掩卷支颐,神思遐举,当故事退去,留下的是隽永的诗意:是宗湘若与三娘子荷塘的初逢;是王子服与婴宁郊野的偶遇;是白秋练以诗疗疾;是绿衣女娇婉度曲……他们,已然深刻进入我的生命,须臾不能分离。

      我愿意拿起手中的笔,细细地品读,慢慢地写下,与你分享其中的点点滴滴。

      所谓浮世清欢,原本就在这旁逸斜出的阅读里。

      我尝试用自己的方式解读聊斋,也许只是误读。然而,于我而言,它是一个奇妙的出口,藉此,精神可暂时游离于现实而无奈的尘世,天马行空,任我驰骋,体味其中的温暖与缱绻,倘若还能洞达人性的幽微,那当是意外之喜。

      我素习文言,追求叙事的精简,即使是现代风格的语言,我也希望可以接榫古典,文字之外,意境袅然。

      进入写作,其实是无力的,甚至让人感到沮丧气馁。

      然而,还是要坚持写下去,权当做是对灵魂的救赎。


     



      宗湘若,是湖州的一个读书人。生性喜爱荷花,住的地方离荷荡不远,推开书房的窗子,远远就能望见那一片莲塘,初夏时节,满眼翠盖如举,荷花盛开,嫣红粉白,让人心旷神怡。

        长夏的清晨或者黄昏,宗湘若常常独自一人,来到荷塘边漫步, 荷叶汪然一碧,就像是一面面玲珑玉盘,盘中的露珠一颗颗圆润饱满,映着朝阳,晶莹璀璨。

        每次,他都忍不住俯下身来,伸出右手的食指,用指尖在盘中的露珠上轻轻划过。如果有丝线,能够串起这些珠粒就好了,他在心里想到,他又会想起曾经读过的一句乐府诗“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他慢慢地直起身来,望着远方,荷塘的深处,传来细细的菱歌声,闭上眼睛,鼻尖萦绕着花与叶的清香,似有若无,不知为何,他感到一丝怅惘。

        荷花开了,荷花又败了。 日子一天天平静地划过,就像一滴露珠落入荷塘中,不会激起一丝波澜。

      一日傍晚,宗湘若又在荷塘边徘徊,天色骤晦,雷声殷殷,风雨大作,烟雨迷离,荷叶尽作飘摇旖旎之态,忽然,一物如猫,倏地窜至他的脚边,钻进他的衣袍底,躲了起来。惊疑间,雷止雨注,他掀开衣袍,向下望去,那只小动物也正仰首望着他,双眸闪闪,这下,他看清了,原来是只狐狸。

        惊魂甫定,狐狸狼狈而感激地说道:“你助我度过雷霆之劫,我会报答你。”

        宗湘若置若罔闻,他望向荷塘。雨过天晴,塘面波澜不惊,水天一色。荷花为雨所洗,愈加明媚,婀娜多姿,清丽雅致,如同出浴美人,凌波仙子。

        他情不自禁地吟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狐狸说:“我知道一个秘密,荷塘的秘密。”

        宗湘若的眼睛亮了。

        他转向狐狸,望着它的眼睛,静静地听它说道。

        狐狸说:“明天清晨,你再来这里,划着一艘小船进入荷塘,寻找一位披着白色绉纱披肩的采莲女,如果看到,你就驾舟紧紧地追赶她,假如没有追上,在荷塘中迷失了方向,你就立即划到堤岸边,在莲叶重重的覆盖下,寻找一朵短干的荷花,不要犹豫,采下它,携之归,回去后点上蜡烛燃烧花蒂,一位风姿绰约的女子就会出现在你的面前,她就是你命定的妻子,也是美丽的荷花仙子。”

      说完,狐狸就箭一般地跑向远处,消失在视线中。

      第二天清晨,宗湘若按照狐狸的嘱咐来到南塘,驾一叶小舟,漂浮在水面上。荷叶田田,菱歌四起,美丽的姑娘们驾船在荷荡间轻快地穿梭,娴熟地采莲,宗湘若的眼睛都要花了。

        这时,一位少女的身影进入了他的视线:她系着一条绿色的罗裙,披着一件白色绉纱的披肩,小船静静地停在一丛荷叶边,低头,宛颈,仿佛在临水照影。又手执一朵荷花,静思,凝神。

        宗湘若悄悄地靠近她。听到她轻轻地说道:“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突然,她抬起头,茫然四顾,与宗湘若四目相对,竟然,有一丝慌乱,立即撑篙划向荷荡深处。

        宗湘若驾船紧随其后。

        一转眼,美丽的女子就消失不见。

        果然,最后是在堤岸边,找到了莲叶深处的那朵短干红莲。

        采下来。带回去。

        静静地看过去,书案上的这朵短干红莲并无不同寻常之处。手持蜡烛,宗湘若慢慢靠近红莲的蒂部,火苗突突地跳着,灯花爆处,那位美丽的女子竟然真的出现在眼前。身形纤弱,腰不盈掬。

        走近她,伸出手,即将牵住她裙裾的一刹那,女子又忽而化为湖石一方,多窍玲珑,静置案上。

        湖石色白,温润如玉,扣之,其声清越。苔藓蒙茸生其上,细细端详,古雅可爱。

        宗湘若焚香于前,喃喃祝祷,但见湖石孔孔生云,轻烟弥漫,袅袅散尽时,湖石又化为纱帔一袭,芳泽犹闻。轻轻地捧起,闭目深嗅,正是荷塘里似有若无的清香,女子的清香。

        宗湘若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把纱帔放在枕畔,拥之而卧。清香氤氲,一夜未散。

        醒来,女子居然躺在身边。宗湘若喜不自胜,又恐其再次化去,立即跳下,正衣冠长揖至地,哀哀祝祷。

        女子亦起身,注视着他,叹息一声说道:“不知是何人饶舌,几乎被纠缠致死,孽缘呀!”声音娇细,醉魂酥骨。

        寒来暑往,花谢花开。半庭明月,一枕云雨。燕宛之好,欢情甚谐。

        只是,女子不爱说话,见人辄浅笑盈盈,能以眉语,能以目听。宗湘若曾戏问:“卿何默默?”女子则对曰:“花如解语还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

        转眼,怀孕十月。分娩时,女子紧掩门扉,静静地躺在床上,用一把锋利的小刀剖腹取子出,再用一条绸带束在伤口处,一夜之后,肌肤平滑光洁如初。

        呱呱坠地, 蹒跚学步,牙牙学语,女儿慢慢长大了。“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她对女儿说,“我就叫你莲子吧。”说着,她的眼睛望向那一片荷塘。

        一天,女子对宗湘若说:“尘缘已满,请从此辞。”

        宗湘若闻言,挥涕流离,哀不自胜,说:“余生漫漫,何忍离逷?离开我,你何所归?离开你,儿依靠谁?”

        女子说道:“聚散皆缘,何必悲欢。相守不如怀念。这些日子,我总是想起昔日荷塘里的悠游。日后倘蒙思眷,抱着旧物,呼唤一声荷花三娘子,自然会有重见之时。”

        说完,飞去,离地丈余。宗湘若即跃起,捉住绣履一只,落地,又化为石燕,如水晶般莹澈,色如丹朱。每一忆念,抱呼“荷花三娘子”,女子面容宛在,浅笑盈盈,樱唇欲启。

        长夏的清晨或黄昏,宗湘若常常牵着莲子的手,去塘边漫步,塘中莲舟纷纭,人面花面交映,望着荷塘深处,他低低地自言自语,莲子仰着头,问道:“父亲说什么?莲子听不清。”宗湘若低下头来,看着莲子,微微一笑说:“没说什么,回去吧!”

        其实,宗湘若说的是:“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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