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则自负。 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142期“门”专题活动。
我小时候住的老房子,门是那种老木头做的,年月久了,木纹都磨得发亮,边角被蛀得坑坑洼洼。门框上贴的门神爷,风吹日晒的,红纸褪成了惨白,关公的脸都模糊了。我最喜欢黄昏时,一屁股坐在那光溜溜的门槛上,后背靠着门框,眼巴巴望着巷子口。夕阳把门框的影子拉得老长,正好把我罩在里头,心里就盼着爸妈下班的自行车铃声。巷子里一有动静,我就竖起耳朵听,脚步声近了又远,远了又近,直到那两个熟悉的身影晃进来,心才落回肚子里。
外婆家的厨房门,在我记忆里好像就没关严实过。那是几块薄木板钉的,门框都有点歪斜,门底下总漏着一条缝。可就是这条缝里,总往外飘着勾魂的香味——可能是蒸红薯的甜,也可能是炖肉的香。我就跟个小馋猫似的,老爱扒着那条缝往里瞅。外婆在里头忙活的身影朦朦胧胧的,她一回头看见门缝里我的眼睛,准会“吱呀”一声把门拉开一半,手里麻利地塞给我一块刚出锅、烫手的面饼,嘴里还念叨:“小馋鬼,烫,慢点吃!”那会儿就觉得,门就该是这么个玩意儿,敞着条缝,里头是暖烘烘的烟火气,外头是等着被填饱的肚子和心。那门缝里透出的光,还有外婆的笑脸,就是我最踏实的念想。
可家里有扇门,后来变了味儿。是我爸的书房。那门挺厚实,以前他总虚掩着,我没事就爱溜进去,踮着脚翻他桌上那些厚得像砖头一样的书,闻那股子油墨味儿。可不知从哪天起,那扇门关得严严实实,连条缝都不留。门上的黄铜把手,摸着冰凉冰凉的。我有时候悄悄趴在门板上听,里头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嗡嗡的听不清,偶尔会拔高一下,又猛地沉下去。那扇门,就像一道又冷又硬的墙,硬生生把我隔在了外头。门里头,是他们大人的世界,有我听不懂的烦恼和争执;门外头,是我那个突然变得有点不安的童年。我第一次那么真切地感觉到,门这东西,不只是用来进出的,它也能把人挡在外面,冷冰冰的。
后来,一扇更冷、更沉的门,把我心里最后那点懵懂彻底撞碎了。外婆病得厉害,不行了。我们赶到医院,最后却只能停在那个叫“太平间”的门口。那门漆着绿色的油漆,斑斑驳驳的,闪着一种不近人情的寒光,像冬天结了厚冰的河面。它悄没声地滑开一条缝,我一眼就看到了里面,窄窄的床,盖着白布……外婆就那么躺着,安静得像睡着了。我刚想抬脚往里走,那扇绿铁门“哐当”一声,又急又快地在眼前合拢了!那声音,像是什么东西被硬生生撕裂了,又闷又重地砸在心上,震得我耳朵嗡嗡响。就那么一下,什么都看不见了。那道冰冷的绿铁,像一道天堑,把外婆永远隔在了我看不见、摸不着的那一边。
就是从那天起,我才真明白了,原来门这一开一关,开开关关之间,藏着那么多再也找不回来的东西。那扇铁门关上时发出的回响,好像也在我心里头落了锁,咔嚓一声,把我身后那个傻乎乎、只知道等饼吃的童年彻底锁死了。我像是被一股看不见的力推着,踉跄着走进了一片陌生又空旷的荒野里,回头看,门已紧闭。
现在住的地方,是城里那种高高的楼房。家家户户装的都是防盗门,冷冰冰的铁皮,带着电子锁。回家按个密码或者刷下脸,“咔哒”一声轻响,门开了,再“咔哒”一声,它自己就锁死了,严丝合缝。门上的猫眼,看出去楼道都变形走样,灯光惨白惨白的,照着空荡荡的走廊。门里头,是个安全的壳子,灯亮着,暖气开着;门外头,是车水马龙,是邻居关门开门隐约的响动,是另一个世界。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偶尔会愣神。脑子里会突然飘过外婆家厨房门缝里那股热腾腾的香气,会闪过老家门槛上那个托着腮帮子等爸妈的小小身影。再看看眼前这扇紧闭的、连条缝都没有的防盗门,心里头会涌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这门确实锁住了安全,可好像也把我自己锁在了某种孤零零的境地。门里门外,有时感觉隔着的不是一道墙,而是回不去的整整一段时光。
日子一天天过去,心里头那道被那扇绿铁门狠狠撞出来的口子,慢慢地被时间填上了一些,结了痂。但摸一摸,底下总还是有个硬疙瘩在那儿,消不掉。门这东西,开开合合,人就在这门里门外穿梭。有生离,有死别,有欢声笑语,也有沉默叹息。有些门敞开着,任你来去自由,透着热气;有些门却在你身后“砰”地关上,再也没机会推开。这些门,就像刻在年轮上的记号,标记着你长高了多少,也丈量着你心里头沉淀下多少东西,是深是浅。
门让我懂得,它的敞开,有时候是温暖的召唤,像外婆的手;而它的关闭,有时候就是诀别,像医院那道无情的绿。每一次门轴转动时那细微的“吱呀”声,都在提醒你,该告别了。告别门里头那些烤得人暖洋洋的旧日炉火,然后深吸一口气,独自推开眼前这道门,走进外面那片未知的、带着凉风的新天新地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