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载菇的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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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不一样之【静谧】

我吞食天空,排泄天空。我是陷阱中的陷阱。


01

空荡,寂静,沉默,红色气球在我手中。

“你要尝一尝我的菇盖头吗?”

“也不是不行。”

“……诶?”

“我相信你能解毒的。”


02

我不是鬼魂。我吃饭,呼吸,行走。倘若不是附近发生了命案,我不得不出场证明,现在的我应该在四处晃晃荡荡。那个审问的男人很自大,他对我的口供字斟句酌,“清晨采集水露?露水什么时候蒸发,你又是什么时候经过,你采集的露水呢?”“……”他冷静地盘问着,左手缓慢地摩挲着笔盖,盯着我的双眼。他面色朦胧,我看不清他的嘴角是否还残留着昨夜或者某个前夜的酒渍。他也不是鬼魂,却如此的捉摸不透。不像我的露珠,只是凝结在那,我到了,便滴落在我的眼角了。“说话!”他猛振桌角,面前的灰尘扬起下落,散射了中午烈阳,于是我问他“你要尝一尝我的菇盖头吗?”


03

无数丝线从四面八方将我缠绕在干裂的土壤之上。我不知道这些菌线想对我做什么,我的面前好像只有死路一条,我只有放空自己,接受这一切的来临,把我的死伪装成一种献祭。是不惧死的模样吗?好像错了,是不想生的无感而已。“咔嚓”钨丝通电的那几秒,亮堂如白昼。我又做梦了,有模有样的经历过几次生死,都没有挣扎过。


04

“在春天,我们可以变成红色气球。”人群里流传着这句话。我记住了。因为这句话里有红色,很鲜艳,很明亮。我或许应该记住,需要我离开地面,没有任何着力点的低行空气里,有我不安的因素。那个警长很乖巧地放过了我这个嫌疑人。周围的人不知影踪。客栈借宿的酒肆老板问声从我身后传来“一句有趣的言语,会吸引小鬼,不是吗?”我的十根手指变成了无数菌丝,耳边坠落起纷纷扬扬的孢子,“找到你了。”鲜蓝色,明黄色,青绿色还有,我最喜欢的艳红色,我想,这是我送给你的我最喜欢的礼物,酒夫,作为交换,也把你最喜欢的东西送给我吧。你的,那颗,红色而跃动的心脏。


05

“可惜呀,你没有两只脚的影子。一个菌柄一只脚,所以只能蹦蹦跳跳。”他很快乐,喝了酒就哼起了自编曲目。地面晃荡龟裂,漫天尘土扎进我的双眼,露出我惨烈的脚踝,菌幕纠葛,混沌割裂。“伪装成人的鬼,要怎么行走?”“可这人间,要吃饭,人吃那可怜的碎银,你该吃些什么呢,废弃的金属,还是滚烫的生气?”“要记得,不要停止呼吸。”天黑了。我只听见那人酒瓶碰撞的清脆声响。


06

猎杀。无休止境的猎杀。都源于那一个未命名的传说,世间有一种菌的伞头极其鲜美,只要吃了便能尝到世界上最极致的美味。“听说那位不苟言笑杀伐果断的大人吃了那菌盖,竟狂笑与流涕不止,昏昏颠颠一反常态。”武装的侦察者里传出窸窸窣窣的议论声。“皇室那乳母吃了之后容光焕发,我亲眼所见。”又一个声音附和起来。“真的如此吗?”没有人能确认,但所有人的舌尖都开始背叛理智。传闻像孢子般扩散,每一道目光扫过我的身体,都带着灼烧的温度。我低头看着脚下蔓延的菌丝,它们缓慢地生长着蔓延缠绕在一个男人的脚下。金钱,荣耀还是功劳?他颤动的瞳孔里映出伞盖上露珠的微光,于是我问出了同样的话:“你要尝一尝我的菇盖头吗?”


07

干燥的口袋里,有一只湿润的手帕,将我轻轻包裹,带着体温的潮意。它曾擦拭过多少不可言说的痕迹,如今又覆上我的菌褶,像一封未寄出的信,藏着溃烂与新生共存的秘密。还有一股,未命名的花香,像酒一样渗入我的肺腑,麻醉了我的五感。梦里菌丝依然狂妄地扩张着,将我的躯体吊起又摔落,在腐殖的深处,我听见孢子破裂的轻响,雨季将至。被吃掉吧,然后灌以酒水,孢子已经落下,而我擅长的是等待,等下一场潮湿的空气。


08

“你要尝一尝我的菇盖头吗?”手帕打开的一瞬间我探出头,向眼前的食客发出邀约。对上一双黑色瞳孔的时刻,我愣住了。“你要死了。”我收起狡黠的笑容,和她轻轻地说。“这么鲜艳的菇,是有毒的,酒夫。”她柔软的嘴唇上下张合,吐出的气息拂过我的菌褶,带着铁锈味的温热。“可皇室的大人们……”男人想要解释却被她咳嗽的声音打断了。男人连忙上前去扶,她却反手攥住他的手腕,“他们疯了,你信了……”我被打落在地上,暴雨来了,洪大的雨声盖住了争吵声、瓶罐碎裂声……一丝未命名的花香,还有,她的死亡气息。鲜红的心脏最先变冰冷,像一片从未有人踏入的沼泽地。


09

“她已经离开了一个雨季。”我又想起那个女孩的黑色瞳孔,开合转动,像干枯的残叶在朔风里晃荡飘摆。我的残缺五感遗落那片沼泽的中央,菌丝缠绕着她遗落的手帕。雨水浸泡的纤维上,菌丝织成细密的网,托起那缕未散的花香。“我给她的花香起了一个名字。”食指上戴着银色扳指的左手泡了一杯温凉的茶叶。我探出头看着他放了一把茶叶……再一把……还一把。“这样泡才好喝,味道很浓。”他嚼起茶叶片片,“我就擅自给她的花香起名了,叫槐香可好。”不是询问我,他在回忆她。


10

客栈里质询的警长死了,死去的面容浮起一层青白菌斑,嘴角还有未来得及咽下的唾沫;杀伐果断的大人死了,指尖蜷曲如枯枝指甲缝隙里嵌满黑色菌丝,喉头插着半片觥柄;皇室的乳母死了,枕边瓷枕裂开细纹,蛛网般的缝隙里钻出淡紫色菌丝,缠绕着她银白的发丝。她掌心紧攥的金锁片上,留着齿痕与菌斑交织的印记。“把她种下,这个雨季过去,她会开花吗?”我问酒夫。他正专心致志地擦拭一只酒杯,指尖在裂纹处停顿了一下。“种下她,不如种下你。”他低声道,目光扫过我微微颤动的菌褶。“我变成人了,种不得,种不得!”我连忙摇头。酒夫的笑在昏黄烛光里晃了晃,像一滴墨坠入水中,无声无息就混沌一片。我缩回菌褶下的阴影,听见屋顶瓦片被雨敲响,一声,又一声。


11

“槐香,还乡。”槐小姐客死他乡,酒夫在她死去的这里开了一家酒肆。每到雨季,酒肆门槛便被雨水泡得发胀,泥土的盐渍翻出来白花花一片,像是开了一片片的槐花。“不带她回去吗,还是因为她看不见你就偷懒赖在这里不走了?”潮湿天气里,我总喜欢跑出来吓唬酒肆的食客。“她还有未完成的心愿,再者,你给我把酒坛子放下,小心我不耐烦把你和鸡一起炖了!”待酒坛回到酒夫手中时,佳酿早已见底,我嬉笑着到处逃窜,食客好像习惯了这场不定时的“闹剧”,沉默地低着头囵吞咽酒。人们总在雨里寻找丢失的东西,酒夫说槐香是他们心上长出的菌丝,缠得越紧,痛感越迟钝。“他们丢了什么东西?”“……他们的来处。”


12

分裂的菌柄长成了人腿,难以吸取土壤的养分。镜子里的我面色僵白,十根手指头整整齐齐,无限延长的菌丝枯竭在皮肉之下,生气抽干形成的褐色脉络,是否类同于人类的筋脉。所有人穷尽一生要找寻的极致美味啊,在我这个菌菇遗族的身上,要断送了。在我死去之前,是否能有一个幸存者替我讲述这一段故事?

“你要尝一尝我的菇盖头吗?”我问酒夫。他的瞳孔和槐小姐的很像,那里藏着一个我从未去过的地方。

“也不是不行。”

“……诶?”

“我相信你能解毒的。”

“……好,那你要记得告诉我,那极致的美味啊,你尝出了什么。”

“会的。”


13

世间有很多晴朗的日子,而我难得一见。他拿来了一个红色气球,鲜艳的红色在蓝色天空中飘起来,晃动着像一颗不会坠落的心脏,悬在风里。我仰头望着,菌丝在血管中微微震颤。“这样足够了。”我接过红色气球,将绳结缠绕在十指之间仿佛它是我未断的菌丝。“这样就足够了。”我又在心里默念了一遍。


14

工业的酒精生产着,冷却塔的烟叹息着像一场倒立伪装的雨,灌入大地的肺腑。酒肆老板在和他的食客讲述着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曾经有一个极为狡猾的毒蘑菇,鲜艳的伞盖迷惑了人心,鲜蓝色,明黄色,青绿色还有,她最喜欢的艳红色,她要夺走人的心脏就如同牙器咀嚼草根,毫无趣味,迫不得已。来到这座城市的人们对她族群那种极致的美味趋之若鹜,皇室以之为地位的象征,悬赏猎人四处搜寻小小菌类,说来也滑稽吧。”

“她来要我的心脏的那天,大地干枯崩裂,事情好像没有按照她预想的发展,我不要她的菌盖,我只想相信那个传言,鲜艳的菌盖使人容光焕发,疾病不再,我要让我的妻子吃下它,如此她才有命走出这里。我的妻子拒绝了,她一反常态,打碎了我们亲手摘花酿出的槐花酒罐,那是一个暴雨之夜,她的遗体埋了又被大雨冲刷走泥土,我好像明白她死而无安。”

“我到底该怎么做,我好像一直在假装着不知道,直到那个菌再一次问了我那个问题——你要尝一尝我的菇盖头吗?我忽然想起她嬉笑着说起自己被转手贩卖过好多次,那些人都死了,她嬉笑着说着自己被遗弃在沼泽荒地,她嬉笑着说着她的逃亡她的痛苦的彻夜难眠。那是一场无法言说的交易,我给了她一只红色的气球,她让我吃了她的身体。”

“我以为选择活下来的感觉是痛快鲜活的,直到我尝到了传说中那极致鲜美的味道,是多年以前,我的妻子在我们相识之地喂给我的槐花花瓣的味道,那时我们约定,一定要带着我们一园子的槐花去那个繁华的都市学习技艺,酿出世界上最好喝的槐花佳酿。我痛悸心头发现我原本储存着鲜活心脏的左胸膛,当真空空如也,我突然明白了菌的交易。初心和食之初味,没有人逃过抉择。极致美味是食之初味,我忘了。于是我付出了代价,丢了我的心脏。”


15

“不哭了,你没事了,你看这是什么?”最深的记忆里,一个散发着不知名花香的女子递给了我一只红色气球。

“给你那块黄金,你把你捡到的女娃给我们。”是追捕者的声音。

“不,她现在是我们的合法女儿,谁都不能带走她!”

“多一张口吃饭,你们还能活下去吗?你要知道,上头那边等着吃呢。亲生的舍不得,换的还忍住不下口吗?”

“做梦!”

撕扯,尖叫,争夺,红色气球飘上了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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