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固原城东南,黄峁山梁莽莽苍苍横亘眼前。这六盘山余脉,如大地嶙峋的脊骨,将原州区与彭阳县分隔两端。少小时,每每登高远望,那山梁背后便成了心中一个缥缈而执着的梦。以为翻过它去,便是挣脱了群山的层层捆缚,踏上那“山外”的坦途。黄峁山梁,在童稚的心里,早被勾勒成一道通向广阔世界的巍峨门槛。
今日重踏旧路,方知岁月与尘埃积压的分量。由309国道拐入后峡段,车辆如小舟闯入礁石丛生的险滩,颠簸摇晃,骨架几乎要震散。路面上坑洼相连,大的如巨兽张口欲噬,小的如密麻蜂巢,其间蓄满泥浆浊水,车轮碾过,污秽四溅。道路两侧的路肩早已支离破碎,多处坍塌殆尽,裸露出狰狞的黄土断崖。泥泞中深陷的车辙,是重卡碾压的无声证言。碎石块如坚硬的骨屑,刺眼地横陈于道。
我缓缓前行,车窗外是仲夏时节蓬勃的生命。草木葳蕤,绿意汹涌,几乎要将路基吞噬。茂密的林木在路基边缘顽强蔓延,根系与路面纠缠不清,形成一种对峙的生机。这景象,或许正是旧路荒芜的注脚——为着养护这莽莽苍苍的绿意,护佑山梁脆弱的生态,这条曾承载彭阳人走出大山希冀的孔道,只能任其沉寂、退守,将通途的使命悄然移交。偶尔几辆摩托车如蚂蚁般在坑洼间艰难摇摆,寻觅着稍平之处,那姿态,是对这荒芜的无声适应。
驶至后峡,新路豁然铺展,坦荡如镜。路旁两行老柳树枝干虬曲,绿荫如盖。夏风掠过树梢,筛下细碎的光斑,在平整的路面上跳跃流淌,仿佛铺就了一条流动的光带。
新路舒坦极了,车轮轻滑,几无声响。路旁崭新的标识牌上,“乡村振兴”的字样赫然醒目。车流不息,大小车辆皆飞驰而过,奔向远方。新路笔直如矢,轻易便消解了山梁昔日的威严屏障。而通往彭阳的旧道,分明被撇在身后,如一位被遗忘的故人,在幽深的山谷里独自沉寂、独自溃烂。
新路与旧途,仅隔一座山梁,却似隔了千万年光阴。新路平坦如砥,将时间压缩成飞驰的车影;旧路坑洼如齿,将时间拉长为凝滞的泥潭。老树年年撑起浓荫,新路年年承重,只苦了那条旧路,在深谷里吞咽着日益厚重的尘土与疯长的草木——它曾奋力托起多少双热切离开的脚步,却终究被离开后的步伐所遗弃,在生态的庇护之名下,静默地回归山野。
车轮碾过坑洼,颠簸之中,忽而悟到:路的选择,竟如此鲜明地划分着此岸与彼岸的命运...它以自身的荒芜,成全了山梁的葱茏,疮疤在遗忘中渐渐被绿意覆盖。
而任山河烈士陵园,就在这条被遗忘的旧路前方。曾几何时,固原二中、宏文中学的学子们,年复一年,正是在这同一片莽莽苍苍的黄峁山梁下集结。当春风初醒,清明雨细,他们便踏上这条崎岖颠簸的旧道。稚嫩却坚韧的脚掌,年复一年,重重叠叠地丈量着这坑洼如齿的里程。沉重的不是路途,而是心头的崇敬。少年们列队而行,红旗在料峭春风里翻卷,沉默的队伍蜿蜒于破败的路基与疯长的草木之间,向着深谷里那方肃穆的圣地进发。他们用脚步叩问历史,用汗水洗涤尘埃,在颠簸与泥泞中走向长眠于此的先烈。陵园松柏苍翠,纪念碑默然矗立,那些年轻的生命曾在此处浴血,以枪炮声撕裂山谷的沉寂,只为换来山外的坦途。如今,学子们踏着旧路的疮痍而来,献上花圈与注目,让深谷的沉寂,在一年一度的步履声中,被重新赋予铭记的重量——这被时代车轮遗弃的旧路,终究未能隔绝后人对英雄足迹的追寻与仰望。

黄峁山梁依旧苍茫,它俯视着两条路的命运:一条通向喧嚣的远方,一条沉入静默的深谷。而每年清明,总有一行足迹执着地踏入深谷的绿意与沉寂,用年轻的身影,短暂地擦亮那条被遗忘的旧路,也擦亮一段不应尘封的烽火记忆。
老树岁岁撑起绿伞,新路日日承重,惟独那旧道,在幽谷里与草木共生,吞咽着日益厚重的尘土——它以自身的荒芜,成全了山梁的葱茏,疮疤在遗忘中渐渐被绿意覆盖。它曾托举过无数热望,却终究在“保护”的名义下,被更新的车轮所遗弃。
大道如青天,坦途已铺就,只是并非所有的足迹,都能踏碎那深谷的沉寂与绿意的围困。
(文︱木易水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