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棉花褥子
文/依松听风
晨光未至的灶房，昏黄灯光里，母亲擀面的背影无声而专注，灶膛里柴火噼啪作响，暖意弥漫着厨房。我默默坐在桌前，低头吃着那碗凌晨两点擀出的长面，只觉面条温软，却哽在喉咙难以下咽。母亲端坐一旁，目光如影随形般缠绕着我，一声叹息轻得几乎听不见：“多吃些，路上冷，饿不得……”我默默点头，筷子拨弄着碗里，热气早已散去，只留下温温的余暖。
门吱呀一声开了，冷风裹挟父亲扛着行李走了进来。母亲新续的棉花缝制的褥子厚实而沉重，父亲偷偷灌满的酒葫芦沉甸甸地坠在腰间，二妈塞来的核桃在面粉袋里沙沙作响，大嫂熬夜赶织的毛背心则温柔地贴合在我身上。母亲的手紧抓住我，又骤然松开，只余下掌心残留的微颤余温。我垂头不敢再看，只听见父亲低声催促：“该走了，要赶车。”
班车如一头老牛停靠在镇子空寂的街道边，这是家乡小镇连接省城的唯一交通工具，车顶行李早已堆积如山。长的等待中迎来睡眼惺忪的司机，车门一开人群喧嚷着彼此推搡，汗味、奶甜和脚臭的气息混杂弥漫，售票员尖声叫嚷着“动弹！前面的动弹一下！”大胡子司机粗鲁的咒骂声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我死命挤进车厢，一只手却固执地伸向窗外，紧紧攥住母亲的手，仿佛这便是连接我与故土最后的缆绳。
车马达几次怒吼又熄灭，司机怒骂着猛踹车身，终于，车子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屁股喷出一股浓浓的黑烟，弥漫了半条街。车身剧烈的摇晃着，像是马上要散架。我紧攥着母亲的手，仿佛抓住的是此刻我存在的唯一真实。车子猛地一抖，终于吭哧着起步前行，我的手指被巨大的力量猛然扯开，猝然滑落。母亲的身影在车后扬起的漫天黄尘里迅速模糊，唯一清晰可辨的，是街边千瓦灯下她扯起衣角擦拭眼睛。车窗外，故乡连绵的山脊线在颠簸中迅速后退、模糊，最终消隐不见。我的脸颊上，两道温热无声地滑落。
破旧的东风大巴在大胡子司机手中竟似脱缰的末日战车。遇坑便猛踩油门，车身剧烈地弹跳；逢弯则狠刹，刺耳的铁刹车摩擦声令人牙酸。刺鼻的刹车水汽弥漫开来，胃里翻江倒海。车行至分水岭，剧烈的颠簸中，五脏六腑仿佛被无情地撕扯翻转。我猛地推开挤在身边的乘客，扑到车窗边，早晨那碗长面、连同胆汁般的黄苦水，一股脑吐在了呼啸而过的冷风里。待到庙坡底，我瘫软在座位上，虚汗浸透衣衫，双脚虚浮得如同踩在云端，再也无力站起。
父亲的声音在司机粗暴的咒骂和引擎轰鸣的间隙里艰难地挤进来，带着近乎哀求的颤抖：“师傅，行行好……娃实在撑不住了，让我们下吧……”售票员在一旁帮了几句好话。大胡子司机终于骂骂咧咧刹住车，车门“哐当”一声打开，父亲几乎是半拖半抱地将我弄下了车。车屁股再次喷出浓烟，裹挟着尘沙，毫不留恋地绝尘而去。我和父亲孤零零地站在“柞水”那斑驳褪色的站牌下，脚下是散乱的行李，如同被命运粗暴卸下的、无人认领的包裹。
我们借宿在柞水大姑家里，那是三间低矮的瓦房。大姑弄了一桌菜，可我闻到饭菜味就想吐，草草吃完饭，我们被安排在西屋睡。灯绳拉亮，昏黄的光晕里，父亲打了盆热水端进来。我蜷在褪色的木盆里，热水漫过冰冷的膝盖，却暖不透骨头缝里渗出的寒意。父亲粗糙的手掌突然落在我背上，笨拙地搓揉起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他的动作僵硬，沉默却比语言更加沉重。我缩着身子，只听见他粗重的呼吸，和偶尔一声压抑的叹息。窗外，柞水陌生的夜风呜咽着，拍打着薄薄的窗纸。
夜深了，父亲在破旧木桌旁坐下，掏出那个酒葫芦，拧开盖子，浓烈的酒气立刻弥漫开来。他灌了一大口，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接着，他默默地拿过二妈塞的那袋核桃，摸出两个，在桌角用力一磕，“啪”的一声脆响。他低头专注地剥着核桃，指缝间沾满了细碎的褐色碎屑。他小心翼翼地将剥出的核桃肉堆在桌上那张粗糙的草纸上，推到我面前。昏黄的灯光下，那堆核桃仁像一小簇温暖的琥珀。
“吃吧，路还远着呢。”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低沉，仿佛跋涉了很远的路。
我拈起几粒放进嘴里，干涩的核桃肉带着一种木质的、微苦的香。我慢慢嚼着，那点微薄的暖意和苦涩，似乎正艰难地、一点点地，试图填满胸口那块巨大的、被骤然抽离的空洞。
后来，学习工作中我走过许多路，睡过许多床，唯有那床由母亲亲手缝制、棉花塞得厚实沉重的褥子，始终陪伴在我异乡的枕畔。无数个深夜，我摩挲着它早已板结发硬的表面，指尖仿佛依然能触碰到故乡灶膛前那点暖融融的光晕，母亲灯下飞针走线的身影，以及柞水大姑家西屋那晚昏黄的灯光下，父亲剥核桃时固执的、沾满碎屑的手指。
那个自凌晨出发，被我晕车骤然扯断的旅程，并非我求学生涯的终点，而是人生旅途漫长漂泊真正的开端。故乡温热土灶上锃亮的锅圈、母亲飞针走向忙碌中含泪的眼睛、父亲沉默中决断如山递上的核桃……都未曾消散、慢慢沉淀，在漫长的岁月深处，凝结成我胸口一粒坚硬而温暖的核——无论脚步踏上那块陌生的土地，它都在寂静的深夜里，默默敲击出故乡的节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