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一日

2039年3月11日,7:11am

暗,细雨

申然夜间胃痛,睡得翻覆来去,雨声断断续续地听,天将明未明,庄思贤睡在靠台灯的一侧。

昏暗中,申然静躺了一阵,伴着庄思贤熟睡的呼吸声。

已有许多年倚赖药物助眠,他的睡眠质量当然很好。

就像无论晴雨总备着一把伞的人。夜晚于他总显得短暂。

洗碗池里静躺着煮面的小锅,酱汁红红的油渍,申然覆上涂了洗剂的手,滑腻的冷感,是申然隐秘的快乐一种。

清洗过令她胃痛的源头,申然从冰箱拿出牛奶,然后煮咖啡。

摩卡壶上了年纪,变得斑驳而隽永,仿佛可以去博物馆陈列,而申然使用它之娴熟,绝非无可替代,只是年深日久相伴,仿佛连它煮出的咖啡口感如何也成了陪衬,只知道不可一日清晨无它。

庄思贤起身,他习惯一起床即叠被开窗,顺便叠好申然的,乍暖还寒。

在睡衣外加穿厚毛衣,这件灰色的毛衣也有年头,旧衣总是熨帖,申然亦常披来取暖。

顺手也拿一件外套给申然,那人像青春期的中学生,总是缺乏主动添衣的醒觉。

庄思贤走进客厅,小圆桌上已摆好他和她的咖啡。

“喂,你要焦糖味,还是咖啡味?” 申然正拆日前朋友新婚寄来的饼干。

庄思贤为她披上厚衣,正穿左边袖子。

“还有乌龙茶味啊……”饼干式样精巧,申然从盒中一一拿出,仔细阅读每一只的口味。

“不如都试下啦,”庄思贤探身过来与她同看。

“有无搞错?曲奇有曲奇味?那香蕉有蕉味,鸡蛋都有蛋味啦!”

二人同笑一阵,申然恋恋不舍收起其余的饼干。

“这盒子蛮漂亮,是吧?”庄思贤已在喝他的咖啡,于是点点头。

他们的早餐一向简单,把本应匆忙的晨间变作从容的相对,在这样湿寒的雨天,一切也有种温馨的春意。

“你尝出今天的牛奶有什么不同?”

原本已要放下杯子,庄思贤又端起细呷一口。

“好像更厚一点哦,你又换了牌子?”

“是呀,现在好流行这种。”

庄思贤歪了歪头,申然便知道他不以为意,还是更喜欢原来的那一种,因他是不惯变化的人。

他和他的生活都追求一种稳定性,当内在难以摸索的时候,便要靠外在的严丝合缝来记认。

申然总会剩半啖咖啡在杯里,久而久之,杯底便有洗刷不去的渍,靠那洗刷不去的图案,和庄思贤的区别开来。

庄思贤擦去杯壁上的水迹,申然已经收拾停当,在玄关穿鞋。

“今晚六点半?”他为她取下挂在架上的包袋。

“是,早一点到,不要让老师等。”

“还要我带什么东西吗?”

“不如买束鲜花喽。”

申然开门,亲吻落在庄思贤颊上。


8:11pm

霁,无月

一行人用饭告一段落,家人推老师去隔壁房间休息。

招手叫申然过去,庄思贤在对面先看到,挑眉向她示意。

申然快乐地奔去,看着庄思贤带来的花已经插上,笑嘻嘻伏在老师正坐的沙发扶手旁。

“老师,花是阿贤特地为你拣的哦,你喜欢吗?”

橙色的百合花,鲜妍美丽。只因偶然一次申然说,老师眼睛不好,会喜欢鲜亮的颜色,庄思贤便记下,就像这几枝百合。

读书时,申然并非嘴甜的学生,相反,她很安静,中意默默做事。一次因想要照顾生病的老师,放弃了外出交流的机会,又很执拗,因此被老师痛斥,也只是默默流泪,第二天照旧出现在病房。

老师没有孩子,因此极爱重她,好似自己的孩子那样关爱,又多出许多理解与交流。申然曾说,老师是除爸爸外,自己最仰慕的男人。

那时,庄思贤还只是申然众多同门师兄中,最黑口黑面的一个。

“你试过又作论文又同时打两份工的生活,便知黑口黑面已是天使的行径来的。”

“我却又不会把自己搞到那么大压力。”

“所以你才能保留你的灵气天真,哎,真是羡慕你。”

“羡慕我什么?羡慕我的文章被老师赞啊?”

多年后,已成为庄太太的申然,还会在老师面前和庄思贤这样斗嘴。全然不见,二人各自曾经是何等的冷淡与寡言:当周遭的安全感不够用来汲取的时候,这些就像身体自动发起的保护机制。

申然送来的羊绒毯,老师已盖在腿上,申然忍不住摸了又摸,发出孩子般的慨叹:“哇,好舒服哦!”

老师慈爱又纵容地笑,轻抚她的头发。

“然然,你又剪头发了喔。”

申然留短发许多年,修剪自然频繁,然而每次长长短短,毫厘之间,老师却总能看出,仿佛不是凭靠“看”的机能,而是爱的感受。

“是呀,老师,长了发脚会翘起来,不好看。”一样的解释,申然愿意说无数次。

“怎么搞得,你们两个都越来越瘦,嗯?”像所有操心的长辈一样,老师喃喃道,

申然握住他的手,上了年纪,总有些颤抖,可是很暖,不再细腻的触感,让人感到平静和安全。

“瘦不是很好?我们两个都在控制饮食,是健康的瘦来的,你放心。”

“到我这个年纪,想吃却不能吃的时候,岂不是很后悔?”老师笑着摇头,仿佛不理解,却又很相信,只有妥协了。

“那老师你下次想吃什么就告诉我,我买来陪你吃。”申然笑嘻嘻的样子,仿佛做学生时,不会削苹果,在老师的病房拿别人送来的果篮练手。

“哦,我看你吃?”

“是呀。”申然说着捂住脸笑起来。这时,陆续有其他师哥师姐走进来,和老师聊天或告别,申然退至一旁,庄思贤站在门边,带着一点笑意望着她。

庄思贤本身性格极友善。他和申然都是内敛温和的人,因此与申然的结合,更像是心灵的遥遥呼应。

申然望着他,从与他交往的一刻起,他给自己一种安全感,那原本是无关紧要的,只是在得到的一刻,才明白原来缺少。

他是多么善解人意的爱人。

此刻笑望着申然,只是一种无意识的习惯。却无端地,申然感到无言中的一种遗憾。

原来圆满深处,是会觉得遗憾。

申然想,为何不与他孕育一个小生命,为何不在快乐的时候分享同施予,有一个像他亦像她的小镜子。为什么不呢?


10:11pm

夜,春雷

两个花洒,共浴后的睡前时光。今晚,两人默契地没有读书。

窗外又下起细雨,隐约有春雷,庄思贤服下药片,进入申然的被中。

极自然的拥抱和亲吻,脚尖相对,小腿交缠。

婚姻要步入第二个七年,彼此仍旧默契,甚至更加亲密。

爱本身就是一种分享同施予。

浮游在她的浪涛中,于是聊聊天,话语是浪涛中细小的涟漪。

“老婆,你讲义中有一句,我读过三遍都觉得震动,你估是哪一句?”

申然用喘息回答他。

“时间于我们有什么意义,百年不过修辞而已。”

庄思贤念过,仿佛海上又涌来浪花,不断地涌来。

“你是如何想到,嗯?”

迎接她的亦是一种振动。同频共振,多么具象的词汇。

申然升上天空,蝴蝶眨眨眼睛。

庄思贤吻去她流溢出的一点眼泪,勾勒她的眉,然后轻啄她的鼻尖,再于唇边流连。

“又偷看我电脑。”轻咬如同撒娇,庄思贤轻轻地笑,更紧密地贴合,在她耳边轻声道:

“是呀,老婆仔,不单只偷看,还帮你加页码,双面打印,全部订好了。”

“哇,是不是真的?”

庄思贤的手覆在她的小腹,很暖。恍惚间,申然觉得那里已然附着了生命。

白露横江,水光接天。

“哪里会有假啊,老婆仔。”一面将她的手放在自己背上,如同需要哄睡的孩子,申然熟练地轻拍着。

“bb还要不要唱歌啊?”申然轻轻道。

她知道庄思贤的药片此刻正发挥作用,于是不等他开口,轻轻哼唱一首彼此都爱的旧歌。

“为何离别了 却愿再相随

为何能共对 又平淡似水

问如何下去 为何猜不对

何谓爱 其实最爱只有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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