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气的皮囊常见,有趣的灵魂罕有)
小满有个脾气,对任何有官职的人都不感冒。但她对老张很亲热也很敬重。老张就象自家人。工人们有点什么事需要早走晚来,他一般不会难为。也不会为讨好老单,苛刻要求工人,这点让小满觉得干得特别安心。
活急人不够使,老张和赵贵两个都会来搭把手。两人一来,气氛就活跃起来,你来我去,说话非常有趣。有对当天新闻联播的见解,有对某个热点事件或人物故事的补充,有调侃某个熟人的笑话,甚或是有趣的谜语、脑筋急转弯。当着女工的面,他俩绝不讲那些太下流的段子。这点让小满肃然起敬,也象找到同类似的,胆子大起来,不时加进来凑凑热闹。对老张的指派,偶尔还敢故意抱怨一下。老张就笑着说“嘿,就象我们欺负了你似的!”小满便偷偷笑。
赵贵主要负责电工这块,老张不来时也会临时代理一下他的工作。有老王在,小满干活不用他直接领导和吩咐。
小满最初是带着点不屑对他敬而远之的。她觉得他即然是城里人,父母又都是人人羡慕的正式职工,不自觉的心里就会带了某种优越感。乡下有的女孩为了进城,以婚姻为跳板,宁愿找个老丑的下嫁,但小满鄙视这些。所以不但不会表面去讨好,在心里也是界限分明。又因为他媳妇和丈人对老王的刻薄,便在心里对他的人品也打了个勾(问号),觉得他也好不到哪去。
等到张新村咒他死活的时候,小满才慢慢觉得这个毫不知情的人有点可悲。
他在车间跟老张一起溜达,小满偶然抬头,斜斜着瞅了他一眼。他便说“怎么那样看我?”
小满才知道自己心里眼里装的鄙视被他看出来了。
张新村被家人也当成傻子,但小满觉得他真不是傻得不透气那种。周末他这些姊妹回家聚会或每年他父母过生日时候,他都不会和他们坐着聊天,往往是赶快独自吃完饭,找出藏着的钓鱼杆,去哪儿钓一下午鱼。
他们看不上他的样儿,其实他也看不上他们的样子。尤其过生日这天,酒喝到一半,当校长的大姐夫,便当着所有人的面拍出一千块钱,紧接着二姐夫也把钱奉上——二姐夫开厂子这点钱自然也不在话下,跟着是三姐和四姐。四姐两口子经商也不在乎。三姐两口子都是工人,但为了面子,心里就是怨恨咬咬牙也得拿。
他就不行了——他自己一个月干满全勤也挣不到一千块钱。要不是媳妇能干,全家的开支都不够。他不舍得也一下拿不出这么多给他爹娘。他心里也很不是滋味。这倒不完全是愧疚,而是觉得这帮人显摆,得瑟,衬托得自己更无能。由嫉妒而生恨,他便谁也不理,自己找了鱼竿去钓鱼了。
赵贵两口子心里也不平静。他两人每人一个月也一千多,不是拿不起,但这钱是出力挣的,一下拿这么些还是有点心慌。这一慌便少了几分豪气。过个生日过得心塞,尤其是媳妇,嘴上还是有说有笑,表情却有点僵硬了,她迅速白一眼尚在喝酒谈笑的老公,眼神里的怨怒象一把刀子似的扫过他的脸。赵贵假装没看见,回家就由着她使使性子甩甩脸色发泄一通。
赵贵是从不提家里的隐私的。家长里短那是老娘们的事,他才不掺和。再说自己老婆也摸着脾气了,和她计较个什么劲。他可不想费神研究这些奇怪的物种。他独自一人在办公室里引吭高歌:耶利亚,神秘耶利亚,耶利耶利亚……
随着这歌声,厂里养的一群鸽子也跟着扑楞楞飞上了屋脊,一群麻雀被鸽子们惊跑了。厂子在郊外,厂外是田野。田边除了庄稼和猪粪,还可以看见喜鹊麻雀燕子这些鸟儿。夕阳的余晖里,电线上落满了燕子,成千上万,黑亚亚地,把电线都压得打了兜,是深秋了,或许是讨论一起南下的事。它们很整齐地密密麻麻地站着,非常壮观!这样的景象很少见,小满忍不住大叫“哎呀!快看!——”
车间里好多机器都响着,没几个人听到。赵贵从办公室踱出来,看了会鸟儿,再看看她,什么也没说。
心里却好奇:这么大个人怎么象小孩子似的,激动成这样?
春天杨柳发芽的时候,办公室的花也全部搬出搁在走廊下晒太阳。那丛金银花也开了,满院的香气,从进大门口就能闻到。赵贵到处溜达着看,那株小树一般粗壮的玉树是他从家里带过来的,家里实在搁不下这么大盆的花,又不能放外边冻死。他蹲在一株月季前仔细地瞅,很近地瞅。小满远远看着,有点奇怪。从北车间往南车间走时,就故意从他身边绕过去,想看看他在干什么。
月季刚抽出红色的嫩芽,秀色可餐。她刚走到近前,他就招呼小满过来看。
不是看花。是看一群刚出生的小螳螂。在月季红色的嫩芽边,一堆软软身子软软爪子的小东西,在那个手心大的地方推推搡搡,彼此踩压着爬来爬去,对这世界充满了好奇和胆怯。它们还太小,一点也不知道它们身边其实很宽敞。
一个茧子里装了这么多生命,看得小满连连惊叹。
春日阳光下的简易彩钢瓦棚子暖洋洋的。小满站在案子边拿着马钉枪哐嘁哐嘁接木头条子。木头梳成木方,做门扇有的短一截,得接起来使。有时木匠人手不够用,就把她调过来。这个活相比来说干净而轻松,也不用闻油漆那股扑脑子的味道。车间里没有别的动静时,整个院子只剩了这一种声音,清脆悦耳,在西墙上撞出回声,走在院墙外的路上也能听到。
赵贵看她坐着一本正经开榫,觉得好笑,称呼她”女木匠”。她也觉得特别好玩,但只笑笑,不敢走神。老张也觉得,她实在比张新村还要强。张新村干了多少年,这些活老张也不敢吩咐他,怕他一冒失整块料就报废了。她甚至比老王会的样数还多。她按照木匠画好的标记,不停地左手右手旋转推拉脚踩,丝毫不错。小陈木匠站下,也笑嘻嘻地看她操作,说“小满,你可以去学开车。”
往门上写标签的时候,她也做得端端正正,一丝不苟。老单赞赏地问“小满,你高中毕业?”“初中。”小满老实说。脑子里会闪过十几年前在闷热的麦场里茫然等录取通知的样子。心里就有点黯然。
赵贵的字写得也很好看。小满看到他不知为什么总想起那几句诗: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劝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这是彼时小满喜欢的句子。
每天除了上下班,小满和老公还做了分工:一人辅导检查儿子数学作业,一人检查英语语文。
晚上经常是儿子和老公睡觉了,她还坐被窝里笨拙地一点点看题对答案。
新家离厂太远了,早上要骑四五十分钟自行车,为了不误点,她舍弃了吃早饭的时间。赶到厂里时,浑身已是汗津津的。别人还是毛衣毛裤,她早已换上秋衣秋裤,外套脖子处的拉链也敞开了。赵贵站在车间外,看她风似的刮进来,故意说道“又从东大洼冒出来了?”
傍晚下班,她就不愿再急自己。但是学校放学早,托管又只管孩子中午吃饭午休,清明没空轮到她接孩子时,孩子已经在校传达室等了一两个小时,着急得哭起来了。
她知道,这不是个长久之计。
等喷漆的陈辛问她愿不愿意去帮他上工地干几天时,她就悄悄答应了。
陈辛有时来厂里喷漆,更多时候是在小区里干,小满是偷着请假出去的,他给小满比在厂里要多出一点钱。
再来喷漆,空里休息时陈辛买了一把雪糕,这有点拢络安抚感谢大伙的意思。大家边吃边神侃,互开玩笑,赵贵对陈辛说“你给小满买辆电动车吧!”
“哈哈,你买也中,”陈辛笑着回敬道。
这些家伙!
小满微微笑着看他们拿自己开涮,并不恼。
小满最多出去帮三天,就忍不住打电话打听厂里的事。这事她没瞒赵贵和老张,他们没责怪她,还替她保着密,她一时还真舍不得这帮人。
木工活一少,老单不得不拦了几栋楼的塑钢窗活,厂里花两万多进了做塑钢门窗的设备。大伙全都是从头学起,好在也不复杂。赵贵学了几天,已掌握了全部的技术,领着大家干。
因为经验少,难免出各种问题,有时还不得不从外边找帮手来。压力一大,令赵贵很是焦躁。小满无意的一句外行话也让他火刺刺地说“你有本事!”
小满就闭嘴不再理他。
但小满下起料来,得心应手,比男工老王下得还快还好。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