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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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后,南昌再度暴雪。我站在凌晨十二点的八一桥上,车流奔涌,雪花堕落。一枚2019年的硬币在指尖停留已久后,带着我的一点余温,跌入冰冷的水中。水雾淹没眼睛,我的心脏突然紧缩——那该多冷啊,水里。

一束红色玫瑰,在漫天雾凇的世界一定很惊艳,走之前我将它放在桥上。走后,我不忍回顾。有时候人不总是会被衰败的景象伤到。今年是小敏离开的第五个年头,我走在回返的路上想,那夜她找我想说什么。

上过狭暗的台阶,将房门开启。窗外的雪,仿佛无数泛着荧光的精灵,将我的世界封锁。夜的底色变白了。

冲完澡后我拿起电脑,躺到沙发上。邮箱多出一个红点。不是国外广告,是实实在在的中文字,是信——小敏发的。昵称是郢中白雪,我记得非常清楚,小敏也是这个名。我想除她之外没人会用这个当作自己的昵称了。这封信,或许是小敏生前设置的定时发送。屏上显示信件发送时间:2024-01-20 00:00:00。

李恒,你记得么,我们是在图书馆认识的。那时候你坐在对面,和我一样在一堆高中教辅里面沉沦。窗外阳光斜着照进室内,我觉得累了就看一看你,看一看风景。起先是我的余光先注意到了你。你在对面坐下,宽松的白色体恤,以及一头乱蓬蓬的发。我给自己一个承若,学到累后看一下你,以激励我继续学习。或许只有十几分钟,我就累了。我抬头,你也是,正好四目相对。总觉得这张脸在哪里见过,抱歉第一次见面就看你那么久。后来我发现,你长得像柏原崇,尤其是那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荡漾温柔。

当斜照的阳光,从木桌窜到瓷砖,窗外开始泛起紫色,你拾起书包走了。我要比你晚几分钟——我被一道数学题给缠着了,它用它美丽的曲线,还有悲情的数字将一颗想要脱离的心按下,也为一颗想要出走的心提供了借口。我不想让你觉得我要和你一起走,即便当时我的确打算要走,就算你不走。你的身影走出余光,走到没有我的日子,就和从前一样,我只不过是你无数日子中的一瞬。明天你就会在另一个位置上,碰见另一个人,没准这个人,会和我一样惊叹你的似曾相识。窗外的紫色越来越浓,近乎梦幻的天空藏着我的一些心事。我想起博尔赫斯与他的图书馆——那个存有个人传记与未来历史的图书馆。窗外梦幻的云朵在缓缓游动。如果有那样的图书馆我真想看一眼关于你的书,从你出生,到你病老。或者有关我的书,在我的书里,知道我们未来的故事。空调的温度和眼睛的温度不一样,大地,湖水都冒着热腾腾的烟气。我渴望从冷空气中越到自然,让夏日的炙热闯进我的身体。学习一天的我,浑身无比轻松,但又为以后再也见不到你,至少难以近距离接触你,我又为此悲凉。你和我同一条路,我觉得自己很变态,一路上注视你的背影。我幻想自己是国民党特务,在尾随一个重要人物。我加快脚步,和你进同一个地铁站,同一车地铁,同一个车间。挤在一起的位置,比在图书馆的距离还近。我希望你认出我了,找我攀谈。我看见你眼中,原本坚硬的地铁灯光也变得异常柔和。我真希望你认出我了,如果你点点头,我就会和你滔滔不绝。你这样的男生都喜欢端着,装着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懵懵懂懂的迷糊。不过端着有端着的好处,这样让我更加想认识你,想要进入你的生活,知道你的烦恼,你的喜好。我看着你的眼睛,画面开始模糊,你出现的残影,似乎在向我点头。我说,同学,我们在图书馆见过。你说,是呀,还问我是不是在图书馆学很久了,你今天第一回来。现在偷偷告诉你,我也是第一次来。那时候我点头了,你别觉得我是骗人精,我是懵逼啦,大脑短路!我们谈到书。我问,你来图书馆只是为了写作业?你说,当然呀,不写作业干什么。你问我有没有喜欢的书,或者作者。我当然没有喜欢的书和作者,但为了你,我报出了比较熟悉的鲁迅呀,老舍,《狂人日记》呀,《茶馆》。你看着我微笑道,你不考虑看看课外读物?我说,我还看过《挪威的森林》……这时候你的眼睛亮了,来不及等我说完,你便开口说你很喜欢日本的文学作品,那种物哀的美学风格特别适合你的胃口,你还说你从中可以感受古典中国的美,那种美才是你心目中的唐宋。真庆幸当时一举聊中了你的喜好,交换了联系方式,聊到了我们在同一所学校。可同一所学校又如何,我俩终究还是以两层楼的地理隔离,成为天涯与海角了。

当信看到这里时,我以为她又在开玩笑。毕竟,我们的确是在图书馆第一次见面的。这件事只有我知她知,当然也不排除她的朋友也知道。不过依我看,她大概率不会和朋友分享一个“陌生”男人。其实我并不怎么喜欢日本文学,后来看文学书籍也是由于她。我喜欢的是电影,没错的话,那个暑假,和她相遇的那天,我打算回家看《情书》来着。这封信件,小敏用人称转换的方式,来分享和我相遇的那天心情。真是有趣,她站在我的角度思考问题。不得不说这种写法很奇妙,她大部分猜对了我的感受,真是个洞察力与想象力兼具的家伙。可是她已经不在了,世界上少了一个有趣的灵魂。想到这,我轻轻滑动触控板,往下读去。

直到我们高中毕业,你也一直只在手机上和我聊天。就是你这样端着,这样的神秘感,才让人如此难以自拔。可是现在你走了,说什么也没有用了!今夜又下雪了,又是一场大雪——它让我想起了你,是冰冷的死亡以及窒息。后面应该如何说起呢,自从离开了你,日子里也会时常想起你。高考结束后,你去了你的城,我留在了南昌。不知道为什么,无事时候,我依旧会去图书馆,我觉得那里有你的味道。我走在从前我们都走的路上,抚摸我们一起学习的书桌。图书馆越有你,我就越难过。我告诉自己,和你的故事就到此为止了。你会依然喜欢文学,不会记得我——这个和你聊文学的人。在遇见你之前我不是很喜欢读书,老实说,就算我学的文科,但这不妨碍我对语文提不起兴趣。我选择文科,单纯是因为我数学差。我得感谢亲爱的陈老师,没有他,我们就不会有故事。陈老师是非常好的语文老师,他的头发灰色,每天梳理得很整齐。初中上课时候,他总是穿着正式,谈吐举止优雅得体。讲课兴起时,他会用食指推动镜框,用细腻的目光扫视课堂。你别误会,我只是单纯欣赏老师。我同样觉得,你的举止也很优雅,会让我想起陈老师。我很喜欢去陈老师办公室,他的办公桌上总是有不同的书,什么博尔赫斯,马尔克斯,茨威格,川端康成,村上春树,太宰治,我都是在他那看到的。课间时候,放学时候,我喜欢坐在他办公桌上看书。当然啦,我喜欢那种感觉。陈老师的位置有种特殊魔力,坐在他位置上,我就会幻想自己是一个举止优雅的女人,看书就是自然的事情了。看得时候不早了,他就会借给我几本。那些书带到家就不好看了,我在家一点都没翻过它们。直到认识你以后,为了让自己能够和你谈得来,我在家看了很多书。你所谓的作家作品,我总是感到一股莫名忧伤。每读完一本书,我就会为你心痛,心痛你的心痛。你后来给我一本《雪国》,这本书上有你的痕迹,以及你的文字。这样忧伤的书,我早便读过。你送来的这本,忧伤要更重一些。

这是五年来第一次真正面对你的死亡。我知道你永远也不会看到这封信,永远都不会知道,我在这几年一直在想你。五年前的那个晚上,还没等我回你消息,你就已经离我而去了。那是许多年来,南昌最大的一次雪。第二天起床,窗外是白茫茫一片,第一次见这样雪的我,忍住了与你分享的激动。我知道那样就过于明显了,我需要伪装,和你保持距离,会忍住不去回你消息。后来,朋友圈里你的账号发过一条监控视频,大概是你妈妈发的。雪花镶嵌在你乌黑的发上,你拿着手机,等了大概十分钟后,才缓缓放下那块曾经还亮着的屏幕,纵身跳下。像水溶于水中。那个时候,世界只剩下窸窸窣窣的雪花在不停地飞。再想起当年场景,我依然觉得不真实,就和梦境一般。

抱歉现在我还不能理解,为什么你要跳桥。前几日你还和我聊得很来,你很幽默,就算说些奇奇怪怪的话,我也都可以理解,谁叫你在我心中,这么与众不同。后几日你就随雪离开了。或许是因为你太过敏感,这是我的猜测。你曾经写过一篇散文叫做《心茧》,厉害吧,你的文章现在我还记得。你上面写:在人间生活,需要心上磨出茧,太过细嫩的心,连书页都可以轻易划伤。你最后说:我希望自己磨出心茧,我想忘记,想不顾一切。或许是那年一场,史无前例的雪,让你回忆起曾经,觉得日子比雪夜都要冷。你知道,死亡仿佛水溶于水中,看不见一点波痕。

写到这,我想到。你再也看不见我的信,我也无法收不到你的回信。心就很痛,喉咙就苦涩苦涩的。这几年来我很自责,你妈妈告诉我,你当晚只和我一个人发信息了。我多么希望自己能够在那晚,不那么早睡觉,就可以好好听你说话,听你抱怨,给你温暖。很多时候我觉得你像寒风中的狗尾巴草,让人觉得很心疼,很想给你拥抱。如果你,那干嘛不给我一点提示,我也为什么要忍住激动。我们就此错过,一错便是阴阳两隔——就此打住吧。剩下的东西我也不想多想。你再也看不到,什么都是梦中幻影了。

刘敏2024 2.10

邮件到此就终止了。我想将信视作小敏恶作剧与想象力的双重结晶,可这样一来,我又无法说服自己。或许这并不是小敏写的,是另一个人在替小敏打抱不平。信中的“我”也就是小敏,简直是女版的我。这些事情本不应该被第三个人知道,我的意思是,后面的内容几乎和事实一样。但是事不对人,《心茧》散文是小敏写的,凭借记忆,信中提及的句子与《心茧》中原句并无一二。由此我断定这个人是小敏的朋友,而且关系不一般。在我调查这个人之前,我先是发了一个简短的邮件给她:你好,我也为小敏离世难过,请你不要怪罪我,如果可以能否和我聊聊。发过之后,我便没在关注回复,相比等待,我更愿意主动出击,去寻找这个人。首先排查小敏的空间。这几年小敏的空间我看过不下五六十回,我叫她母亲单独为我开的权限。空间里面的内容,我连倒着背都不在话下。如今,点进她的空间,放在眼前的是她——许许多多新的动态,新的照片。照片里的人,分明不是小敏,她一点也不像小敏。就算小敏离开我许多年,可我绝对不会认错。正当我惊讶之余,郢中白雪在QQ给我过来一条消息:你是谁,登李恒QQ做什么。还有我是小敏,又不是我跳桥,你看信能不能仔细点。我点进去,说,我仔细看过信了,你是想问为什么死的人不是我嘛,可能这样说话的确不好,但是她的死和我无干啊。她说,你是诈骗的吧,话术够新啊!接着她说,你现在还是别动这个QQ,我不会上当的。我想说什么忘记了,她几乎把我要说的话全部说出来了。思索片刻后,我想到还有QQ空间的事情时,她说,你妈的,你用他QQ多久了,怎么有24年的动态!这时候我发觉事情的不对,准确来说是我的直觉告诉我,里面有鬼。当我正想和她打电话聊聊时,我感觉到自己心脏紧缩,疼痛感蔓延全身。我蜷缩在沙发上,晕死过去。

第二天我从镜子中醒过来。无数镜面反射我的模样,似有无数双眼睛在观察我的一举一动。我心急如焚,四肢却无法动弹。紧接着,这些银色的镜子一面面朝我冲来,穿过我的身体,连周围的空气都没被带走。镜面上带着特殊编码,第三面冲过来的镜面(前面两个由于太紧张了,没注意到)用灰色记号写着U3,第四面则是U4,以此类推,U5,U6……直到一面记号老长,将银色镜面,标记成灰色的镜子,朝我过来时,我进入了镜子。一瞬间世界变得黑暗,寂静。致命的超重感压迫我的胸腔,肋骨一根根断裂,成为利刃插进我的肺,刺穿我的身体。我窒息好长时间,世界只是一片黑色,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睁开眼睛。赫然眼前的便是一面镜子,再然后才发觉自己身处厕所。这面镜子里的脸有些陌生,又觉得十分熟悉。我发自内心觉得奇怪,觉得这个人压根不是我,我不长这样。当我这样想时,脑海里有一个声音告诉我,我本就是这样,从小到大,一直都是这个样子,未曾更改。因此我很快给出一个解释,我睡懵了,这并不奇怪,人总有懵逼的时候。很快这些奇怪的感觉被一一淡忘。在洗漱的同时,关于昨晚的记忆在我眼前走马,我对这些记忆没有任何怀疑。我记得昨晚从八一桥回家后,在家打了很久的游戏,睡得很晚。我之所以这么早起床,是因为和朋友有约相聚。在手机闹钟响后,我便拖着自己困倦的身体来到厕所洗漱。我对今早的梦有印象,它给我带来一种恐怖的感觉,可是无论我如何回忆梦境,却始终记不得一星半点。

窗外的雪近乎疯狂地飘落。朋友说他不会来了,雪下得太大了,以后有机会再聚。我看了一眼窗外的雪,感到一阵空虚,这种空虚来得没有一点原由。不是因为朋友不来,也不是因为我的睡眠不够。这种空虚感伴随飞雪到来,不经意间就将我包裹了。我退出与友人的聊天框,看见冒着红点的邮箱,汗毛耸立,我觉得这种场景似曾相识。鲜花般绽放的红点,有一丝近乎绝望的宿命感藏在里面。这种感觉就像黑夜里,脱去棉袄时电出的火花,微弱暗淡并且转瞬即逝。强迫症迫使我点开邮箱,可望眼全是广告。在此之前,我总觉得邮箱里有什么让人兴奋的东西,如今看来只是空空。看着满屏的广告,我极力回忆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越回忆便越觉得模糊,到最后直接放弃了。

我瘫软在沙发上,浑身无力。此时,脑海里传来一个声音,我需要再去一次八一桥。直觉告诉我,这里面暗藏玄机。我强打起精神,下定决心一定得去。看了一眼手机,中午两三点钟,雪依然没有减少的意思。晚上再去八一桥就不那么方便了,我打算现在出发。穿好羽绒服,拿上雨伞,心里依旧空荡荡的。出门后,我发现雪下得很厚,每一脚都是软绵绵的。这样的雪地还是第一次走,十分有九分不适应,每一步都很艰难。考虑到家离八一桥还比较近,只打算走过去,也当作锻炼身体。原本15分钟的路程,我硬生生地走了半个小时。我站在昨晚放置红玫瑰的地方,洁白的雪将它覆盖。我呆呆地看着桥下,赣江流动缓慢,无数波浪与波浪交织,然后错开。我始终悟不透到底为何要再来这里一次,来这里的意义何在呢。我只觉得更加空虚和难过,只得狼狈回家。

两回奔波后,身体甚是困乏,到家后便躺到床上,连鞋也来不及脱,拉上被子就睡了。我紧紧缩成一团,全身都在颤抖,心脏无比疼痛。想起医生说我近几年劳神过度,心脏变得很脆弱,随时都有可能撕裂。他要求我在家好好养病,不要到处乱窜,或者喝酒,抽烟,需要好生修养。如若再不改变作息,很快会死掉。想到这,我拼尽全力不让眼皮掉落。不过很快我就扇了自己一记耳光,觉得自己蠢到不可理喻,躺到床上忍住不睡,简直比登天还难。于是痛苦起身,从书架上随意取了一本书。是之前小敏送的《雪国》,翻了几页后,身体状况让我有点看不进去。翻到最后一页,我看见书壳上有一些字迹,当年看到这些字的时候,我只觉得这可能是小敏随手写在上面了,毕竟她很喜欢文学,随意摘抄一些句子段落也很正常。主要还是我无法从中体会到暧昧的意思,况且什么生生死死的,我也不愿多想。书壳上面写着:死亡不是结束,而是新的开始,关键年份的硬币是答案的钥匙。如今再次看这一段话,我有了不同的感受。或许和小敏跳桥有关系,她并不认为死亡是结束,这很可笑。老实说,我还真觉得这是轻生者的借口,以为自己死后可以抛出世上的烦恼,殊不知她只是把烦恼都推给了我们在世的人。我觉得小敏很自私,怎么能这样。对于“关键年份的硬币”,或许又是她在打谜语了,不必在意,这些谜语和她本人一样难懂。不过,她的谜语有时候却很幽默,她走的前几天就在手机上给我打谜语,说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话。

回过神后,呼吸都轻松多了。一开始的状态,可能是由于不适应这种恶劣的天气。我哈了一口气,将鞋子脱去。躺到床上,迷迷糊糊看见门口站了一个人。揉了一揉眼睛,门口哪有什么人影。我从床上起来,小心拿起床头比我还高的晾衣杆,赤脚缓步移动到门口,探出头。什么也没有。我仔细回想方才那个人影,准确来说并不是人影,是一坨黑色的透明体。如今什么也见不着,我安慰自己,刚才可能是幻觉。我一边想着,一边转过身去,打算好好休息一下。哈切闭上眼,流出泪,转身,睁眼——一个不大不小,和我等高的黑影站在我的床头。此时鸡皮疙瘩掉了一地。我挥舞晾衣杆的姿态,笨拙得像一头发疯的野猪,墙壁和衣柜都被砸烂,而那个黑影纹丝不动。我察觉到情况不对,想要逃跑。我的心脏似乎被撕裂,一阵莫名的疼痛袭来,又迅速消失,全身瘫软。我跪在了门口。想转身看那个黑影也看不得,只得看见透亮的雪。我觉得自己大限将至,只呆呆地看着雪花飘落。想起许多电影里的画面,真是憔悴的死亡。雪越来越慢,最后静止。由于其过渡十分自然,我并未察觉到有何诡异的地方,直到雪从地上落往天上的时候,我才渐渐觉得离奇。不会是梦吧,我想。漫天的雪,从下往上斜着飞上天空,开始还能看见房屋,接着就是白茫茫的一片,到后来黑压压的雪层笼罩了整个世界。小屋子也变得很暗淡。面对这么奇怪的场景,我觉得很美,心里也早已经忘记那个黑影的事情了。泛黄的墙壁慢慢变成白色,地上的瓷砖和木板也变得鲜艳。它们的边界越来越模糊,渐渐变成扭曲的线条,在不停波动。我看见光滑的瓷砖上自己的影子,水纹般一圈圈荡开。无论我如何努力,都无法将自己这张脸看清。空虚开始占据心灵,我感受到一种莫名的恐惧和无力。我想起一句话:死亡不是结束,而是新的开始。

从梦中惊醒,我坐在床上,窗外灰亮。我打开手机,时间已经到了9点多钟。肚子很饿,我起身到厨房做面。噩梦的余孽还在蔓延,心中一直回响一个陌生人的声音:死亡不是结束,而是新的开始。我觉得这可能和我在睡前看了小敏文字有关。将面做好后,坐上餐桌。我想到自己喜欢小敏这么多年,这么多年都没有个结果,心里十分过意不去。越想越难过,想哭。我忍住情绪,大口大口吃面,手机被我按在桌面上。小敏简直是莫名其妙,好端端的,为什么会想不开。吃完后,我随手去抽餐桌上的纸巾,发现这包纸下面压着几枚2019年的硬币,看起来很新。想都没想,就将这几枚硬币放进了裤兜。我躺到沙发上,好不惬意地拿起手机。

晚上九点半,有一条消息。郢中白雪。我很惊讶,觉得这个画面似曾相识,恍惚如昨日。可是小敏已经离开我五年了。不容分说,这QQ肯定被盗号了。小敏的头像,是蓝天白云,让人觉得很治愈。这更让人想不通,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跳桥了呢。就算对面是骗子,我也想谎骗自己一次,想再看一次那个头像给我发信息的样子。点进聊天框,灰色的头像变得亮,我的视线变得模糊。郢中白雪说,我最近在读好多书啊,现在我迷上了《金阁寺》,三岛由纪夫真厉害呀!她继续下去,滔滔不绝。我真觉得屏幕内的那个人是小敏。我千方百计地告诉自己,那不是,不可能的,小敏已经离世5年了。我半开玩笑地和对面这个人说,死亡不是结束,而是新的开始。我希望她是小敏,老实说,讲到这我自己都想笑了。我摸不清楚当时自己是以一种怎样的想法发出这句话的。她首先给我打了一个问号,又给我发几个哈哈哈。她说,你得了吧,搞得这么哲学。我说,这不是你说的么,你送给我的《雪国》后面有的话。她说,没有呀,如果你想让我看《雪国》的话,没必要这么幽默好不好,我有看呢,不过你这样一说,我的确在《雪国》书壳上看见过这样的文字,考我是么?这时候我好难过,我感觉到有一种记忆发着微弱光芒,费尽千辛万苦,穿过层层雾障,仿佛我真的送过《雪国》给小敏,我真的在后面写过这句话。心脏变得痛,我强忍着心痛敲完字,你开什么玩笑呢!她给我发问号,又接着一连串哈哈哈……语句变得模糊,在我眼眶中的打转,流动。我捂住胸口,蜷缩在地上打滚。迷糊中,我看见雪花从地面斜飞,黑色影子开口说话。这个黑色影子,它分明那么熟悉,为什么我就是记不得他。

他说,时间永远分岔,通向无数的将来。我们分岔的时间,在无限远后,其实共有一个将来——死亡。这个死亡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亡,是一个人最完整一生的结束。自杀,病死,意外致死这些都不算真正意义上的死亡,这样的死亡会导致世界分裂成为两个。事实上是,人在原先的世界死去,又会从另一个世界活过来。你会忘记原先世界致死的记忆,但同时也会继承绝大部分无关死亡的记忆。活着的你不自知,你已在另一个世界死去。紧接着他停顿了一下说,有人曾用两面镜子,将分岔的时间融合一起,变成一个循环的圈,要想跳出循环,需要……

这里我的记忆全然消失。我冰冷地从地面坐起,疑惑自己怎么躺在地上,为何会泪流满面。现在我心里头有一个念想,就是前往八一桥,那里有什么在等着我。在去的路上,摔了很多跤,浑身冰冷,血液疼痛都是白色的。我空白的记忆一次次被填补,许多画面充斥我的大脑,我的眼前一片模糊。我记起,从前几天和小敏聊天,我聊的一些奇怪的话语,到今天晚上我跪在地上哭泣,我都记起来了。我好像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一路上告诉自己,我来八一桥是寻死的。今晚南昌将有大雪,南昌已经好几年没下过雪了。

到了八一桥,天空开始飘雪。记忆变得不真实和模糊。我的脑海窜出来一个黑影。我觉得它好熟悉,我回忆自己在哪里见过它,可就是如何也想不起来。脑海不断闪过雪花从地上飞往天空的感觉,以及我站在八一桥的画面。我摸索着口袋,找到手机,时间是2019年1月19日晚上12点34分,我觉得有些奇怪,年份奇怪。但我很快记起,不久前还和朋友一起跨过年,2019年没有错误。世界逐渐白色,冰冷的风摩挲我的脸颊。我的内心十分焦急,似乎有无数双手在压抑着我的声音。我很想离开,却又不肯离开。我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告诉我必须得做一件事,我是死还是不死呢,我为什么要死呢。我想到小敏,我记起《雪国》,我好像还在书的后面写过什么。我是否写的是那种悲哀和纯净?不,绝不是,我不会这样做的,我会让小敏自己去感受。直觉告诉我,那些文字是关键。现在只有小敏可以帮助我,我得去找她。雪从天上密密麻麻砸下来,记忆正在消失,像雪花溶于赣江,惊不起世界一丝波澜。我必须抓紧时间,于是颤抖着打开手机。我压抑自己的心跳,不让它过于剧烈,只知道这很重要,说不出半点原因。发过消息后,我在风雪里等了很久,一动不动。雪水浸透我的脸颊,有一瞬间,我放松下来,于是世界变得模糊,雪花从天空中流下来,大桥在扭曲,我感觉口干舌燥,浑身发烫,我需要水。冷空气从耳边呼啸而过,我看见自己的脸在水面被一圈圈荡开,模糊冰冷刺穿我的眼鼻。再睁开眼我就已经到了水里。我无法操控自己的身体,只是幻肢在不停地划动,似乎在上浮,却又好像越沉越深——光线变得暗,整个世界被水体扭曲变冷。

两面镜子交替穿过我的身体,我记起一切。最远古的记忆里,我将一枚硬币扔入赣江,进入了这个轮回。这枚硬币是小敏第一次见面给我的,她要我好好保存,就像我们之间的感情一样,越久越珍贵。可是我也有不甘,想要忘却前尘,这枚硬币无疑成了前尘。

记不得自己轮回了多久,不过也渐渐摸清了门路。这大概是一个和平行宇宙相似的东西。我想到,只要将硬币再次投入赣江,循环圈是否会重新分岔。我想将这个想法告知轮回中的自己,可是有一种莫名的阻力,它的神秘让我脊背发凉,我无法清晰传达给自己。只好通过梦境潜意识的告知,或者通过小敏赠我的《雪国》传达一点信息。

如今我终于看透,这个循环是无法打破的。和这个世界许多事情一样,看似是选择的事情,其实只有一个选项,无论如何你都得面对这个选项带来的后果。就比如,我无法永远深爱小敏,我无法不去扔掉那枚硬币。这就是事实,无论如何也不能分岔出一个我没扔硬币的世界。我们自始自终都做着许多已确定的选择。

睁开眼。我站在凌晨十二点的八一桥上,车流在奔涌,雪花如坠絮。我掂量了一下手中,一枚2019年出版的一元硬币。把它扔进河里。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会很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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