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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愁,有时并非一种浓烈的情感,而是一种无声的消逝。它不似疾风骤雨,更像屋檐下缓慢渗漏的水滴,不经意间,便已蚀穿了记忆的基石。我的故乡,便是在这样悄无声息的浸润中,一点点沉沦,直至面目全非。
记忆的底色,是青石板路被雨水洗刷后的温润光泽。清晨,薄雾还未散尽,巷口那家老豆腐坊的木门便会“吱呀”一声推开,乳白色的热气裹挟着豆子的清香,瞬间弥漫了整条街。我总爱趴在窗台上,看那雾气如何温柔地缠绕着对门的青砖黛瓦,如何将邻家阿婆晾晒的蓝印花布晕染得如梦似幻。那声音,那气味,那光影,构成了故乡最细腻的肌理,是触手可及的、带着体温的日常。
而今,青石板路早已被平整坚硬的水泥所覆盖,再无雨后“叮咚”的回响。豆腐坊的原址上,矗立着一间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冰冷的灯光取代了氤氲的热气,售货员用标准的普通话报出价格,清脆,却毫无感情。我站在那里,试图在空气中捕捉一丝一毫往日的气息,却只闻到汽车尾气和速食咖啡的焦灼。故乡的消逝,首先是从感官的钝化开始的。当一种味道被另一种味道覆盖,一种声音被另一种声音淹没,记忆便失去了赖以附着的锚点。
最让我心碎的,是那条穿村而过的小河。它曾是故乡的血脉,也是我们孩童时代的乐园。河水清澈见底,可见游鱼碎石。夏日午后,我们赤着脚,在河滩上追逐打闹,用柳条去逗弄水里的小虾,或是将脚丫浸在沁凉的溪水中,感受水流温柔地拂过脚背的痒意。河岸边的老柳树,枝条垂入水中,随波荡漾,像一位慈祥的长者,静静地看着我们长大。
如今,小河早已断流,河床里堆满了建筑垃圾和荒草,在烈日下散发着腐朽的气息。那棵老柳树,据说是在某个雷雨交加的夜晚,被连根拔起,锯成段,运走了。我站在干涸的河床边,风卷起尘土,迷了我的眼。我仿佛还能听见当年的嬉笑声,还能感受到河水的清凉,但眼前的一切,都在无声地嘲笑着我的幻觉。故乡的消逝,是生命力的枯竭。当一条河流停止了歌唱,当一棵树木失去了呼吸,故乡的灵魂便也随之抽离了。
我不再像年轻时那样,将乡愁寄托于宏大的叙事或悲壮的抒情。我的乡愁,变得具体而微,琐碎到令人心碎。它是再也听不到的晨起鸡鸣,是再也闻不到的炊烟味道,是再也摸不到的土墙纹理,是再也见不到的、邻里间那种不设防的、淳朴的微笑。这些构成“故乡”的无数个细小单元,正被现代化的洪流,一个接一个地、悄无声息地抹去。
我们总说“回不去的故乡”,但有时,比“回不去”更悲哀的,是“故乡还在,却已物是人非”。它像一个被抽空了内容的躯壳,徒留一个熟悉的名字,让你在每一次提及或抵达时,都经历一次小小的、无声的死亡。这份沉沦,没有呐喊,没有抗争,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的钝痛。它告诉我,有些失去,是永远无法弥补的,就像被推倒的老墙,砖石可以再用,但那承载着岁月包浆的肌理与温度,却永远地,消逝在了风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