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兴亡千古繁华梦,诗眼倦天涯;孔林乔木,吴宫蔓草,楚庙寒鸦;
数间茅舍,藏书万卷,投老村家;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不过是水月镜花。
绍兴十一年(公元1141年)五月初三,皇帝下旨,为表彰地方统帅于“淮西大捷”所立战功,任命淮西宣抚使张俊,河南河北招讨使韩世忠,湖北宣抚使岳鹏举官拜朝堂枢密使和枢密副使。
对于让武将任枢密使一事,整个文臣集团为之震动。不过皇帝态度坚决,我又于文臣中游说弹压。最终,文臣中没有人敢于朝堂之上再做仗马之言,此事总算顺利地解决。
大宋朝堂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官员履新,不论文武,都要上奏朝廷,辞去原有在任的官职,以示不贪恋权位之心。
韩世忠,岳鹏举与张俊根据约定俗成的规矩,于朝堂上向皇帝三辞地方统帅官位。而这,其实才是皇帝最为关心紧张之事。
不过,皇帝并不想让朝堂大臣们认为他任命韩张岳三人为枢密使为的就是要收拢兵权。因此,于朝堂议事时问我该如何处置此事。
我对皇帝解除地方统帅兵权的心意了然于胸,此时大庭广众下的询问,不过为的是让自己有个台阶好下而已。
因此,假做思索片刻后,我便肃然拱手道:“官家,俗话说,将军百战死,马革裹尸还。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三位大帅为保我大宋江山,已然驰骋沙场多年,劳苦功高,如今也算是到了该休息的时候。防区前线战事凶险,微臣思虑着,可以将前线统兵的任务交给年轻将领,也算是历练,为朝堂将来用兵早做打算。只要三位大帅坐镇中央,居中指挥,何愁战事不胜。”
皇帝低头思索许久,用沙哑的声音道:“韩世忠和张俊已经五十多岁了,在临安留任,享享清福,也不枉他二人为大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忠心。只是岳鹏举年纪未满四十,似乎有点可惜了?”说完,意味深长地望着我。
我没有半点迟疑,斩钉截铁道:“孔子言,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如果只让韩张二位将军留在临安,却放岳将军回湖北,臣怕韩张二位将军会不服朝廷的安排。到时,二位将军若有异动,不好收场。所以,还是一视同仁为好。”
“爱卿言之有理,考虑的也很周到。”皇帝抚着胡须,皱眉道:“既是如此,也罢,为了家国大业,军中和睦,看来也只能委屈岳鹏举了,可惜了岳鹏举这员猛将。”
我听着这一语双关之话,心中苦笑,俯下身道:“官家请放心,微臣定会将此事办妥。”
五月初五,我授意已被任命为枢密使的原淮西宣抚使张俊按照之前约定,力辞地方统帅职务。张俊知道兵权在地方统帅手中一直是皇帝心病,不敢怠慢,除了主动辞去淮西宣抚使一职外,还上奏皇帝,愿把麾下所有兵马一律交付于朝廷,“拨付御前使用”,皇帝龙颜大悦。
韩世忠和岳鹏举到了此时,才终于明白皇帝让他二人当任枢密使和枢密副使的真正用意,可惜为时已晚。
皇帝为了让韩岳二人主动交出兵权,又下了一道褒奖张俊识大体的诏书,诏书内言“李,郭在世,均有大功于王室。然李光弼负于不释位之衅,陷于嫌隙,而郭子仪闻命就道,以勋名利禄自终。是则功臣去就趋舍之际,是非利害之端,岂不一目了然。”
韩世忠和岳鹏举见到这道“一目了然”以古喻今的诏书,不得不俯首听命,交出了兵权,将手中军队全部交于御前使用。
至此,三大帅的兵权全部收归朝廷,皇帝终于放下了心中多年包袱。
听闻韩世忠交出兵权时还对岳鹏举笑言:“来日老村茅舍,酿酒煎茶,倒可一同前往。如今你我二人无需再领兵打仗,到了喝酒时岳兄弟可不能再做推托,为兄定与贤弟不醉不休。”
卸了兵权的岳鹏举起初还有些耿耿于怀,但在韩世忠好言劝慰之下,也终于坦然释怀,放下了心中芥蒂,连声道好。
此时的他又哪里能想到,松花酿酒,春水煎茶这等逍遥快哉的美事,于他而言,只能是水月镜花般的美梦。
岳家军之所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除了人人都有为国捐躯之决心,还因为粮草齐备,军饷充足。
行军打仗之人,最忌讳的是赏罚不公。一只军队,但凡只要军纪严明,奋勇杀敌者无后顾之忧,为将者不偏袒达官贵族之后,往往能在战争中取得胜利。
不过,军纪再严明的军队,也是需要银子充当军饷的。这是行军打仗的一条铁律,没有军饷的军队是打不成仗的,更谈不上打胜仗。
各大防区的统帅如果只是向朝堂支取军饷的话,根本就无法满足麾下军队的日常开支。如果碰到金军入侵,行军打仗之时,军队里的军费开支更是平常的一倍以上,朝堂里根本没有这么多银子。
因此,鉴于军费开支的需要,张俊,韩世忠,刘光世和岳鹏举,都在临安有自己军队名下的产业,这些产业包括了开设赌坊、放印子钱、酿造美酒、出租商铺、开设酒楼、代庖路引等等,都是地方军队的创收手段,甚至有些军队为了增加军饷收入,居然做起了青楼生意。
岳家军除了打仗时奋勇争先外,在做生意方面也是不落人后,单单每一年放贷的利钱加上赌坊每年的收入就有一百多万贯。
俗话说的好,千里当兵只为财,道理就是这么简单。
岳家军各门生意虽然兴旺,每年通过做生意挣的银子也是不少,但是岳鹏举为人清廉,从生意场上赚到的银子全部用做行军打仗和奖赏有功将士,从不挪作己用。上行下效,主帅清廉如水,副将们也不敢太过放肆,整个岳家军的统帅队伍过得比其他防区的将领们清苦得多。
不过,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在岳家军副都统张宪麾下,有一名叫做王俊的副统制,混名“王雕儿”,是昔日绿林强人出身,作战时虽然勇猛无比,可以以一敌十,但酒色财气无一不精,吃喝嫖赌无一不沾,是岳家军中有名的花花太岁。
可惜岳家军平日里军饷就不多,他又花钱如流水,所以时不时做些私吞军饷贪赃枉法的勾当。
俗话说的好,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贪赃枉法的事情做多了,总会有被发现的一天。
这“王雕儿”屡犯军规,不但克扣制下士兵的军饷,而且在带兵期间还私自跑到赌坊里赌钱。被他自己制下的士兵告到张宪那里。
张宪是岳鹏举倚重的大将,平日里与岳鹏举以兄弟相称,对岳鹏举的为人处事最是敬佩,在岳家军中也是属于眼里容不下沙子之人。
张宪接到士兵的举报后,提审了“王雕儿”,经过一番对质审问,发现举报士兵们所言不虚,雷霆之怒下用军法杖责了“王雕儿”五十军棍,并对“王雕儿”直言,若是他再犯军法,一定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这“王雕儿”受了实打实的五十军棍,被打得是皮开肉绽,哀嚎不已,嘴上虽不言语,心底却早已是恨透了这张宪。
无奈,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张宪在岳家军中位高权重,屡立战功,不但受岳鹏举器重,在普通士兵当中也是颇受尊重。此次对其用刑,也是有理有据。“王雕儿”一时间也拿他没有办法,只能在心中暗暗记恨,准备找个时机,报这一箭之仇。
这“王雕儿”被军法处置后,倒也消停了一段时日。
岳鹏举此次返回临安时,带了一小队人马,这“王雕儿”借回家探亲之名,找了个理由随岳鹏举一同回到了临安。
狗,永远改不了吃屎的习惯。
王雕儿回临安后,就以回家看望老母的借口,跟岳鹏举告了假。岳鹏举是有名的孝子,听说王雕儿是回乡探母,二话不说就准了他的假。
不曾想王雕儿在军营里憋了这么久,怀中又揣着银子,离开岳家军帐后,就直奔青楼买醉。喝醉后不思回家,带着剩余的银子到了长乐赌坊赌钱,在赌钱时与旁人发生冲突。王雕儿仗着在军营里苦练的本事,以一敌三,居然伤了两人,误杀了一人,最后被赌坊的看守扭送到现任枢密使张俊面前。
这长乐赌坊原本就是淮西军的产业,幕后老板就是张俊,因有淮西军撑腰,长乐赌坊极少有人闹事,更别说闹出人命这种大事。此事一时间在市井里闹得沸沸扬扬,张俊也是极为恼火。无奈碍于王雕儿是岳家军的人,倒也不好马上取了他性命。
岳鹏举倒也洒脱,只叫人送了一张谢罪帖给张俊,帖上言“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请张枢密使秉公处置即可”。张俊本来就与岳鹏举有宿怨,看了谢罪帖后更是气得说不出话来。
孙靖将此事当做笑话告诉了我,我考虑了片刻,让孙靖给张俊带去了一句话“天赐良机,有仇报仇、有怨抱怨。”张俊听后心领神会。
一场大宋朝堂的腥风血雨就这样由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拉开了序幕。
世之道,人不自害而人害也;
人之道,人不恕己而自恕也;
然君子惜名,小人爱身;
故君子小人,皆行自恕害人以保身名之事。
绍兴十一年五月,张俊,韩世忠与岳鹏举都已卸下原来的地方统帅职务,交出兵权,升任朝堂枢密使和枢密副使一职。
因岳鹏举和韩世忠向来交好,感情深厚。皇帝唯恐二人联手作祟,为分化二人,不使其结为盟友,故下旨令张俊和岳鹏举至韩世忠原防区楚州,进行兵权交割及整合军队一事。
皇帝此举甚为高明,于公而言,枢密使掌管天下兵马,处置兵权交割名正言顺,于私而言,借张俊和岳鹏举之手整顿韩世忠旧部,处置过程中难免伤及韩世忠利益,可让三大将彼此之间心生芥蒂,无法抱团作乱。
临行之时,皇帝命我召来张俊,让他一定要看好岳鹏举,切不可让其因私情而误了国事。
张俊与岳鹏举素来不和,察言观色后心领神会,声言一定会遵旨办事,替皇上分忧解难。
岳鹏举和张俊离开临安后,三大将兵权已卸,皇帝多年心愿达成,再无后顾之忧。
我在皇帝身边出谋划策已是多年,未曾休息过半日,也觉心力交瘁,便向皇帝告了几日假,陪了王氏在临安附近游玩。
靖康之变后,北方战祸连连,民不聊生,原本居住于北方的汉人大多迁往江南苏杭两地。苏杭本为富庶之所,又涌入大量人口,虽处于战乱时节,但经济仍高速发展。
特别是杭州城内市井街巷,商铺云集,酒庄,茶楼,药铺,赌坊,青楼和歌坊更是比比皆是。
谚语云“苏杭熟,天下足”。苏杭本乃鱼米之乡,物产丰盛,粮食充足,大量人口的涌入又为整个城市注入了更多的生机和活力。
建炎三年,皇帝下旨,升杭州为临安府,作为“行在”之所。临安被定为大宋都城后,人口越来越多,经济越来越好,景色也是越来越美。
俗语云“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杭州之美,丽在西湖。”西湖有十景,分别是苏堤春晓、断桥残雪、曲院风荷、花港观鱼、柳浪闻莺、雷峰夕照、三潭印月、平湖秋月、双峰插云、南屏晚钟。
特别是曲院风荷,一到夏季,西湖满园的风荷。清风袭来,翠绿的荷叶与粉红的荷花相得益彰,荷叶上的点点露水与荷花下的粼粼波光交相辉映,一眼望去,真是美不胜收。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王氏牵着我的手,望着这美景如画的西湖风光,情不自禁地念起了白居易的《忆江南》。
“菱叶萦波荷飐风,荷花深处小船通。逢郎欲语低头笑,碧玉搔头落水中。”我用手按了按王氏头发中的玉簪,笑道:“如斯美景,才子当前,夫人,你可别开心得把头上的玉簪掉进水中阿。”
“老爷,您年纪都这么大了,怎么还是像年轻时那般不正经,也不怕人家笑话?”王氏抿嘴笑道。
“在夫人面前,我哪里用得着端着一副正人君子朝堂宰相的正经面孔,你我夫妻相知多年,不瞒你说,也惟有在你面前,我才能彻底放松,做一个真正的自己。”我叹口气道。
“老爷,当年我们被金人掳往北方,您对妾身一直不离不弃,本有机会自行逃走,但您一直等到我们二人可以一起离去的机会出现才带妾身逃回故土。如果没有您,妾身在有生之年估计再也无法看到这大宋中兴之景。现在想来,真有如做梦一般。”王氏道。
“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能做一世夫妻,是千年修来的缘分,我怎么可能舍得把你丢在北方?当时想,最不济就是与你一起待在北方,做一对苦命鸳鸯,了却残生,也比独自一人返回大宋受这相思之苦来得强。”我望着远方,想起当日在金营的种种,不禁感慨万分。
“老爷,您是不是下定决心要对付他了?”王氏抓紧了我的手,盯着我的眼睛问道。
“我也很矛盾,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其实已经不是我能决定的了。有些话,我也只敢对夫人说。”我低下头思索了一会,抬起头,指着前方道:“夫人你看,这西湖美景宛如仙境,路上人流如织,车水马龙。整个临安府,园林,酒楼,茶馆,勾栏,星罗棋布,数不胜数;小摊,食店,夜市,瓦舍,通宵买卖,交晓不绝。百姓们生活安逸,乐不思蜀。这里的一切,很大一部分是靠他的战功换来的。没有他在前方英勇杀敌,也就没有这临安百姓的安逸生活。可惜,他不满足于这一切,为了自己心中抱负,屡屡冒犯龙颜,犯了大忌,又有谁能保得住他?不管是谁坐在我这个位置,他的下场都是一样的。”
“难道说卸了他的兵权还不够?”王氏问道?
我摇摇头,叹气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当今官家是从血海里苦熬出来的皇帝,见惯了生死,不会存这妇人之仁。自古皇权本就是以消灭天下所有权力为基础而存在,所以皇权高高在上,排他和敌视一切异己力量,最是容不得有人觊觎和反对。因为只有保持好权力的分配顺序,大宋才能长治久安。如果皇权受到挑战,打乱了权力的分配顺序,那各种势力就会绞杀在一起,天下则会大乱。而他屡屡与圣上意见不合,又曾手握重兵,军功卓著,已然对皇权构成极大的威胁。其实他卸兵权之时,就是遭大祸之刻。唉,我可惜的是他一身领军打仗的本事。大宋军中至此再无如他一般骁勇善战的大帅了。”
“那功劳呢?老爷,他为大宋征战多年,劳苦功高,难道这一切在官家的眼中,就一文不值吗?”王氏皱着眉头问道。
“功劳?哈哈哈,官家是天子,是代天牧民的真龙。功劳这二字,在皇帝眼中本就是大臣们理所当然该做的,和皇权比起来,自然是一文不值。”我摇头笑道。
“老爷,妾身有些担心?”王氏道。
“担心何事?”我问道。
“当今官家为了皇权可以屠戮岳鹏举这等有功之臣。老爷虽说辅佐天子多年,与天子有一定的感情,但臣妾总怕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这种事会发生在老爷身上。等老爷替天子处置了岳鹏举,天子会不会转过身来对付老爷您呢?”王氏忧心忡忡地问道。
“岳鹏举性格高傲,不知变通,在官家面前不懂收敛,这一点,我比他强太多。”我抚着胡须道:“不过夫人的担心也不无道理,这几年,议和之事虽为官家主导,但在台前打头阵的都是我。为了与金人议和以及制约地方统帅,我不得不拉拢朝中文武大臣作为羽翼,其实已成一党。虽说是天子授意而为,但若与金人议和成功,地方统帅再无兵权,到时,官家想收的就是我手中的权力。这也是我苦恼之事。”
“老爷,有办法破解吗?”王氏问道。
“我还没想出法子。”我苦笑道:“夫人,其实我和岳鹏举并无不同,都已困在这朝堂的天罗地网中。希望他日能想到破解之法吧。今日本是陪你出来散心,怎么又聊起政务,真是罪过。好了,我们今日就放下烦恼,好好做一对游园的普通夫妻吧。”
“好。”王氏牵起我的手往人群中走去。
多年后,我想起牵手这一幕,心中充满温暖,觉得自己的人生总算没有白过。
即使身处天罗地网中,有着心爱之人的牵手,人生的路总会觉得好走一些。
绍兴十一年五月十六。枢密使张俊和枢密副使岳鹏举同赴楚州,作为“按阅御前正副使”处置原韩世忠麾下“淮东军”收归为“御前军”事宜。
根据皇帝此前下发的《改所管制领将副军兵充御前省札》,将韩世忠麾下的淮东军所属的统制、统领、将官、副将等,一律收归枢密院节制,并带“御前”入衔。
在处置淮东军主力背嵬军和修葺楚州城两件事上,张俊和岳鹏举意见不同,再生龌龊。
张俊主张将淮东军整体打散重组,分编到御前各路军队中去,为的是消除韩世忠对淮东军的影响力。
岳鹏举极力反对,认为背嵬军乃整个淮东军的主力军,是淮东军精魂所在。如果将背嵬军打散重组,以后再起战端,淮东防区将无军队可以正面对抗金兵。
背嵬军内诸将,见处置御前兵马隶属的枢密使和枢密副使意见不同,为了不被打散分编到各军中去,在此事上纷纷站到了岳鹏举这边。张俊迫于压力,最终没有将背嵬军打散重组,不过终究失了面子,心中很是耿耿于怀。
在修葺楚州城防之事上,张俊和岳鹏举也是意见相左,闹得极不愉快。
楚州为淮东前线,金人多次入侵,城池破损极为严重,城墙已有多处倒塌,张俊主张花重金修葺城墙,严防死守,以抗金人入侵。
岳鹏举对此事却有自己的想法,声称“我等身受国家高恩厚禄,当尽力收复中原,如今重金修葺城池,为的只是自保死守,以后将如何激励将士,收复故土,以何颜面面对天下百姓。”主张只花小部分军费修葺城池,应当将重金用于训练军队,打造武器,购买战马,以便来日做北伐之用。
岳鹏举做为“按阅御前副使”屡屡与张俊意见不同,且不分场合,直抒胸臆,在淮东军将领面前让张俊很是下不了台,张俊虽然嘴巴不说,但在心底深处却是恨极了岳鹏举。
其实,这也正是皇帝让张俊与岳鹏举一同前往楚州的目的之一。
当日皇帝于寝宫书房问我,如何才能让三大帅不抱团作乱,我答道:“三大帅性格各异,韩世忠深沉稳重,淡泊名利,但正因为性格淡泊,可以说已是日暮西山;张俊气量狭小,年岁渐大,功名利禄之心却愈来愈重,正好为官家所用;岳鹏举心高气傲,想建功立业,但性格执拗,为人处世自以为是,与朝中同僚相处并不和睦。让张俊和岳鹏举同去处置韩世忠麾下兵马,以韩世忠与岳鹏举的交情和今日之心态,未必会与他二人翻脸,但心中芥蒂必是难免。而反观张俊和岳鹏举,二人不合由来已久,同谋一事,却各怀二心,久处必互相怨恨,如此一来,三人互生间隙,自然就无法抱团作祟。”
皇帝听后,连言称善,抚掌而笑。
七月十二,张俊与岳鹏举处置好韩世忠淮东旧部,返回临安复命。
七月十六,已升任朝堂右谏议大夫的万俟卨上奏高皇帝,弹劾岳鹏举。
奏章言“臣右谏议大夫万俟卨启奏陛下,枢密副使岳鹏举,爵高禄厚,志满意得,借平日功名之念,日以颓废。今春敌寇入侵庐州,朝堂震动,陛下趋岳鹏举出师,以为犄角,使者相继于道,往来络绎不绝,多次催促,然岳鹏举以身染小恙为由,不赴淮西之援久之。后发兵未至庐州,与敌寇尚未交锋,即仓促还师。幸淮西诸军自行去敌,不然,淮西若失,后果不堪设想。近日岳鹏举与张枢密同列按兵淮东,张枢密欲加固楚州城防,岳鹏举却对楚州诸将言楚州不可守,沮丧士气,动摇民心,远近闻之,无不失望至极。臣望陛下免去岳鹏举副枢密之职,交于部议,以儆效尤。”
七月十八,枢密使张俊弹劾岳鹏举于楚州处理淮东军收归御前之事时不顾朝堂大局,任意妄为,辜负圣恩,居心叵测。
这两份弹劾岳鹏举的奏章极有章法,嗅觉比较灵敏的御史们从弹劾顺序上就可以看出端倪。
右谏议大夫万俟卨奏章里弹劾岳鹏举的两件事,一件是赶赴淮西救援发兵太迟,一件是奉旨赴淮东处置楚州城防时沮丧士气。对这两件事最有发言权的就是现任朝堂枢密使张俊。
金人入侵淮西防线时,张俊任淮西宣抚使,是淮西防线的最高统帅,亲历整个战役的过程。到楚州修葺城防,张俊作为按阅御前正使,布置了整个楚州城防的事务。
张俊于大宋军队执掌兵权多年,从资历而言,可以和韩世忠、刘光世等人分庭抗礼,从军功来论,虽稍逊于岳鹏举,但也是天下闻名的四大将之一,战功卓著。是大宋朝堂军队里跺跺脚,就能让地震三震之人。
可以说,以张俊的身份地位和他在这两件事的参与程度而言,他的言论足以对岳鹏举在这两件事上的表现进行定调。
而张俊对岳鹏举在这两件事上的定调是“不顾朝堂大局,任意妄为,辜负圣恩,居心叵测。”
至少在这两件事上,岳鹏举于朝堂之上其实已辩无可辩。
有人曾经形容大宋朝堂的御史们就像盘旋在天上觅食的秃鹰,就等着朝堂里的官员们行差踏错之时下来分儿食之。
这次万俟卨弹劾岳鹏举之事一出,随着张俊的定调,朝堂秃鹰们一如既往的表现出“忠肝义胆”的本色。
七月二十,御史中丞何铸、殿中侍御史罗汝楫于朝堂之上再次弹劾岳鹏举。
奏章上言“岳鹏举自任副枢密使以来,郁郁不乐,常对人言,当年任湖北宣抚使时,朝廷就欲让其当任副枢密使一职,自己本不欲当这副枢密使,只是迫于无奈,勉强为之。今日观岳鹏举行径,于楚州修驻城防时口出妄言,居然与守城将士说楚州不可守。听其言,观其行,岳鹏举不顾朝堂安危,以一己之私个人好恶作为行国事之标准,已近乎奸臣贼子。若他日楚州失陷,岳鹏举就算百死也难辞其咎。不如趁大错尚未酿成之时,免去岳鹏举副枢密使之职,于朝堂而言,可保楚州安宁,重振楚州将士士气,于岳鹏举而言,可让岳鹏举心存警惕,免去杀身之祸。”
随着何铸和罗汝楫的弹劾奏章上奏后,万俟卨又连上三份弹劾岳鹏举的奏章,一份比一份言词激烈,一份比一份耸人听闻。
面对这些弹劾岳鹏举的奏章,皇帝并未如过去一般及时喊停,只是默不作声地静观势态发展。
朝堂大臣们渐渐明白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除了几位平日里与岳鹏举交好的大臣之外,其他大臣们纷纷上书弹劾岳鹏举,弹劾岳鹏举的奏章犹如雪花般飘进了皇宫。
不过岳鹏举往日里战功卓著,有目共睹,这些大臣的奏章大多也是弹劾岳鹏举上任副枢密使后行事乖张,有负圣恩一事。
皇帝接到奏章后,让人将奏章全部抄录了一份,送至岳府,让岳鹏举明白回话。并于折子里质问他“本官家继位之初,汝不过一微末小将。后见汝杀敌勇猛,屡立战功,本官家许汝高官厚禄,荣华富贵,并未亏待于汝。不曾想汝不思国恩,居然如此不知轻重,酿成今日之局面。就算本官家今日不问罪于汝,不知汝又如何能面对朝中衮衮诸公。汝常言自己为忠臣,今日朝中衮衮诸公皆弹劾于汝,难不成朝中众人皆为奸佞。本官家这几日为汝之事夜不能寐,汝但凡尚存些为人臣子的良心,就不应辜负圣恩至此。”
面对朝中大臣的弹劾奏章和皇帝诛心之言,心高气傲的岳鹏举不出所料并没有做过多的解释,只是上奏皇帝,请皇帝免去其枢密副使一职。
八月初九,皇帝下旨,罢岳鹏举枢密副使之职,以武胜定国军节度使,充万寿观使。
万寿观使是朝堂虚衔。真宗时期,因朝堂官员较多,开始置宫观使以安置闲散官员,在京宫观,以宰执充使,丞、郎、学土充副使。枢密副使相当于朝堂宰执,故封了岳鹏举万寿观使。
皇帝下旨后,心如死灰的岳鹏举领旨谢恩,接受了自己在三十九岁成为朝堂闲散人的事实。
朝庭文武大臣们面对这一结果,除了韩世忠有些牢骚外,无人再做仗马之言。而韩世忠作为原楚州军队最高统帅,在朝廷处置楚州城防和兵马这件事上也算是局中之人,处境尴尬,自然也不好发言过多。一切都在意料之内。
朝堂政治,从来就是这么现实。
而朝堂中人,面对这种现实,也只能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如果你问我,在岳鹏举罢官这件事上我充当了什么角色。我可以坦然的告诉你,其实我做的并不多,只不过是个穿针引线之人。
万俟卨于湖北任职时,岳鹏举评价其沽名钓誉,为臣不纯,万俟卨心里恨死了岳鹏举,就等着岳鹏举失势报这一箭之仇。
张俊曾做过岳鹏举的上司,对岳鹏举升迁过快一直是耿耿于怀,岳鹏举作为后进之人,为人太过高傲,对待张俊的态度也是颇为不客气,张俊想找他麻烦也是由来已久。
我所做的,就是将机会放在他们面前,让他们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不能否认,何铸和罗汝楫可以算是我的人,他二人弹劾岳鹏举的奏章是我授意的。但后面发生的一切却是朝中大臣们揣度皇帝意图后自发的行动,他们也是送上压死骆驼最后一根稻草的帮凶。
自古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千百年来的朝局,本就是如此,也从来不曾为谁而改变过。
深夜,月已挂在天边,万籁俱寂。我端坐于家中,独自一人喝着孤酒。自斟自饮时想着岳鹏举罢官事件的始末,突然觉得一阵意兴黯然,朝中大臣的表现全部在意料之中,完全没有意外发生,真是让人失望。
不过,他们又如何能知道,这一切不过是腥风血雨的序幕。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