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y还在日本公司验货,前几天打电话来聊天,说起我们年轻的时候工作的事。她是我在永盛二厂上班时的同事,是当年张经理的助理。May说还记得小年轻时的你跟张经理骂架的样子……
张经理是台湾功盛集团派驻永盛集团永盛二厂的经理。是留着短发,个子不高却精神饱满的台湾女人。我进工厂任生管组长的时候,May已经当了经理助理好久了。工厂当年福利待遇极好,我最喜欢的是干部餐厅各式各样的美食,人性化地照顾了大江南北外来人员的饮食习惯。米饭、炒菜、面食、包点应有尽有,这在改革开放初期的工厂尤为难得。我的主管姓龙,来自四川,一位有着微微自然的卷发,皮肤白皙光滑且嘴唇红润的男生,那时候最多也就25岁的样子,比我们大一点。他总是手里拿着一本双格笔记本和一支笔,走起路来就小跑,我们都管他叫龙先生。龙先生做事超乎年纪的严谨,笔记做得尤其整洁,总是用红笔画出一道道杠突出重点。每次开会都目不斜视地盯着笔记本念,多次得到表扬。而我被经理多次点名强调,“你必须好好跟着龙先生学习,尤其是工作态度。”
生管单位本来是安排生产单位的工作,因为龙先生的唯唯诺诺反倒让生产部门占了上风。生产厂长是广东本地,大约三十几岁皮肤黝黑发亮健硕的男人。平时总是双手抱在前胸,不怒自威地在超大的车间来回踱步。只有面见张经理的时候,才发现他的双手原来也可以自然下垂。
张经理一个瘦小的台湾女人,管这么大的工厂,个子只有我肩膀那么高却气场十足。一开始我是心生敬佩之情的。她几乎不怎么出办公室,只在她办公桌的监控电脑里浏览各个部门的运作情况就足以运筹帷幄。
关注得最多的当然是成形车间,因为只有到了那里才会得到一天的产量。只要经理有意或无意中发现,成形哪一条流水线有一小段空白,广播马上就会叫厂长和生管主管马上到办公室。每次我迅速跑进办公室,龙先生和厂长都已经笔直地站在经理面前了。我屡次被点名,态度散漫!我总是疑惑那两个家伙,是不是每天就在经理办公室门外徘徊,不然他们怎么能跑那么快?!!
经理小小个子从大班椅上“轰”地站起来,仿佛头发和眉毛都竖起来!说话的中气特别足,而且音调特高。“你们说说,为什么流水线空了一段?!什么原因?!有什么后果?!”通常都是厂长解释,少材料、少楦头、材料不齐不配套之类的问题,把责任通通推给生管的我和龙先生。龙先生很少争辩,每次被骂得面红耳赤,仍然低头不语。
出了办公室以后,龙先生通常派我去查是否真如生产部“厂长”说的,缺这少那。查核的结果大多是配套有一点小问题,生产部安排更有问题。如果生产部愿意调整一下生产顺序,完全可以解决。每次我忍不住要去理论,龙先生总是拦着,低着头不停地在纸上写画“算了,我想办法。”
没过两天生产部因为门窗没有关好,淋湿了一捆内盒,想让我以补做样品的方式替他们重新采购一次。厂长助理拿着填好数量的明细下来,半开玩笑半暗示,出不了货他们不一定会负责任。我当时想,明明你们没保管好材料,难道我需要负责任?!
公司规定补所有的材料采购单需要经理签字,理由不充分单位主管就要被罚款。我问了龙先生,不补这些盒子会怎么样?!龙先生说,已经安排好的出美国的那一整个货柜都不能走,问题很严重。我照着这样的意思起草了一份内部通知,让生产部尽快解决打湿了的内盒问题,以免影响大批订单不能如期出货并附上了他们提供的明细。
厂长、龙先生和我又被叫进了办公室,经理圆睁的大眼睛扫视着我们,看起来好像要冒火!浅棕色的头发像松鼠的尾巴一颤一颤地抖动着,随着她的说话声调在头顶上下起伏。“我不管你们之间有什么问题,总之一定要按时出货!!”厂长最后不紧不慢地说,“美国货款号里混了很多日本货的楦头,没法按时出货了!”怒目圆睁脸色绯红的经理开始暴跳如雷,恨不得跳起来指着龙先生大叫:“生管都干什么去了?!楦头都没有事先准备好吗?!”龙先生总是唯唯诺诺,息事宁人的态度“我会去处理的”。
我一下子血气上涌没控制住情绪,一把揪住了龙先生的肩膀,拧了一下,当着经理的面大声问他:“你怎么处理?!我们两个人去整理楦头吗?!明摆着陷害嘛!我不帮他们补内盒,他们就把楦头乱扔一气!然后就怪生管了?!”龙先生不说话,只是憋红着脸站在经理面前。我推了一把龙先生,边说边甩门而去,“别想着我跟你去整理什么楦头,我没力气!”
趁厂长还没有回车间的时候,我飞毛腿跑去了解情况。流水线的基层干部说,订单排得挤,领上来的楦头多款多码,在成形小物料仓库堆放的时候,有的倒在地上,搞混了一些,数量不多,他们打算边放边挑出来。
没多久龙先生也垂着头进来生管办公室,低着头坐在办公桌旁边跟我说,想商量一下怎么处理经理交代的事情。我没好气地回答,“什么事你都认错,不管是不是你的责任都去承担了?!我可不干啊!经理不分青红皂白地问责,你都不解释?!那就你自己去干吧!我可不奉陪!”“那你可以帮解决内盒的问题吗?!”“我为什么要替他们圆场?,让他们开罚单来呀?!”
龙先生的肘关节支撑在桌面上,双手不停来回搓着脸,眯着眼睛沉重的样子不再说话。我满腹狐疑地望着神情沮丧的龙先生,真不明白一点反抗精神都没有的他,怎么去面对横蛮的经理以及那一个接一个的问题。
龙先生终于把手从脸上移开了,指一指我的座位示意我坐下。“我跟你不一样,你有能力又有口才,你离开这里很容易就可以找到更好的工作!永盛是我的第一份工作,对我来说特别特别重要。”“你工作做得已经很好了呀!你认真肯干任劳任怨,所有手工的报表做得详细又美观,这些都是我不如你的地方!不能因为这份工作重要就公平、公正都不争取了吧?!经理说你错你就错了?!她说你不对你就不对呀!你不会反抗的吗?!”
龙先生苦笑了一下,眼睛里有泪花在闪烁“我是村里所有的乡亲凑钱给我读的高中,我也是村里唯一的读书多的人。那是四川大梁山深处的一个小村庄,烧柴做饭,用竹筒导水喝。路途太远,我几年才能回家一趟,回家的时候坐汽车、搭火车、过长江三峡乘船、再搭汽车、又坐摩托车、再骑自行车、然后爬山走路。我要努力工作赚钱还读书的帐!我在这里有吃有住,基本上不花钱。所以无论经理骂我头脑多不好,我都可以忍住!经理当然知道厂长的目的,但是她也不敢随便对本地人怎么样,再说没有厂长,经理怎么管工厂?!她又不那么懂生产,所以只好责怪我们”
我已经没法再说任何理直气壮的话了!在台资企业的台湾高管们,不可一世的占绝大部分。在广东本地主管面前,外来的我们不管有没有能力,都自动归集成了第三类人。没有人关心你的内心情感和灵魂归属,只希望你像无声的家仆,默默无闻地照他们的意思行事。每次想像着绿叶陪衬那朵即将吐艳的花,自己才会觉得好过一些。我有点同情龙先生的境遇了,也似乎有点理解他在咄咄逼人的经理面前,总是表现出来的惶恐了!
我最后终于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是默默地以“新样品需求”为理由 ,让供应商打样补齐了內盒。龙先生去楦头仓库整理楦头的时候,我也去了,不帮忙只是静坐在窗户边,看着阳光穿过窗口的光柱里,灰尘迷路的样子。看着龙先生的衣服被风鼓起来,人似乎臃肿发胖的样子!龙先生两手不停地分摆着铝制的楦头,发出清脆的“叮当叮当”的声响……
我后来因为跟客户公司高大帅气的李经理在办公室聊天,被张经理知道后叫进了她的办公室。那气急败坏的女人冲着我莫名其妙地大喊大叫“你怎么可以随便跟客人闲聊?!你什么时候认识了他?我怎么不知道?!”“我为什么不能跟他说话?!我的朋友托李经理带了名片给我,在别的公司我早就认识他。”“哐当哐当”几声闷响,一台录音机瞬间被摔得粉身碎骨。我望着那凶透了的四十几岁未婚的女人,神经质的样子惊愕不已!“永盛还没有人敢跟我这样说话!你....你知道吗?!”我脑海里飞快掠过一束光,眼睛瞟向影影绰绰的墙,地上无辜碎成残粉的塑料模块,是不是被幽灵拍打的翅膀?!“有病!”我环顾四周鸦雀无声,大气不敢出的姑娘们,踢飞了一块录音机碎片,冲出了办公室。
后来听说,张经理喜欢客户代表李经理,正跟李经理用录音机学英文呢!龙先生听说了这件事,语重心长地提醒我要谨慎对待,不能总是让经理不高兴。希望我找机会跟经理解释清楚。我反问龙先生:“我要解释什么呢?!跟一个不可理喻又控制欲极强的女人,我要怎么跟她解释?!”
我再也不能跟这蛮横无理又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干嘛的人一起工作了。那一阵子总是在晚上不自觉地想起那双悠黄的眼睛,仿佛像猫一样正在黑暗里发着荧光绿的刺眼的光。
广泰内盒厂中年富态的“陈总”来了!我负责内盒采购,所以要给陈总下一季的预告订单。哪知道张经理一反常态,小鸟依人热情似火地要招待陈总,不时地吩咐我泡咖啡拿点心!还笑容满面语气温柔地提醒我说:“加方糖和冰块了没有?!陈总的咖啡可是要加冰的哟!”我端着咖啡的双手微微发抖,感觉胃都痉挛忍不住想吐了!望着眼前的百变女王,从容优雅地坐在陈总对面,含情脉脉的样子发怵,这是我平素认识的那个女人吗?!那时候,我离她那么近却真的不敢多看她一眼!

在一个周末休息后,我突然就决定不再回去上班了。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没有带走一样行李,也没有要我那一个多月的薪水。我自此在心里暗暗发誓,无论多么山穷水尽,绝不在女上司旗下任职,不管人家流传有多好的口碑,都不能以身犯险!!
May是性情温和且内心善良浪漫的姑娘。她说知道经理脾气不好,我离开以后,她还是一直做人家的助理。直到那经理果真找到了内地高帅且年轻很多的男人结婚了,她才离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