摧毁水龙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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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前的秋天,在村口那条干枯的河流旁总瞧见一些奇怪的人。其中一伙人押着一个人,被押着的人身上绑着几圈麻绳,身后还插着一个血淋淋的木牌。谭杰拉住谭明藏在一根柱子后面,示意谭明不要出声,直到那群人走后,谭明才开口问,哥,他们是什么人?谭杰说,这年头乱得很,不知道在闹哪出。谭杰耸了耸肩,提起那个刻着自己名字的木桶准备回家。谭明跟在他身后,同样提着一个刻着自己名字的木桶往家的方向走。谭杰说,一会我得去王家做短工,你回家照顾好妈。谭明点了点头,跟在谭杰身后,快到家门口时,他叹了一口气说,没寻到水,妈的药怎么办?谭杰拍了拍谭明肩膀说,交给我,我想办法在王家那提点水回来。

谭杰放下木桶,没有跨进门槛,走在一条巷子上。巷子很小,到处都是埋怨声。许多人在埋怨上一年的地震,若不是地震将村里唯一的水井砸坏,他们用得着看王贵脸色。是呀!如果没有那次地震,村里也就不会没水,王贵也不会从普通百姓变成有钱有势之人。

谭杰快走到王贵家门口时,一个人拉住他问,你和王贵一定很熟吧,请你帮我转告他,我愿意用我家十几亩地去换他一桶水。另一个人在一旁叹气道,别说你那十几亩地,我用二十几亩地他都不愿瞧我一眼。谭杰摇了摇头说,我只是在这里干短工,说不上话。说罢,他便走进王家。

谭杰远远瞧见王家的水房,那扇铁门缠着一捆粗大的铁链,在铁链上有两把锁,据说锁的钥匙只有王贵一个人有,王贵对此不放心,还差四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分别守住水房四个角落。谭杰瞥了一眼铁门,绕过那四个男人,叹了一口气。孙命在后面叫住他,在想什么呢?谭杰说,没什么。

谭杰和孙命在王贵家干短工有些时日,他们两人什么活都干——砌砖、搬运水泥、冲洗外墙等等。偶尔两人待在一块,无话不说。孙命瞧见四周无人便对谭杰说,你信不信我能当上王家的上门女婿。谭杰说,也得人家瞧得上你。孙命说,我还不信命了。自那以后,孙命变得越发努力,他总是逮住机会在王贵女儿——晓韵面前展示,比如一首诗,又比如一首歌。他每日都自顾自地笑,和谭杰交流也逐渐变少。谭杰以为他病了,可问他什么却又能答得上来。孙命说,谭杰,王小姐对我笑了,那笑容你明白吗?就仿佛我忽然得到一沓水票一样,怎么用都用不完。谭杰没有理会他,而是想着该如何将水提出去。


在王家做短工,可以用上那散发着金光的水龙头,也是村口唯一一个有水源的水龙头。

听别人传水龙头管路通往地底,而地底下的管接到何处无人得知,就连王贵也不知,当然有人怀疑他说谎,只是得不到求证。

谭杰时常瞧见王贵挺着圆溜溜的肚子坐在水房对面的凳子上——王贵时常挥着扇子,脸上止不住笑,在洪亮的笑声中夹杂几句感恩。

原本王贵并不富裕,可当承载着全村水源的那一口井因为地震倒塌时,村里彻底没了水。当所有人都打开水龙头盼望着水流出来时,却换来满满的失望。只有王贵一个人在这布满失望的村庄里昂首挺胸,他像一个胜利者,将水龙头的水开到最大,用手将水捧起来撒到院子里,那水像倾盆大雨落下,围观的人像一匹又一匹恶狼怒瞪着他。他感觉随时会被四分五裂,这种危机感将他笼罩,致使他从厨房里取出一把锋利的菜刀坐在水房旁,仿佛谁靠近水房,他便与谁同归于尽。

水房上了锁之后,那群饿狼还是没有离开。于是,他想到一个法子——水票。要水便拿水票来换,只是水票的样式该如何,他绞尽脑汁。想着不如去询问晓韵。

晓韵想着不如将“王”字印在水票上,这具有代表性,再将“贵”字缩小一些印在右下角,不仅如此,还要限制用水时间和装水木桶的大小及数量。

谭杰总羡慕地望向王贵,他时常想为何不是自己家的水龙头,如果是的话,谭母的病是不是能治好?

谭杰在闲暇时,盯着水房发呆,透过那扇铁门,他瞧见那个水龙头——它原本只是一个生了锈的水龙头,没人知道它存在多少年,当它在无水源时冒出水来,王贵便找来村里手艺最好的师傅,将它油成金黄色。

谭杰干一天工便能用一天水龙头,但时间有限,每日只能使用半个小时,这是王家的规定。但半个小时对谭杰而言,都显得十分珍贵。他不敢将水开到尽,而是慢慢扭开又慢慢关上。他觉得用这水去洗自己的身体是一种浪费。他想将水带出去,给自己的母亲,给那些更需要的人。他想过偷,但自己瘦小的身材抵不过那四个粗大汉。

无奈之下,他只好去求王贵。他看到王贵,心里莫名紧张,手心冒汗。他躲在一根金龙缠绕的柱子后,将自己的衣服拉平,瞧见王贵快到他身旁,迅速跨出来,朝王贵鞠躬。王贵瞥了他一眼说,怎么,有事?他说,贵叔,我可不可以装一点水出去,我的母亲比我更需要它。王贵瞪了他一眼说,你以为我会同意吗?多少人没水喝,多少人就会被渴死,那是他们的命。你瞧瞧他们那贪婪的模样,连四周的河流都不放过,现在什么都没了,他们才想起我王贵。而你能在这儿每日享受半个小时的水,就已经是我对你最大的恩赐了,你还想着带出去,绝不可能!王贵说完,气冲冲地离开。

谭杰气不过,在他身后举起拳头,可拳头上没什么肉,捶到哪都疼。他把气撒在那个水龙头上,当水房的门再次紧关,他将水龙头的水开到最大,让水声覆盖自己的怨气。他用手掌指挥着水的方向,像一名音乐指挥家,水在他的指挥下肆意地飞溅——飞到屋顶、墙壁、还有他那赤裸的身体上。他喊道,总有一天我会比他还嚣张,我要让他求我,一定会的!他听到外面那几个男人的叫声,便松开手掌,让水砸在地上,落进他的脚缝。

水一到时间就会停,总闸在王贵手里把控着,这活他非得亲自来。他瞧见谭杰从水房出来,那露出来的墙壁全是水便朝他喊道,明日,你不用来了。当然,除非你有水票。谭杰白了他一眼,紧握着拳头,想说些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孙命正好瞧见说,贵叔,要不给他一个机会。王贵摇了摇头。孙命朝谭杰挥手说,哥们,我是想帮你,可实在帮不了。谭杰说,心领了,我走便是。

谭杰临走时,瞪了水龙头一眼。心想,总有一天,我会把它摧毁。


谭杰离开王家,绕过几条巷子,来到家门前,却停下来。他蹲在家门口,隐隐约约听到谭明对谭母说,妈,你放心,哥一定会将水带回来的。谭杰听道,往家的另一个方向走。许是脚步声大了些,被谭明听见。谭明连忙从家里跑出来,望向谭杰喊道,哥!谭杰停在原地,没有转身看向他。谭明瞧见谭杰两手空空,笑着说,哥,回家吧,我给你尝一下我新炒的菜,这可是我想了很久的办法,才能在无水的条件下将菜炒得又香又美味。谭杰紧皱眉头,转身看向比他小三岁的谭明说,对不起,哥没能将水带回,原本想着在王家做短工能将一点水带出来,可没想到却遭到拒绝。谭杰想到这里,紧咬牙关。谭明微笑着,往前走了一步,快到家门口时,他看向谭杰,过了几分钟才开口,哥,我有一个办法,你相信我吗?谭杰说,什么办法?谭明说,我想出去寻水,我觉得我一定可以,你相信我。谭杰说,不行,外面在闹革命,出去的人就没有回来过。谭明说,那肯定是他们在外面过逍遥的日子把家给忘了。谭杰说,那也不行,妈从小就宠你,你离开她,她不得伤心死。谭明眼神坚定,盯着谭杰说,哥,这个决定我想了很久,我真得出去寻水,我不能让妈一直病着。谭杰轻拍着谭明肩膀说,要去也是我去。谭明紧拽着谭杰的一边手,说,哥,我一直想出去外面看看,你就当成全我这一次,让我去外面闯一闯。谭杰摇了摇头,想了一会,说,你自己跟妈说去。谭明拽着谭杰的衣角说,哥,跟妈说,我定走不了,求你,你就帮我这一回,我保证自己照顾好自己,不让你操心。谭杰沉默一会,看向谭杰说,真决定了?谭明点了点头说,哥,我今年都二十了,也该为这个家干点什么。谭杰叹了一口气,说,我去给你买点干粮。谭明说,我已经买好十天的干粮了,十天我不回来你再去寻我,我会给你留下我的记号,就像小时候一样。谭杰点了点头,瞧见不远处留下一个木桩,木桩上面画着一个眼睛,眼睛引出一个方向的箭头。谭明说,这是我们哥俩的记号,到时候你看到我画的眼睛,你就能寻到我了。

谭杰瞒着谭母将谭明送走。谭明背着一个包袱,手提着刻有自己名字的木桶,朝谭杰挥手,他没有说话,怕将谭母吵醒。谭杰轻声说,你一个人出门在外,一定要照顾好自己,见到一些奇怪的人你就跑,别管他们在闹什么,你顾好自己。谭明点了点头,说,哥,帮我照顾好妈,我一定会将水带回来。谭明说完,快速走到村口。谭杰跟着他走了一段,到村口时才停下来,说,记得沿途留下记号,还有找不到水也要回来。谭明朝谭杰挥手,说,哥,回吧,我得走了。谭杰站在原地,直到谭明的身影消失在他眼前才转过身回家。

谭明离开家后便没有再回来过。谭母一次又一次质问谭杰,告诉我,他什么时候回来,他还能回来吗?谭杰脸色苍白,压抑着情绪说,妈,要不我去寻他,相信我,我定能将他寻回来。谭母摇了摇头,朝他喊道,不行,我已经失去谭明了,我不能再失去你,你若是敢离开,我便撞死。谭母面容憔悴,每日都盼着谭明,但每日都落空。谭杰陪在谭母身边,等她睡下,便跑到村口,望向很远很远的地方,他依然记得谭明离开那日好像说过他会回来。对,他一定会回来,谭杰又开始期待着,这种期待渐渐麻木自己,变成一只奢望。他开始沮丧,揪着自己的短发在无人处怒吼。他在想,如果当初不让谭明离开,这一切会不会有所不一样。

他从村口走到家里,思绪从不放过他,就连夜里睡觉,他都能瞧见谭明。他好像听见谭明在埋怨他,哥,为什么要让我离开家、为什么不来寻我!我很痛苦,很无助,你都不来帮我吗?他瞧见谭明血淋淋的手,使劲拽着他的衣角。他从梦里醒来,跑到谭母房间,仔细听到谭母的呼唤。她在呼唤谭明,反反复复。谭杰叹了一口气,跨进谭母房间。谭母朝他喊道,明儿,你回来了?他不作声,心却揪着疼。谭母再次仔细瞧着他,埋在被子上哭。他跑过去安慰,却被谭母一把推开。他强挤出一丝微笑,走进另一个房间,将一根玉米抽出来,将玉米粒剥完再丢进盘里,边剥边丢边落泪,眼泪和玉米粒一块滑进盘里。

剥完后,他又跑到村口,望向四处各喊了一声,谭明,你在哪?他喊累了,边停在原处,四处翻了一遍,但依旧没瞧见谭明留下的标记。他又一次沮丧走回家,好几次刘叔家的女儿秀娥在门口等他。他装着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嘴角上扬,说,你怎么来了,怎么不进屋里坐。秀娥说,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我家有辆自行车,你想去就去吧。他默不作声,看向屋里,说,这话别再提了,再也不准提了。秀娥什么也没说,静静陪着他。他朝秀娥挥手,说,你回吧,别老搁在这里,浪费时间。秀娥瞪了他一眼,气匆匆离开。


今年夏季比往常来得早一些,村里完全变了样,那光溜溜的树枝赤裸着身子,周围的泥土缠着几片泛黄树叶,不远处的河流几十双眼睛也挑不出一滴水。村里时不时响起唢呐声,抬头一看尽是纸钱,又不知是哪户人家去世。谭杰厌烦这一切,跑到村子门口,踮着脚望得远远的,没瞧见人走进来,也没瞧见人走出去,只剩下一阵又一阵热风掀起几层灰尘。

谭杰在村门口望了一个小时,好像听到有人喊他一声“哥哥”,那熟悉的身影在晃动着,往他这边招手,可等风停了之后,什么也没瞧见。他失望地叹了一口气,慢悠悠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谭杰刚跨进家门,就闻到谭母房间散发出的中药味。他轻轻将门推开,走进谭母房间。谭母枕头底下的最后一张水票被拿出来又收回去,表面已是皱巴巴的一层。

外面的蝉烦人地叫。谭母泛白的头发黏在一团,紧握着拳头,双目呆滞,坐在床头上又忍不住地咳了几声,脸上的皱纹缩到一块。她抬头望向谭杰,露出微笑,说,明儿,你回来了?谭杰用手掐着大腿,什么也没说。谭母再瞧一眼,脸上微笑瞬时消失。

谭杰额头冒出汗,身上那件宽大短衣被汗水湿透。他望向谭母枕头底下说,妈,要不我去取点水回来吧?谭母摇了摇头,想起那个金色水龙头,叹了一口气说,我还能忍几天,你听妈的,将自己收拾干净,去和秀娥好好谈谈,说不准还能让我赶上抱孙子。谭杰眼睛瞥到别处,那老旧的桌子上堆满治咳嗽的草药,可没有水,药效全废了。

谭母似乎瞧出谭杰的心思,挪动身子坐在枕头上,将屋里最后一张水票狠狠压住。

谭杰知道谭母心意,想着不如去王贵家再做些短工换取水票。

谭杰绕到王贵家门前,瞧见一排人跪在地上,他们哭喊着,求求您,给我们一张水票吧,就一张。王贵门前不知道何时立了两只石狮子,在石狮子旁站着四个身材魁梧的人。谭杰叹了一口气,膝盖微弯,快跪在地上时,却用手拽紧裤腰带,缓缓将膝盖拉直。跪着的那群人死盯着门口,没瞧见王贵出来,只瞧见孙命穿着蓝色中山装走出来,他嘴里还时不时念着几句诗。谭杰瞧见他,迅速躲在另一面墙背后,仔细盯着孙命手里那几张惹人注意的水票。孙命这两年完全变了,他总是想尽办法跟在王贵和晓韵身旁,嘴里总是说着一些好话,甚至还将身子趴下来,让王贵和晓韵坐在上面。他们将他当牛马,他却乐意受着。他享受着这种待遇,不被渴死又不用求助别人的待遇,可他却将求助的人堵在门外一一嘲讽着他们,反复说道,就凭你们也配用水龙头,我看你们还是死了算了。

他变得连谭杰都不敢提起他们的曾经。在这群同命相连的人面前,其中一名男子起身扑倒孙命,朝他喊道,孙大哥,求你给我一张水票,我三天没喝水了。孙命将那名男子推开,说,你们有手有脚不会自己进王家讨活干?男子说,哪有这么容易,又是这么容易我就不会跪在这儿了。

孙命没有理会他,一直往前。孙命离开后,谭杰才从墙缝里钻出来。他快走到王贵家门口时,却退了几步。望向通往水房那条路,那被人敬仰的水龙头依旧待在原处,只不过听说前几日王家将水房进行装修,将屋顶嵌入铝扣板,再将一盏华丽的灯装在上面,而那水龙头在灯光照耀下显得光彩照人。

谭杰站在一旁等了一会,还是弯不下膝盖跪着,只好低头穿过人群,准备离开,却不巧被孙命瞧见。孙命朝谭杰喊道,你怎么来了,有水票吗?谭杰摇了摇头,头没有抬起来望向孙命。孙命说,那你想要水票吗?谭杰点了点头。孙命冷笑道,你能将王贵和晓韵姐伺候好吗?谭杰低着头就要离开。孙命说,我们好歹也算是兄弟一场,你想要水票可以大方向我借,没必要藏着掖着。谭杰说,你会借给我吗?孙命想了想说,那看你怎么借?谭杰没有理会他,快步上前。孙命叹了一口气说,就你这样,还想借水票。谭杰越走越快,停在无人的巷子里,手扶在墙上,骂道,王八蛋,还要我向你借水票,你配吗?骂完,谭杰心里舒服多了,又开始往前走着。他不知道该去哪,想着不如回家,可回家瞧见谭母那般模样心里也不是滋味。他边走边想着,不知不觉走到刘叔家。

刘叔和谭杰父亲是世交,从小便想将自家的女儿秀娥嫁进谭杰,眼看秀娥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这会他瞧见谭杰,便连忙朝屋里喊一声,秀娥,快出来瞧瞧谁来了。自从谭明离开后,谭杰就很少来刘家,反而是秀娥时不时去他家安慰他。

谭杰朝刘叔喊道,叔,我路过这儿,啥也没带,要不我回去带点东西再过来。刘叔一把拽住他的衣袖,说,谭明的事情也过了这么久了,你怎么就走不出去呢?你妈现在身体又不好,你一个人怎么照顾得来。谭杰眼睛挪到别处,瞧见院子里的自行车,眼睛一亮。在这村里,拥有自行车的不超过十人。他指向自行车转移话题,说,刘叔,这自行车还能用吗?刘叔点了点头说,能用,我还打算给秀娥当嫁妆呢。秀娥羞红了脸,躲在门后。谭杰说,秀娥很好,但我不能拖累她。刘叔又朝屋里喊一声,秀娥,你听见没,他怕拖累你。秀娥急匆匆从屋里跑出来,朝谭杰喊道,你这是看低我,我们自小认识,你还不了解我吗?谭杰摇了摇头说,我能给你什么呢?秀娥说,我没稀罕你给我什么,我只是希望你履行诺言,你答应过要娶我的。谭杰说,那是儿时的事,不能作数。谭杰说到这,脑子里出现一条河,他、秀娥和谭明正坐在河边。

刘叔见状,指向谭杰说,你真不要秀娥,那我把她嫁给别人了,你不后悔?秀娥白了谭杰一眼,说,爸,我看他是不稀罕我,你帮我选一个更好的人吧,免得让我受他的气。秀娥说罢,便急匆匆往回走。谭杰站起来,伸出一只手,但脚却定死在原地。刘叔摇了摇头说,你也不小了,今年都二十六了,你还要等什么!谭杰瞧见秀娥关紧门,一点缝隙都没留下。他朝刘叔鞠个躬,说,刘叔,对不起,我也对不起秀娥。刘叔推了他一把,说,别跟我扯这些没用的,不娶我家秀娥,就别来我家。谭杰退到门口,转身跨出去。刘叔将门关上,上了锁,朝门外喊道,谭杰,我跟你说,我女儿可是别人想娶都娶不到的,你别后悔。谭杰站在门边,默不作声,举起拳头轻捶着那面僵硬的墙,直到手变得通红,他才离开。

谭杰边走边轻声说着“对不起”,说到口干舌燥之后,便一个人坐在地上,他望向四周,没有瞧见什么,便失望离开。他走着走着,来到那条河流,仿佛瞧见谭明在向他招手。他沮丧地坐在原地,心里在想,谭明一定会留下记号,就像小时候一样。


又过了几日,镇上闹得厉害,听说又在闹革命,不少人疯了,瞧见文字就害怕,这事一大早便传到村里。他们开始议论着——该革谁的命,该闹个啥子革命。谭杰听到有人提到王贵的名字,将脸凑过去,但却发现那声音消失了。

谭杰想,居然有人想革王贵的命,为何不聚到一块,一起革他、斗他,把他屋里的水房砸烂,让大伙们都用上水。但这事凭他一个人定是办不到,他想到刘叔。刘叔在学堂里教过十几年书,说不准有不少学生。他迅速跑到刘叔门口,敲着门喊道,叔,是我!刘叔站在门那边说,你想好要娶我家秀娥了?谭杰瞧了四周,没看到人,连忙说,叔,我想参加革命,革王贵的命。刘叔沉默一会,说,就你这样还想革命,先照顾好你和你妈吧。谭杰不放弃,说,凭什么不革他,村里不知道多少人因为他渴死。叔,不革他的命,我母亲也活不了,村里人也会一个接着一个被活活渴死。刘叔拍了拍门说,你回吧,这事别跟别人提。谭杰失望地站在门口,狠狠地砸了一下门便离开。

他气冲冲地跑在巷子里,心里一直在重复,都是一些怂货,自个都快死了,还不革王贵的命。他一直重复,从白天到夜里,卧在家旧草席上,听着谭母的咳嗽声,心里十分难受。他起身走进谭母房间,看向她,嘴巴微微张开又合上。谭母说,你还没睡下吗?谭杰摇了摇头。谭母又咳了一声。屋里很暗,谭杰的影子慢慢在地上延长。谭杰掐着大腿说,妈,听说最近在闹革命。谭母说,是呀,这世道越来越乱了。谭杰上下打量谭母,她那苍白的头发在黑暗中格外亮眼。谭杰掐着大腿,身子往前倾,轻声说道,妈,我想去革王贵的命,但需要人手。谭母瞳孔放大,说,你说什么!谭杰立直身子说道,妈,我想去外面参加革命,我想去找谭明,我想给您找水,我不能啥也不干,一直怂着。他声音越来越大,身子却越来越弯,直到形成九十度时,他才止住声。谭母缓缓坐起来,说,我就你一个儿子了,连你也离开我吗?谭杰眼泪从脸颊上滑落,他立直身子说,妈,我真不能一直这样,我得改变什么。谭母松了一口气,说,你决定好了吗?谭杰点了点头。谭母沉默一会,说,你去吧,但一定要答应我,活着回来,还有将明儿带回来。谭杰点了点头,说,妈,你放心,我一定会回来的。说罢,他朝谭母鞠了一个躬。


次日,天微微亮,谭杰用铁铲扛着木桶和包袱准备出门。他没有走进谭母房间,站在窗口望了一眼,谭母正在睡觉。他转过身,一直往前走,快走到门口时,谭母在屋里喊道,一定要活着回来!他朝屋里喊道,妈,您放心,我一定会回来的。

喊完,他打开门,刚跨过门槛便瞧见秀娥。他对秀娥说,你怎么来了?秀娥将自行车摆在他面前说,我和我爸打了两个赌,一个是你会离开这个村子,另一个是你能将水带回来。谭杰说,第一个赌你赢了,至于第二个……谭杰没说完,秀娥便打断道,第二个,不仅仅是我和我爸打赌,还有我爸那群学生,我和他们都打了一个赌。谭杰好奇地问,什么赌?秀娥说,我和父亲说服他们闹革命,但他们担心王贵会毁掉那个水龙头,到那时候村里将失去唯一的水源,所以我们打赌,只要寻到第二处水源,便开始革命。谭杰瞧见希望,说,他们同意了?秀娥点了点头说,不错,只要能确保村外有其他水源,他们就同意革命。谭杰嘴角上扬,嘴边的八字胡往两边撇。秀娥说,所以,我觉得我一定能赌赢。谭杰微笑道,那我也要和你打一个赌?秀娥睁大眼睛望向他,说,什么赌?他说,我若能将水寻回便娶你。秀娥脸蛋泛红,将脸转过去,说,好,我等你。

谭杰将包袱、铁铲和木桶绑在自行车。秀娥迎上去,说,要不我与你一同去。谭杰摇了摇头说,我想让你帮忙照顾我妈,你愿意吗?秀娥点了点头,说,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婶婶的。谭杰骑在自行车上,说,那我走了。秀娥说,你小心一点,看到有人闹革命就赶紧躲。谭杰点了点头,往前走了。秀娥跟在后面,边哭边喊道,活着回来!谭杰点了点头,朝她挥了挥手。

谭杰骑着自行车驶出村口,绕过那条干枯的河,他远远望向那群人,他们围着一个跪在地上的人,纷纷喊道,斗死他,斗死他。谭杰见状,往不远处的草丛前进,那群人往这边看时,他迅速停下自行车,躲在草丛后面,等那群人走了之后,他才从草丛里钻出来。他望向原先那群人在的地方,只瞧见一个被麻绳绑住的人躺在地上。谭杰看了看四周,喊了一声,那人不应答,身子瘫在木牌上。他想,这人许是死了,便骑着自行车继续往前。这里从村子出来只有一条路,想必谭明也会经过这条路。想到这里,他格外留意路上有无记号。他将速度放慢,骑了一会又停下来,快到晚上时,他才在一个山洞的石壁上发现一个记号。他迅速往山洞里走去,里面很暗,他越往里走越瞧不见光,他喊了一声,谭明,你还活着吗?喊完,只剩下自己的回音在山洞里回荡。他将铁铲、木桶和包袱放在一旁,靠在石壁上,没过多久,却听到一阵脚步声。

应该是几个人,谭杰心想,不如再往里面走。他瘦小的身子穿过石壁,在缝里瞧见一束光,他借着光继续往前,快到尽头时,有一座悬崖,往下瞧,没见到底,估计深得很。他在尽头时,又找到谭明的记号,记号是往左走的。他接着往左走,光比方才亮了一些,他借着光瞧见眼前的木桶。他迅速走过去,翻看木桶,上面果然有“谭明”的名字,他将木桶移开,又瞧见一个记号,记号依旧往左,他继续往左走,走到尽头,又是一个悬崖。他往下看,这座悬崖没有方才那么深。他望向四周,周边有几捆麻绳。他将麻绳系到一块,绑在一根石柱上,将铁铲丢下悬崖,没一会便能听见声音。他松了一口气,又将木桶丢下。当木桶发出声音时,他才放心往下爬。快爬到底时,他瞧见一堆白骨。他手心紧捏到一块,往前走了一步,瞧见地上有一个木牌,在木牌上,他瞧见谭明留下的记号,在记号底下有好几横字——“哥,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当我寻到水准备回去时,我遇到一群人,他们将我绑起来,可我什么也没做。我害怕极了,趁机跑出来,跑到我给你留记号的地方,一直跑一直跑,他们却一直追,我不小心跌落悬崖,腿被摔断了。我向他们求救,一个人将麻绳丢下来又迅速拉上去。他们对我摇了摇头,便先后离开。我慢慢往上爬,可腿疼得厉害,没多久又坠下来。哥,我怕自己会死,想和你说许多话,最重要的是,在这悬崖底下有水,你快将水带回去给妈,你一定要告诉她——我参军了,是一名了不起的士兵!”

谭杰看完那几行字,泣不成声,将谭明的尸骨聚在一块,脱下身上的包袱,将干粮放在一件衣裳上,再用包袱将尸骨包在一块。他眼泪止不住地流,将尸骨放好之后,望向四周,瞧见一根绿色藤蔓。他将木桶和铁铲拿过去,朝着藤蔓边缘一直挖,一直挖。


三天后,秀娥站在村口苦苦等着,一直等到黄昏,她才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她连忙喊道,谭杰,我就知道你还活着。谭杰朝她点了点头,推着自行车,自行车两边绑着两个木桶,木桶上都盛着水。他慢慢扶着车走着,秀娥连忙跑到后面去推。

秀娥遮住脸,露出微笑,嘴里哼着欢快的小调,后面扎着两条辫子时不时翘起。谭杰没有扫了她的兴,走进村口那一刻便开口说,我们的赌都赢了。秀娥脸颊通红,“嗯”了一声,继续推着车。

村里不少人瞧见他木桶里有水,纷纷上前问,你这水哪来的?谭杰望向王贵家的方向故意说,革命来的。其中一个人好奇地问,啥是革命?谭杰说,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革命,你们心里应该有数,该革谁的命。那人轻声说了“王贵”,却转身看向别处。其余人先后离开,似乎在畏惧什么。谭杰叫住他们,你们不革他的命,过几日便是你们的命。其中一个人转过身,望向谭杰说,不错,不革他的命,死的就是我们。谭杰说,我已经在村外寻到另外的水源了,你们不用再受他胁迫。那群人听到,相互笑着,先后朝王贵家里赶去。

谭杰朝他们挥手,快走到家门口时,他忽然止住,将包袱里的一封信拿出来。

秀娥立刻取了一碗水给谭母煎药。谭母听见谭杰回来,急忙从床上起来,走到门口。谭杰强挤出微笑说,妈,我找到谭明了。提到谭明,他眼睛泛红,连忙眨了一下。谭母惊讶地看向他说,真的,他怎么没跟你一块回来?谭杰望着天空笑了一声,说,妈,我这老弟他志向比天还高呢,他现在可是军长了,他还说等当了大将军才回来。谭母热泪盈眶,说,我才不要他当什么将军,我只要他好好活着。说完,谭母眼泪止不住地落下。谭杰借机擦拭挂在脸颊上的泪,说,这臭小子也真是,不是我见到他,都不会写信回来。这不,我硬让他给您写了一份信。谭杰说罢,将信打开,里面的字迹确实和谭明一模一样。谭杰读着信:妈,请您放心,我现在可是军长了,因世道乱,我抽不到时间陪在你身边,等我荡平这世道,当上大将军一定回去看望您。您一定要保重好身体,等我回来。谭杰读完,将脸上的泪擦干。谭母接过信,有几滴眼泪落在信上。

谭杰转过身,瞧见秀娥在煎药,便上前将水桶提进来。他朝谭母喊道,妈,我寻到新的水源,再也不用看王贵脸色了。话音刚落,刘叔便带着一群学生停在谭杰门口。谭母连忙喊道,老刘,你怎么来了?刘叔说,我大老远都听见谭家老大带回了两桶水,这不赶过来瞧一瞧,正好看看自己赌对了没有。刘叔欣慰地看向谭杰,眼睛看向他那双磨破皮的手,说,看来是赌对了,你真带回水,居然这样,我们得去王贵家革命了,方才已经去了不少人。谭杰看向谭母说,妈,等我,我去一趟就回来。秀娥端着药走出来说,你小心点,别让人伤着。刘叔白了秀娥一眼,说,你就不怕别人把我伤着。谭杰和谭母相互一笑。秀娥捂住羞红的脸说,爸,你快去吧。刘叔笑了一声说,真是女大不中留。说完,他便和谭杰赶去王贵家。

许多人将王贵家围起来,他们纷纷喊道,斗死他,斗死他。那四名身材魁梧的粗大汉见情况不妙,先后将门打开,又迅速躲在门后。那群人冲进王贵屋里,王贵一只手举起菜刀,另一只手拿着一包药粉,朝那群人喊道,你们再过来,我就将村里唯一的水源毁掉。一个男人笑道,已经有人寻到其他水源了,就算毁掉,对我们也造不成影响。王贵愣在原地,另外一个男人从他身后扑过来,将他扑倒在地。

没多久,那群人便将王贵、晓韵和孙命揪出来。其中一个人举起棍子狠狠打在王贵身上。王贵直喊饶命,跪在地上说,你们斗错人了,我先前也是农民,求你们看在是同乡的份上,饶我一命。孙命连忙指向王贵喊道,你们要革就革他,我是无辜的,平日里我说的那些话都是受他指使,你们请相信我。王贵和晓韵白了他一眼。孙命连忙向周围的人求饶说,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请你们相信我。王贵朝孙命骂道,放你娘的狗屁。骂完,他便和孙命打成一团。有几个人看向晓韵那边,瞧见她肤白貌美,便扑向她喊道,她的命,我们几个革了。晓韵被两个男人压在身上,连忙喊道,放开我,你们这群畜生。晓韵的衣袖被撕扯开。王贵连忙跑过去,推开那两个男人。另外一个男人接着撕扯晓韵的衣服。谭杰走过来,连忙推开那个男人说,你们这叫革命?刘叔差学生抽来几条水管,又看向那群人说,把他欺负自个的欺负回来不是革命,你们都弄错了。那个男人站出来不服气说道,要不是因为他,我父亲、母亲都不会渴死,他应该接受惩罚。王贵挡在晓韵面前,跪在地下说,求你们给我们一条生路,我们愿意离开这里,终生不回来。那个男人喊道,杀人偿命,你还想离开。谭杰拿出一把锤子说,我们当务之急应该解决水源问题,居然他都答应离开,为何要紧咬着不放。刘叔说,是呀,做人不要太绝,就饶过他们吧。孙命看向那群人,又看了谭杰一眼,说,谭杰,我们是旧相识了,我不想离开这里,外面到处在闹革命,我会死在外面的。谭杰说道,不错,就让你死在外面,以免污染整个村庄。一旁有人跟着喊道,是呀,让他们死在外面好了,以免污染村庄。刘叔让人群让出一条道来,王贵搀扶着晓韵慢慢离开,孙命低着头跟在王贵身后,时不时回头看向谭杰。谭杰没有理会他,拿起铁锤,往水房跑去,跑到水房旁,他用力狠狠地砸向两个锁,没过多久,锁断了,他又拿起铁锤砸在连接水龙头的管上,管被砸断,水从管里涌现出来,一群人迅速拿出木桶,先后排着队,队伍从村子一直延续到村外。

次日,那个金色水龙头被接到水井旁,村里一群人提着几个木桶排着很长的队,秀娥和谭杰排在最后,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说,革命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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