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是痴的,也是醉的。
它用滚烫的风、浓得化不开的绿、闪电与蝉鸣,把人从春日微醺里一把拽出,掷进一场盛大而漫长的狂欢。它不许人清醒,不许人保留,它要你用尽全部毛孔、全部呼吸、全部心跳,去记住那些光、那些热、那些甜得发腻的香气。
一、清晨,薄雾被太阳一口吞掉
五点刚过,东边的鱼肚白便被一把橘红的火点燃。最先醒来的是河埠头的捣衣声,棒槌落下,水花四溅,像碎银在青石板上跳舞。紧接着,是卖豆花的梆子,“笃笃笃”,敲醒巷子里最后一盏残灯。
空气里带着夜雨残留的凉,却被初升的日头一口吞掉。丝瓜藤悄悄翻过土墙,卷须在风里颤抖,仿佛一夜未见的相思。一只黄嘴白鹭掠过水面,翅膀划开镜子般的河,涟漪荡到岸边,把睡莲晃得直点头。
我赤脚踩在被露水浸透的泥地,脚心被大地轻轻吻住。泥土的腥、草叶的甘、栀子花的烈,一齐涌来,像无数细小的钩子,把昨夜残存的梦撕得粉碎。
二、正午,蝉声把天空撑得更高
太阳走到头顶,蝉声便像一把无形的锯,吱啦啦地锯开凝固的空气。它们住在槐树最粗的枝干里,把树汁喝得饱胀,再用整个胸腔的震颤回报给世界。
树荫下的石板滚烫,狗把舌头垂得老长,像一条湿漉漉的抹布。卖西瓜的老汉把草帽压得低低的,刀锋“嚓”地劈开青皮,红瓤黑籽,汁水四溅。他递过来一牙,我蹲在树底下啃,甜得眯起眼,仿佛吞下一口正午的阳光。
稻田里,稗草和秧苗在拔节,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骨骼在夜里偷偷生长。风掠过,绿浪起伏,一直滚到天边。远处,打谷场传来脱粒机的轰鸣,像一头喘着粗气的老黄牛,把夏天最饱满的音符碾进泥土。
三、午后,暴雨来得像一场私奔
乌云从山脊后翻涌而来,像一匹脱缰的墨马。风先赶到,卷起晒在竹竿上的花被单,红的、蓝的、碎花的,在天空里猎猎作响。
第一滴雨砸在额头上,像一粒滚烫的铅弹。紧接着,千万颗雨点倾泻而下,打在瓦片上,打在荷叶上,打在晾着的干辣椒上,噼啪作响。
孩子们光着脚冲进雨里,笑声被雨幕撕碎,又迅速拼拢。他们跳进水洼,溅起泥点,像一群刚被放生的泥鳅。老人搬出木盆接雨水,说要留着泡酸豆角,雨水的凉能让菜叶子更脆。
我躲在屋檐下,看雨线把天地缝成一张银灰色的网。网里,栀子花瓣被打落,漂在水面上,像一盏盏小小的白船。
四、傍晚,晚霞把村庄涂成蜜糖色
雨停得干脆,像有人猛地扯断了琴弦。西边的云层被夕阳点燃,从橘红到绛紫,再到深黛,像一块被反复晕染的绸缎。
炊烟从瓦缝间钻出,带着柴火与米饭的暖。母亲在灶台前翻炒青椒豆豉,锅铲敲得铁锅当当响。父亲把竹椅搬到门口,泡一壶粗茶,看晚霞一寸寸褪尽。
田埂上,青蛙开始试音,一声比一声高,像在开一场无人指挥的交响乐。萤火虫从草丛里浮起,三三两两,忽明忽暗,像谁打翻了一罐碎星星。
我沿着河岸走,裤脚被露水打湿。月亮升起来了,像一块被咬了一口的冰月饼,挂在槐树梢头。河水里也有一个月亮,被风揉皱,又被风抚平。
五、深夜,星子落在梦里
夜彻底沉下去,只剩下芭蕉叶上残存的雨滴,偶尔“嗒”地一声,像更漏。
凉席已经被体温焐热,竹纤维里藏着白日的阳光。我翻身,听见远处稻田里传来“咕呱”一声,不知是蛙还是梦。
风从窗棂钻进来,带着金银花和土薄荷的香。它掠过我的睫毛,掠过我的耳垂,掠过我的指尖,像一条不肯停留的小蛇。
梦里,我回到七岁。穿一件洗得发黄的背心,在晒谷场上追萤火虫。它们飞得太快,我摔了一跤,膝盖沾满泥。父亲把我拎起来,用蒲扇给我扇风,母亲的笑声从灶间飘出来,比西瓜还甜。
六、夏天,是一场不肯醒的酒
它把热烈、蓬勃、野性、甜腻、暴烈,统统酿成一坛烈酒。我们举杯,一饮而尽,然后醉倒在它的怀里。
醉在蝉声里,醉在稻香里,醉在暴雨砸出的泥土腥里,醉在母亲切开的冰镇番茄里,醉在父亲摇着蒲扇讲古的夏夜里。
直到秋风起,直到第一片梧桐叶落下,直到我们忽然发现,那些滚烫的日子已经变成琥珀,封存在记忆最柔软的褶皱里。
而明年,夏天还会再来,带着新的蝉鸣、新的暴雨、新的月光,继续痴,继续醉,继续让我们——
在滚烫的光阴里,一遍遍地,重新学会如何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