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县志记载,每隔十八年秦家就要献祭一个火命新娘。
今年我被选中,钉进水银棺与秦家先祖合葬。
棺盖合拢时,本该沉睡百年的“新郎”突然睁眼:“何人扰吾长眠?”
我反手将桃木钉刺入他心口:“你老婆!”
仵作开棺验尸时,那具百年古尸竟死死攥着我的手腕。
县志更新:是夜,雷暴毁坟,棺中空余新娘一人。
秦家祠堂连夜失火,族谱尽焚。
而我手腕上多了一道冰冷刺青:“吾妻亲启——血债当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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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银。
那股甜腻到令人作呕的金属腥气,像无数冰冷的活蛇,争先恐后地钻入我的鼻腔,死死缠绕住我的肺腑。每一次徒劳的呼吸,都像在吞咽凝固的毒液。寒意,砭骨的寒意,并非来自棺外深秋的山风,而是源自这沉重粘稠、裹缠住我四肢的液体本身。它缓慢地蠕动、渗透,贪婪地汲取着我皮肤上最后一点微薄的暖意。
黑暗。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沉甸甸地压在眼皮上,也压在心头。只有头顶那一方狭窄的棺盖缝隙,偶尔漏进一丝微弱如残烛的光线,短暂地映亮棺盖上繁复狰狞的阴刻符咒,扭曲盘绕,如同毒虫的巢穴。每一次光影的晃动,都伴随着棺外低沉模糊的诵经声,嗡嗡作响,如同催命的丧钟,敲打在我濒临断裂的神经上。
“……以火引火,以阴养阴……秦氏门庭,万载不倾……”
是秦家那群老鬼的声音,混合着一种非人的、仿佛砂纸摩擦骨头的嘶哑调子。秦镇业,那个选我作“祭品”的秦家老太爷,他此刻脸上定是那副悲悯又威严的面具,仿佛他亲手将我推入这水银地狱,是莫大的恩典与荣耀。
凭什么?
就凭那本泛黄发脆的破县志上,一句鬼画符般的记载?——“秦氏有秘,逢十八载,需献火命女,镇阴宅,保宗祧”?就凭我沈槐序命格里带了个该死的“离火”?就凭我爹娘早亡,守着几亩薄田挣扎求存,无依无靠?
冰冷的绝望如同棺中的水银,从脚底一点点漫上来,试图将我彻底淹没、凝固。指甲深深抠进身下冰冷的、覆盖着厚厚一层凝固水银的棺木内壁,留下几道无力的白痕。粗粝的棺木纹理磨破了指尖,一丝细微的腥甜混入无处不在的金属腥气里。
不!我不能就这么死!不能变成县志里那轻飘飘一行“某年某月,献祭火命女一人,秦氏安泰”的注脚!像之前十八年、三十六年……那些被遗忘的名字一样!
求生的本能,如同地底深处被挤压的岩浆,在绝望的冻土下猛然爆发,带来一阵灼烧般的剧痛。左手,被压在身侧的左手,五指死死蜷缩着。就在冰冷的水银几乎要将它彻底冻结麻木的瞬间,指尖,触碰到了一个坚硬、冰冷、带着尖锐棱角的异物!
是它!
心脏在那一刹那几乎停止了跳动,随即疯狂擂动起来,撞得肋骨生疼。那枚桃木钉!那个被我偷偷藏进嫁衣袖袋最深处、几乎以为早已遗失在混乱中的东西!那个老仵作陈济生,在我被秦家强行“请”去“沐浴斋戒”的路上,像一道幽魂般闪过街角,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我,趁人不备,将这枚用陈年雷击木削成、浸透了黑狗血的短钉,连同他枯枝般的手指一起,狠狠塞进我掌心。他那沙哑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在嘈杂的哭喊和锁链声中,微弱却清晰地刺入我耳膜:
“丫头……拿着!塞进心口!钉死他!钉死棺里那个老鬼!不然……你连做鬼的机会都没有……会被他嚼碎了吞下去……永世不得超生!”
那时我只觉得他疯癫,被恐惧攫住,胡乱将那枚带着老人体温和血腥气的木钉塞进袖袋深处。如今,在这水银地狱里,这枚小小的木钉,竟成了我唯一的稻草!唯一的火种!
棺外的诵经声陡然拔高,变得尖锐、急促,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狂热。敲击棺木的沉闷声响密集如暴雨,那是封棺的仪式到了最后关头!头顶那道微弱的光线,开始被厚重的阴影一寸寸吞噬!棺盖,正在合拢!
就是现在!
求生的意志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咆哮,压榨出身体里每一丝残存的气力。被水银裹缠的手臂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猛地从粘稠的束缚中挣脱出来!带起一片冰冷沉重的水银液滴,泼溅在脸上、颈间,带来更深的寒意和灼痛。左手紧握着那枚桃木钉,粗糙的木纹和尖锐的顶端深深硌进掌心,带来一丝奇异的、支撑灵魂的痛感。
黑暗中,凭着那即将彻底消失的光线残影,凭着感觉中那具冰冷、僵硬、穿着厚重腐朽锦袍的身躯轮廓,我拼尽全身力气,狠狠刺了下去!
“噗嗤——”
一个沉闷得令人牙酸的声响,在绝对的死寂和粘稠的水银包裹中,显得格外清晰。不是刺入朽木的干涩,也不是刺入泥土的松软,而是……一种带着滞涩的、穿透某种坚韧又腐败的皮囊的触感。
成功了?钉进去了?
狂喜尚未升起,异变陡生!
一股无法形容的阴寒煞气,如同冻结了万载的冰河猛然决堤,瞬间从桃木钉刺入的地方汹涌爆发!这股力量庞大、冰冷、带着毁灭性的暴虐意志,蛮横地冲散了棺中原本只是沉重死寂的阴冷。我握着桃木钉的手,连同整条手臂,瞬间被冻得失去了所有知觉,仿佛那部分肢体已经不属于自己,只余下骨髓深处传来的、即将碎裂般的剧痛。
“呃啊——!”
一声低沉、沙哑、仿佛从九幽地底最深处挤压出来的痛苦嘶吼,毫无征兆地在我耳边炸响!那声音带着非人的扭曲,震得棺内粘稠的水银都在微微震颤,更震得我灵魂都在发抖。
我僵硬地、一寸寸地扭动脖子,目光循着那声音的来源,投向身侧。
借着最后一丝即将被棺盖彻底掩埋的微光,我看到了。
那张脸,紧贴着我的脸侧。皮肤是毫无生气的青灰色,如同蒙着一层厚厚的、沾满灰尘的蜡。眼眶深陷,里面没有眼白,只有两团浓得化不开、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此刻,那两团黑暗正剧烈地翻涌着,如同煮沸的墨汁,死死地“盯”着我!一股混合着千年古墓霉烂气息和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金属锈蚀般的味道,扑面而来,呛得我几乎窒息。
那两团翻滚的黑暗,就是他的眼睛。
他“看”着我。
一个冰冷、僵硬、带着金石摩擦般质感的音节,从那未曾开合的、干瘪枯裂的唇间,一个字一个字地迸了出来:
“何……人……”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凿在我的天灵盖上。
“……扰……吾……长……眠……?”
最后一个字落下,棺盖彻底合拢。最后一丝光线消失,绝对的黑暗和粘稠冰冷的死寂,如同铁水般灌满了整个空间。只有那两团近在咫尺、翻滚着无尽怨毒与暴怒的黑暗,如同深渊的入口,清晰地烙印在我的视网膜上,也烙印在我的灵魂深处。
恐惧,灭顶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比水银更沉重,比黑暗更窒息。身体里的血液似乎都被冻结了,连指尖都无法动弹分毫。我完了。桃木钉根本没用!反而彻底惊醒了一个沉睡百年的怪物!陈济生骗了我!所有人都骗了我!我……
不!
一个更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混沌的恐惧。
“你老婆!” 我几乎是嘶吼出来,声音因极度的恐惧和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疯狂而扭曲变调,尖利得刺破棺内浓稠的死寂,“你秦家后人给你送来的老婆!秦镇业那老狗选的!满意了吗?!”
黑暗中的那两团翻涌的墨色,似乎因为我这句带着滔天恨意的嘶吼而凝滞了一瞬。那股汹涌的、几乎要将我灵魂冻结撕碎的煞气,也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妙的停顿。那张近在咫尺的青灰色面孔上,干裂的嘴唇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是错觉吗?
下一瞬,一股更庞大、更纯粹的愤怒与怨毒,如同沉寂万载的火山轰然喷发!不再是针对我这个“打扰者”,而是带着一种指向性的、滔天的恨意!
“秦……镇……业……” 那金石摩擦般的声音再次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生生挤出来,带着刻骨的诅咒意味。这一次,不再是疑问,而是确认!是滔天恨意的宣泄口!
“轰——喀啦啦——!”
一声沉闷得如同山崩地裂的巨响,毫无征兆地在头顶炸开!紧接着是连绵不绝、令人头皮发麻的木头碎裂声!仿佛有一柄无形的万钧巨锤,正从九天之上狠狠砸落!
整个水银棺,连同包裹着它的厚重泥土山石,都在剧烈地、疯狂地震颤!如同暴风雨中即将倾覆的小舟!粘稠冰冷的水银被震得剧烈波荡,发出哗啦啦的声响,疯狂地拍打着棺壁,也拍打着我和身边那具恐怖的存在。巨大的冲击力撞得我五脏六腑都错了位,喉头一甜,一股腥甜涌上,又被我死死咽了回去。
雷暴!是雷暴!
县志上语焉不详的“雷暴毁坟”!它来了!就在此刻!
黑暗中,身边那具散发着恐怖气息的“尸体”猛地一震!那双翻滚着黑暗的眼睛骤然转向棺盖的方向,仿佛穿透了厚重的棺木和泥土,死死“盯”住了苍穹之上肆虐的雷光!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狂怒、不甘、还有一丝……被天威压制的惊悸气息,从他身上爆发出来!
“天……罚……?” 那金石摩擦般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难以置信的波动。
机会!千载难逢的机会!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我根本来不及思考这雷暴因何而起,也顾不上去想身边这恐怖的存在会如何反应。我只知道,棺椁在碎裂!泥土在松动!这是唯一的生路!
身体里不知从哪里涌出的力气,我猛地蜷缩起来,双手死死抱住头,用尽全身力气向着棺盖被雷击震动得最剧烈、发出刺耳碎裂声的那一角狠狠撞去!
“咔嚓——!”
一声清晰的、令人心胆俱裂的断裂声!头顶传来木头彻底碎裂的触感!冰冷的、带着浓郁土腥味和焦糊气息的空气,混合着瓢泼的、冰冷的雨水,瞬间涌入!
开了!棺椁被狂暴的天雷劈开了一道裂口!
狂喜!巨大的狂喜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生的希望就在眼前!
我手脚并用,不顾一切地向上攀爬,指甲在湿滑冰冷的断裂棺木边缘抠出血痕也浑然不觉。雨水疯狂地浇打在我的脸上、身上,冰冷刺骨,却带着劫后余生的甘美!
就在我的上半身刚刚探出裂口,冰冷的雨水如同鞭子般抽打在脸上的瞬间——
一只冰冷、僵硬、如同铁钳般的手,猛地从下方黑暗中探出,死死攥住了我的右脚踝!
“啊——!”
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尖叫冲破我的喉咙,瞬间被淹没在狂暴的雷声雨幕之中!
是它!是棺里那个东西!
彻骨的寒意瞬间从脚踝蔓延至全身!那只手的力量大得惊人,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要将我重新拖回那水银地狱的意志!我甚至能感觉到那枯瘦手指上冰冷坚硬的骨节,以及一种仿佛要嵌入我皮肉的、带着死气的蛮力!
“放开我!” 我绝望地嘶吼,双手疯狂地扒住裂口边缘湿滑冰冷的泥土和碎裂的木茬,双脚拼命地蹬踹,踢打在冰冷坚硬的棺壁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雨水混合着泥浆模糊了我的视线,冰冷的绝望再次攫住心脏。
下方黑暗中,那双翻滚着浓墨的眼睛再次“看”了过来。这一次,那目光穿透雨幕,似乎不再仅仅是怨毒和暴怒,而是……一种冰冷的审视?一种极其复杂、难以解读的……情绪?
他似乎在……犹豫?
就在这僵持的、千钧一发的瞬间!
“轰隆——!!!”
一道前所未有的、亮到极致的紫色电光,如同开天辟地的巨剑,撕裂了整个墨黑的苍穹!将整个乱葬岗、连同残破的坟茔和半开的棺椁,映照得亮如白昼!惨白的光线下,我甚至看清了脚下棺木内,那张青灰色面孔上每一道深刻的褶皱,以及那双眼睛里翻滚的、带着一丝惊悸的黑暗!
这道仿佛蕴含着天罚意志的雷霆,目标极其明确——并非劈向棺材,而是狠狠地、精准无比地砸落在秦家庄园的方向!那炽烈的光芒,将远方秦家连绵的屋宇轮廓,清晰地烙印在天地间!
“啊——!”
一声凄厉、痛苦、仿佛灵魂被撕裂般的非人尖啸,猛地从下方棺木中爆发出来!这声音比之前的嘶吼更加恐怖,充满了无尽的怨毒和一种……仿佛被烈火灼烧般的剧痛!
攥住我脚踝的那只冰冷铁钳般的手,在这声尖啸和那道恐怖紫雷落下的瞬间,力量猛地一松!那巨大的、几乎要捏碎我骨头的力道,如同潮水般退去!
就是现在!
我根本不敢回头,也顾不上脚踝上残留的冰冷剧痛和那清晰的指印淤痕,爆发出最后一丝力气,手脚并用,像一条濒死的鱼,猛地从那个狭窄的裂口中翻滚而出!
冰冷的泥浆瞬间包裹了全身,粗糙的石块硌得生疼,但这一切都无法掩盖劫后余生的巨大庆幸。我连滚带爬,不顾一切地远离那个如同地狱入口般的棺椁裂口,只想离它越远越好!身后,是暴雨冲刷泥土的哗啦声,是远处秦家庄园方向传来的隐隐骚动和火光,还有……棺木深处,那一声声低沉压抑、如同受伤野兽般的痛苦嘶吼,混合着无穷无尽的怨毒诅咒:
“秦……家……焚……尽……焚……尽……”
暴雨倾盆,冰冷刺骨,却洗刷不掉我身上那股深入骨髓的水银腥甜和挥之不去的阴寒。我像一只被猎犬追捕的野兔,在泥泞湿滑的山坡上连滚带爬,每一次跌倒都挣扎着爬起,根本不敢回头看一眼那片被雷火肆虐的乱葬岗。脑海中只有那双翻滚着浓墨的眼睛,还有脚踝上那冰冷刺骨的触感,如同跗骨之蛆。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肺叶如同破风箱般拉响,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双腿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水,再也无法迈动一步。我瘫软在一片茂密的、被雨水打得簌簌作响的灌木丛后,整个人蜷缩起来,剧烈地颤抖。
冷,刺骨的冷。水银的阴毒似乎并未散去,反而在暴雨的浇淋下,更深地渗入了骨髓。眼前阵阵发黑,耳边除了自己粗重的喘息和隆隆的雷雨声,似乎还残留着那非人的尖啸和诅咒。
意识在冰冷的泥泞中浮沉,仿佛随时会彻底熄灭。就在即将彻底陷入黑暗的深渊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压低的、焦急的呼唤,穿透了厚重的雨幕:
“丫头?沈家丫头?!槐序——你在哪?!”
那声音沙哑、苍老,带着一种我此刻听来如同天籁的熟悉感——是陈济生!是那个塞给我桃木钉的老仵作!
求生的意志再次燃起一丝微弱的火苗。我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点微弱的、如同猫叫般的呜咽。
“这边!这边有动静!” 另一个年轻些的声音响起,带着惊喜。
杂乱的脚步声快速靠近。几道被蓑衣斗笠模糊了轮廓的身影拨开湿淋淋的灌木枝叶,出现在我模糊的视野里。为首那个佝偻的身影,正是陈济生!他那张布满沟壑、如同老树皮般的脸上,浑浊的眼睛在昏暗的天光下急切地搜寻着,当看到泥泞中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我时,眼中猛地爆发出狂喜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老天爷开眼!还活着!” 他踉跄着扑过来,枯瘦的手带着惊人的力量,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他的手也在抖,冰凉,却带着活人的温度。
“陈……伯……” 喉咙里像是塞满了砂砾,只能挤出破碎的音节。
“别说话!撑住!” 陈济生低吼着,浑浊的眼睛飞快地扫过我惨白的脸、湿透的嫁衣、以及……裸露的脚踝上那圈刺目的、深紫色的淤痕!他的瞳孔猛地一缩,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脸色瞬间变得比我还难看。他猛地脱下自己那件湿透的、散发着浓烈药草和尸检房特有气味的旧蓑衣,不由分说地裹在我身上,对着身后两个同样穿着蓑衣、面色惊惶的年轻人吼道:“柱子!铁蛋!快!搭把手!抬起来!赶紧离开这鬼地方!快!”
两个年轻人显然被我的惨状和脚踝上那诡异的淤痕吓得不轻,但还是咬着牙,手忙脚乱地配合着陈济生,小心翼翼地将我从冰冷的泥水里架了起来。我的身体软得像一滩泥,几乎没有任何支撑的力气,全靠他们半拖半抱。
“陈伯……坟……雷……秦家……” 意识模糊中,我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词,目光下意识地投向乱葬岗的方向。那片区域,在暴雨的冲刷下,似乎笼罩着一层不祥的、扭曲的光晕?像是有无形的火焰在雨中燃烧?
“别回头!看不得!” 陈济生厉声喝止,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严厉和恐惧,“丫头,闭眼!什么都别想!走!快走!”
他的呵斥像鞭子一样抽醒了我最后一丝神智。我死死闭上眼睛,将脸埋进那件带着老人体味和药草气息的湿冷蓑衣里,任由他们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逃离这片噩梦之地。身后,只有越来越远的、永无休止的雨声,和那仿佛烙印在灵魂深处的、若有若无的痛苦嘶鸣。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刻钟,也许是一个时辰。当我被安置在一张散发着霉味和干草气息的简陋板床上,身上裹着粗糙但干燥的旧棉被时,才感觉自己仿佛从冰河里被打捞出来,有了一丝活气。
这是一间极其破败的土屋,低矮、昏暗,只有一盏小小的油灯在角落里摇曳着昏黄的光。墙壁斑驳,露出里面的土坯,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泥土味,还有一种……淡淡的、挥之不去的防腐剂和死亡的气息。这里是陈济生在城外义庄旁的小屋。
“喝!” 一个粗瓷碗递到唇边,里面是冒着热气的、颜色浑浊的汤药,气味辛辣刺鼻。
我颤抖着手接过,也顾不上烫,小口小口地啜饮着。辛辣滚烫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像一道微弱的火线,勉强驱散了四肢百骸里盘踞不散的阴寒。
“丫头……” 陈济生搬了个破旧的树墩坐在床边,浑浊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异常疲惫和凝重,紧紧盯着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审慎,“告诉陈伯,你……在下面……到底遇见了什么?那桃木钉……你用了没有?”
他的问题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棺内的黑暗、水银的粘稠冰冷、那张青灰色的脸、那两团翻滚的黑暗、那非人的嘶吼、那只冰冷的手……所有的画面和感觉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冲击得我浑身一颤,手中的药碗差点脱手。
“用……用了……” 我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我……钉下去了……钉在他心口……然后……他醒了!他抓住我的脚……是雷……是雷劈开了棺材……他才松手……” 我语无伦次,巨大的恐惧和后怕再次攫住了我。
“他醒了?还抓了你?” 陈济生的脸色骤然变得煞白,本就佝偻的背脊似乎又弯了几分,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那桃木钉……浸了整整七天的黑狗血,是雷击枣木的心材所制……竟……竟只是激怒了他?没能钉死?”
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衣角,骨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浑浊的眼珠急速转动着,嘴里喃喃自语:“不可能……除非……除非那东西……根本就不是寻常的尸变……那煞气……那引动天雷的怨念……县志上只说是‘镇阴宅’……秦家到底养了个什么玩意儿在下面?那根本不是他们秦家的祖宗!绝对不是!”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让本就冰冷的土屋更添几分寒意。
“秦家……祠堂……” 我猛地想起棺中那恐怖存在最后充满滔天恨意的诅咒,“他说……‘秦家焚尽’……我逃出来的时候……看到那边……好像有火光……”
“报应!报应啊!” 陈济生猛地一拍大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激动和……一丝快意?但随即又压低了声音,脸上忧色更重,“祠堂失火……族谱尽焚……这动静……秦家完了!彻底完了!可这祸事……丫头,你也沾上了啊!那东西最后抓了你!他记住你了!”
他猛地俯身,一把掀开我脚上盖着的薄被。昏黄的灯光下,我右脚踝上那一圈深紫色的淤痕,清晰地暴露出来。那淤痕的形状……赫然是五根枯瘦的手指印!颜色深得发黑,边缘甚至隐隐透出一种诡异的青灰色,触手冰冷刺骨,仿佛那不是淤血,而是……被烙印上去的寒冰!
“嘶……” 陈济生倒抽一口冷气,枯瘦的手指悬在那淤痕上方,却不敢触碰,眼神里充满了极度的忌惮。“阴煞入骨……这是‘鬼手印’!是极凶之物留下的标记!它……它没打算放过你!”
鬼手印?标记?那东西还会来找我?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心脏,刚刚喝下的热药带来的暖意荡然无存,只剩下彻骨的冰凉。我下意识地蜷缩起来,双手紧紧抱住自己,仿佛这样就能抵挡那无形的恐怖。
“陈伯……我……我该怎么办?” 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无助。
陈济生沉默着,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脸上的皱纹在昏暗的油灯下显得更深更重。他死死盯着我脚踝上那圈不祥的印记,浑浊的眼珠里翻涌着惊疑、恐惧,还有一丝……挣扎。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干涩:
“丫头,这事……邪门得紧。老朽干了一辈子仵作,跟死人打交道,见过些邪祟,可今天这阵仗……闻所未闻!那棺里的主儿,绝不是秦家能供得起的祖宗!引动天雷,火烧宗祠……这得是多大的冤孽和煞气?”
他顿了顿,似乎在权衡什么,最终咬了咬牙,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为今之计……先得弄清楚秦家到底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勾当!那县志上轻飘飘一句‘献祭火命女镇阴宅’,背后肯定藏着见不得人的血债!不然,那东西的怨气不会如此滔天,连天雷都引来了!还有……” 他目光锐利地看向我,“丫头,你再仔细想想,在棺里,除了那东西醒了抓你,还有什么异常?那桃木钉刺进去的时候,他除了吼叫,还有别的动静吗?他说了什么没有?”
异常?说了什么?
混乱恐怖的记忆碎片在脑海中翻滚。水银的冰冷粘稠,那张青灰色的脸,那两团翻滚的黑暗,那非人的嘶吼……还有……还有那声因为天雷劈中秦家而爆发出的、充满痛苦和怨毒的尖啸……以及,他最后那句刻骨的诅咒:“秦家焚尽”……
等等!
我猛地抓住一丝关键!混乱的思绪像是被一道闪电劈开!
“他……他听到秦镇业的名字时……反应很大!” 我急促地说,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我说是秦镇业选的我……他好像……更恨了!那煞气……冲得我差点死掉!还有……还有天雷劈中秦家祠堂的时候……他……他叫得特别惨!好像……好像那雷劈在他自己身上一样!”
陈济生浑浊的眼睛骤然亮起一道精光,如同黑暗中点燃的火星!“反应大?煞气冲天?雷劈秦家,他惨叫?” 他急促地重复着,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快速捻动着,仿佛在急速推算着什么。
“连接……共生……”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骇然和一种近乎明悟的惊悚,“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好狠毒的秦家!好阴邪的法子!”
“什么?”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那东西,根本不是什么秦家先祖!” 陈济生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清晰,“他是秦家的‘镇物’!是秦家用邪法禁锢、折磨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活镇物’!用那水银棺,用那符咒,用……用你们这些火命女子的命魂精血去喂养、压制他!把他变成秦家锁住气运、镇压灾厄的‘工具’!所以他才对秦家恨之入骨!所以秦家祠堂被焚、族谱尽毁,如同斩断了他与秦家最后的气运锁链,他才会受到反噬惨叫!”
“而你们这些被献祭的女子……” 他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悲悯和愤怒,“你们的命魂,就是那邪阵的‘薪柴’!你们活着被钉进去,魂魄被那水银棺和符咒强行炼化,一部分滋养那‘镇物’,一部分……恐怕是融入了秦家的血脉气运之中!所以县志才说‘保宗祧’!用你们的魂飞魄散,换他秦家的富贵绵长!”
轰——!
陈济生的话,如同又一道惊雷在我脑海中炸响!比棺中的经历更让我感到彻骨的寒意和愤怒!
活镇物?薪柴?炼化魂魄?滋养秦家血脉?
原来如此!原来那县志上轻描淡写的“献祭”、“镇阴宅”、“保宗祧”背后,竟是如此丧尽天良、令人发指的恶毒邪术!我沈槐序,还有之前那些不知名的女子,根本不是什么祭品,而是被秦家当成维持他们肮脏富贵和所谓“宗祧”的……燃料!
一股滔天的恨意,混合着被当作牲畜般宰割的屈辱,如同岩浆般在我胸中翻涌、沸腾!瞬间冲散了那灭顶的恐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却远不及心中恨意的万分之一!
“秦家……都该下地狱!” 我咬着牙,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浓烈的血腥味。
“是该下地狱!” 陈济生重重地点头,眼中也燃烧着怒火,“但眼下,那‘镇物’脱困了!虽然被天雷和秦家气运反噬所伤,但他凶性更炽!秦家这把‘锁’被天雷劈碎了,他现在是脱缰的恶鬼!而丫头你……”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脚踝那圈青紫色的鬼手印上,忧色更深,“你是最后接触他的人,更是唯一一个从他棺里活着出来的人!你的魂魄气息,对他而言恐怕……极其特殊!他绝不会轻易放过你!这‘鬼手印’就是标记!是索命的标记!”
刚刚燃起的恨意瞬间被冰冷的现实浇了一盆冷水。是啊,秦家固然该死,可我呢?那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怪物,他盯上我了!
“陈伯,那……那我现在……” 恐惧再次攫住了我。
陈济生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站起身:“不能坐以待毙!那东西被天雷和反噬重创,正是最虚弱的时候!也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必须趁他恢复之前,找到克制他的办法,或者……找到他真正的‘根脚’!只有知道了他是什么,因何被秦家所困,才能找到对付他的法子!”
他走到墙角一个破旧的、散发着浓烈药味的木箱前,翻找起来。“老朽年轻时,在湘西赶尸的行当里混过几年,跟一个老道学过点皮毛,知道些对付凶煞的法门,也认得几个……或许懂行的人。” 他翻出一叠画着复杂朱砂符咒的黄色符纸,又拿出几包气味刺鼻的药粉,一股脑塞进一个同样破旧的布包里。
“天亮之前,我们必须行动!第一,去乱葬岗!开棺验尸!不是验你,是验那口棺!看看有没有留下什么线索!第二,趁秦家大乱,人心惶惶,去翻翻秦家祠堂的废墟!族谱烧了,但说不定还有其他东西没烧干净!第三……”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去找一个人!一个知道很多‘老黄历’的人!”
“谁?” 我急切地问。
“城西土地庙的庙祝,张瘸子!” 陈济生将布包系好,背在身上,“那老东西,看着疯疯癫癫,整天在庙里对着泥菩萨嘀嘀咕咕,但他祖上是前朝的钦天监小吏,家学渊源,知道很多朝廷秘闻和地方上的陈年旧事!秦家发家也不过百来年,这‘十八年献祭’的邪门事,县志记载语焉不详,他或许知道点内幕!特别是……” 他压低了声音,“他手里,可能有半卷当年被朝廷查抄销毁的《玄阴秘录》残篇!里面说不定就记载了这种‘以活人炼镇物’的邪法!”
一丝微弱的希望在绝望的深渊中亮起。开棺!翻废墟!找张瘸子!
“我去!” 我挣扎着就要从床上下来,脚踝的刺痛让我吸了口冷气,但眼神却异常坚定。恨意和求生的欲望支撑着我,“陈伯,带上我!那棺里的东西,我见过!我能认出来!”
陈济生看着我眼中燃烧的火焰和决绝,沉默了片刻,最终点了点头:“好!但记住,一切听我的!那地方……现在邪性得很!”
他递给我一根结实的木棍当拐杖,又用一块浸了药汁的粗布,紧紧缠裹住我脚踝上那圈冰冷的鬼手印。药汁带着辛辣的刺痛感,似乎暂时压制住了那股透骨的阴寒。
推开吱呀作响的破木门,冰冷的夜风裹挟着残留的雨腥气扑面而来。天色依旧阴沉如墨,但雨势已经小了很多,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冷雨。远处秦家庄园的方向,火光似乎已经黯淡下去,但一片混乱的哭喊和喧嚣声,如同受伤野兽的哀鸣,隐隐约约地随风飘来。
我和陈济生,一老一少,一个佝偻,一个瘸拐,如同两个幽灵,沉默而迅速地融入了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朝着那片刚刚逃离的噩梦之地——乱葬岗,重新折返。
雨水将山坡上的泥土泡得更加松软泥泞,每一步都陷得很深,行走异常艰难。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糊味、泥土的腥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什么东西被烧焦后又淋湿的怪异气味,令人作呕。越靠近乱葬岗,这股气味就越发浓重。
当那片狼藉的景象终于映入眼帘时,饶是陈济生见惯了各种死状,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昨夜那座精心垒砌、镇压着水银棺的坟茔,此刻已彻底化为废墟。巨大的雷击焦痕如同丑陋的黑色伤疤,从山顶一直撕裂到坟冢的位置,将周围的树木都劈得焦黑断裂。坟茔本身被一股狂暴的力量硬生生炸开,棺椁的碎片混合着焦黑的泥土、碎石,以及一些凝固成块状的、反射着诡异暗沉光泽的水银,散落得到处都是。
一片死寂。只有冷雨敲打焦土和碎木的声音,噼啪作响。
“小心脚下!” 陈济生低声提醒,脸色凝重,从布包里摸出一把生锈的短柄铁锹,又递给我一把小巧的、似乎是用来撬棺材钉的撬棍。“先找棺木主体!特别是……那具尸首!”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握着撬棍的手心里全是冷汗。尸首?那个恐怖的东西……他还在吗?
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废墟中搜寻。陈济生经验老道,很快就在一堆焦黑的碎木和泥土下,找到了那口红漆水银棺的主体部分。棺木被雷火和爆炸撕裂了大半,露出了里面粘稠、凝固的黑色水银残留物。棺壁上那些狰狞的符咒,大部分都已被烧灼得模糊不清。
“在这里!” 陈济生蹲下身,用铁锹小心翼翼地拨开覆盖在棺内的一层湿漉漉的焦土和木屑。昏暗中,借助他点燃的一根特制的、气味刺鼻的“尸蜡”发出的微弱黄光,我看到了。
棺内,空空如也。
没有尸体。没有那身腐朽的锦袍。只有凝固的水银和一片狼藉。
“果然……跑了……” 陈济生的声音带着一丝预料之中的沉重和更深的忧虑。
我的心沉了下去。他真的走了?那……他去了哪里?
“等等!这是……” 陈济生突然用铁锹尖拨弄着棺内一处凝固水银的边缘,那里似乎卡着一点东西。他小心翼翼地用撬棍和手指,将那东西夹了出来。
那是一小块布料。非常小,只有指甲盖大小,颜色是一种极其深沉内敛的玄青色,在尸蜡昏黄的光线下,隐隐泛出一种奇特的、仿佛金属般的光泽。布料上,用极细的金线,绣着一个极其繁复、古朴的纹样——似乎是某种鸟类的尾羽,盘旋环绕,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尊贵和……久远的气息。
“玄青……金线……凤尾纹?” 陈济生将那小块布料凑到眼前,浑浊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这……这规制……前朝!这是前朝皇室才能用的‘玄天锦’!只有亲王一级才能用的‘盘金凤尾’暗纹!”
前朝皇室?亲王?!
我和陈济生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巨大的震惊!
秦家,一个地方上的土财主,竟然用前朝亲王的尸身……炼制成“镇物”?这简直骇人听闻!秦家的胆子,比天还大!
“难怪……难怪怨气如此之重!引动天罚!” 陈济生喃喃道,小心翼翼地将那小块玄天锦收进一个油纸包里,“这秦家……不仅仅是谋财害命,这是诛九族的大罪啊!他们是怎么得到这具尸身的?”
线索像碎片一样浮现,却拼凑不出完整的图景。秦家祠堂的废墟,成了下一个目标。
当我们绕到秦家庄园外围时,眼前的景象比乱葬岗更令人心悸。昔日气派的秦家祠堂,此刻已彻底化为一片焦黑的断壁残垣。粗大的梁柱烧成了漆黑的木炭,冒着缕缕青烟,在冷雨中发出滋滋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和木头灰烬的气息。许多秦家的下人如同无头苍蝇般在废墟中哭喊着翻找,试图抢救出一点未被完全焚毁的东西,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恐惧和绝望。秦镇业那个老鬼不见踪影,想必是气急攻心,或者忙着收拾更大的烂摊子。
“分头找!眼睛放亮点!特别是烧剩的砖石下面,角落里的灰堆!” 陈济生低声道,他佝偻着背,像个真正的拾荒老人,混在混乱的人群边缘,借着翻找瓦砾的动作,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每一寸焦土。
我强忍着脚踝的刺痛和心中的恨意,拄着木棍,在另一片相对人少的废墟角落里仔细搜寻。焦黑的木炭、碎裂的砖瓦、融化的铜器……一片狼藉。族谱肯定早已化为飞灰。能烧掉什么呢?陈伯说的“其他东西”……
突然,我的脚尖在翻动一块烧得半裂开的青石板时,碰到了一个硬物。拨开覆盖在上面的灰烬和碎石,下面露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黑乎乎的铁盒子。盒子被烧得变形,盖子也扭曲了,但似乎没有完全熔毁。
我心中一动,迅速蹲下身,用撬棍小心地撬开那变形的盒盖。里面塞满了黑色的纸灰,大部分一碰就碎。但在最底下,似乎压着一点硬硬的东西。
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拨开那层厚厚的灰烬。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冷、坚硬、约莫两指宽的小物件。将它捏出来,在衣襟上蹭掉表面的黑灰。
一块腰牌。
材质非金非玉,入手温润又带着一丝沉甸甸的凉意,像是某种罕见的古木。腰牌被熏得有些发黑,但依旧能看出原本深沉古朴的色泽。上面刻着一个笔锋遒劲、充满古老韵味的篆字:
【玄】。
玄?玄亲王?
我心脏狂跳!这块腰牌,和棺中那小块玄天锦的纹饰,似乎隐隐对应!这绝对是关键证物!我迅速将腰牌藏进袖袋深处。
“丫头!这边!” 陈济生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激动从不远处传来。我连忙拄着棍子过去。
只见他在一堆塌下来的、烧得焦黑的牌位残骸下,用铁锹撬开了一块松动的青砖。青砖下,是一个小小的、同样被熏黑的陶罐。陈济生小心翼翼地将陶罐取出,拂去表面的灰烬,打开罐口的泥封。
里面没有金银,只有一卷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展开油布,里面是几页颜色发黄发脆、边缘焦黑的纸!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
“快走!” 陈济生只看了一眼,脸色剧变,迅速将纸页重新包好塞进怀里,拉着我就往外走,动作快得不像个老人。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发现惊天秘密后的紧张和急切,“此地不宜久留!去土地庙找张瘸子!快!”
我们如同两道阴影,迅速消失在秦家废墟的混乱与哭嚎声中,朝着城西那座破败的土地庙奔去。怀中的腰牌冰冷,袖中的纸页滚烫,而脚踝上那圈鬼手印,在雨中似乎又传来一阵细微的、如同冰针刺入骨髓的寒意。
张瘸子的土地庙,与其说是庙,不如说是个大点的窝棚。泥坯墙歪歪斜斜,屋顶的茅草稀稀拉拉,勉强能遮点小雨。庙里那尊泥塑的土地公公,彩漆剥落得差不多了,露出里面灰黄的泥胎,慈眉善目也早被灰尘蛛网盖住,透着股说不出的寒酸和凄凉。
我们推门进去时,一股浓烈的劣质烟草味混合着霉味扑面而来。一个干瘪得像风干橘子皮的老头,裹着件油光锃亮、看不出本色的破棉袄,正蜷缩在土地像下的一堆干草上打盹。他一条腿蜷着,另一条腿从膝盖以下空荡荡的——正是张瘸子。
听到动静,他眼皮都没抬,只从破棉袄里伸出一只枯瘦乌黑的手,摸索着抓起旁边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懒洋洋地晃了晃,碗底几枚铜钱叮当作响。
“心诚则灵……随喜功德……” 声音含糊得像含了口水。
“老瘸子!别装死!” 陈济生毫不客气,几步上前,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破碗扔到一边,“有要命的事问你!”
张瘸子这才慢悠悠地睁开一只眼,浑浊的眼珠在陈济生和我脸上溜了一圈,尤其在看到我惨白的脸色和脚踝处被药布包裹的隆起时,那只独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他慢吞吞地坐直了些,吧嗒了一下没牙的嘴:“哟,这不是陈老鬼吗?还带着个小丫头……啧啧,这印堂黑的,撞上大邪祟了?” 他的目光扫过陈济生怀里鼓囊囊的地方,“怀里揣着啥?死人骨头?”
“少废话!” 陈济生没理会他的调侃,脸色凝重,直接切入主题,压低声音快速将昨夜乱葬岗献祭、水银棺、天雷毁坟、秦家祠堂失火、族谱尽焚,以及我们在棺中和废墟里发现的线索——玄天锦碎片、“玄”字腰牌,言简意赅地说了一遍。他刻意隐去了棺中邪物最后抓我的细节和我脚踝的鬼手印,只强调那东西的凶戾和秦家邪术的恶毒。
随着陈济生的讲述,张瘸子脸上那副玩世不恭的惫懒神色一点点消失了。他那只独眼越睁越大,浑浊的眼底翻涌起惊涛骇浪,干瘪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当听到“玄天锦”、“盘金凤尾纹”和那个“玄”字腰牌时,他整个人猛地一震,像是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了一下,独眼里爆射出难以置信的骇然光芒!
“玄……玄亲王?!前朝的玄亲王李崇晦?!”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如同夜枭,充满了极度的惊惧,“你们……你们是说……秦家那水银棺里镇着的……是玄亲王?!这……这怎么可能?!他不是……” 他的话戛然而止,仿佛触及了某个极度恐怖的禁忌,干瘦的身躯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不是什么?” 陈济生一步上前,枯瘦的手像铁钳般抓住张瘸子的破棉袄前襟,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他,“老瘸子!你知道什么?!快说!这关系到丫头的命!” 他猛地指向我。
张瘸子被我脚踝处突然爆发出的一丝微弱却尖锐的阴冷气息刺得一哆嗦,目光落在那圈药布上,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声音都带了哭腔:“‘鬼手印’?!我的老天爷!你们……你们是真把地狱里的阎王爷给捅出来了啊!” 他猛地挣脱陈济生的手,连滚带爬地扑向土地像后面一个积满灰尘的破木柜,哆哆嗦嗦地翻找起来,嘴里语无伦次地念叨着:“祸事了……天大的祸事了……那是个活阎王……秦家作死……作大死了……”
我和陈济生紧张地看着他在一堆破烂里翻腾。终于,他摸出一个用油布包裹了好几层、散发着浓烈樟脑和霉味的小布包。他颤抖着手,一层层剥开油布,露出了里面半卷颜色焦黄、边缘如同被火燎过般残破不堪的线装书册。书页的材质非纸非绢,触手冰凉柔韧,上面用一种暗红色的、仿佛干涸血迹般的墨迹,书写着密密麻麻的奇异文字和符咒图样。
《玄阴秘录》残卷!
张瘸子像捧着烫手山芋般,小心翼翼地翻开那残破的书页,枯瘦的手指颤抖着划过那些扭曲的字符和图样,最终停留在一幅描绘着巨大棺椁、周围环绕着扭曲符文的插画旁。旁边的文字,正是那种诡异的暗红墨迹。
“找到了……‘九阴锢魂炼煞大阵’……” 张瘸子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深入骨髓的恐惧,“以……以地脉阴煞为炉,以……以水银为引,以……以九名纯阳火命女子之生魂为薪……强行禁锢、炼化……身负滔天怨气与龙气之……之尸身……将其炼成……不生不死、不堕轮回之……‘活尸镇’……以此……窃夺其生前气运福泽……反哺施术者一族……更可……镇杀一切冲撞本族气运之阴邪灾厄……”
随着他的念诵,一股阴冷的风仿佛无端从庙宇的破洞中灌入,吹得那盏本就昏暗的油灯火苗疯狂摇曳,将我们三人的影子扭曲地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如同群魔乱舞。
“龙气?!” 陈济生失声惊呼,“那玄亲王……他……”
“他不仅仅是前朝亲王!” 张瘸子猛地合上残卷,独眼里充满了血丝,声音嘶哑,“前朝末年,天下大乱!玄亲王李崇晦,是末代皇帝唯一的嫡亲胞弟!更是……更是当时朝野公认的‘潜龙’!有传言……先帝遗诏本是要传位于他!却被当时的权宦和……和某些心怀叵测的藩镇联手……矫诏拥立了幼主!后来藩镇叛乱攻入京城……玄亲王为保幼主和皇室血脉突围……亲自断后……死战不退……最终……最终被叛军枭首……悬于城门示众!其尸身……下落不明!”
“秦家……秦家祖上,就是当年参与围攻京城、洗劫皇室的藩镇之一!秦镇业的曾祖秦枭,更是亲手砍下玄亲王头颅的叛军先锋大将!” 张瘸子喘着粗气,眼中是极度的骇然,“他们……他们竟敢!竟敢盗走玄亲王的尸身!还……还用如此歹毒的邪阵,将他炼成‘活尸镇’!用他的龙气和滔天怨气,来滋养他秦家满门的富贵!用他……来镇杀一切可能威胁秦家的‘阴邪灾厄’!这……这是要让他永世不得超生,还要榨干他最后一点价值啊!难怪……难怪怨气冲霄!引动天罚!”
真相如同最狂暴的雷霆,狠狠劈开了所有的迷雾!
秦家!好一个秦家!谋朝篡位者的爪牙!弑杀潜龙的凶手!盗尸炼魂的恶魔!用最恶毒的邪法,将一位为国捐躯的亲王、一位身负龙气的“潜龙”,硬生生炼制成守护他们肮脏富贵的工具!用一代代无辜女子的生魂作为燃料!
滔天的恨意在我胸中翻江倒海!为那些被献祭的女子!为那位受尽屈辱与折磨的玄亲王!也为自己!秦家,百死难赎其罪!
“那……那现在怎么办?” 陈济生的声音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看向我,眼中充满了忧虑,“那‘活尸镇’……玄亲王……他脱困了!还被秦家这‘锁链’崩断的反噬所伤……他……他现在会怎样?”
“凶性滔天!怨念化形!” 张瘸子斩钉截铁,独眼里闪烁着恐惧的光芒,“他被邪阵折磨了百年!又被天雷重创!又被秦家气运反噬!此刻就像一头被剥皮抽筋、濒死的洪荒凶兽!痛苦、疯狂、充满了毁灭一切的怨毒!他现在最想做的,就是撕碎秦家每一个人!吸干他们的血肉魂魄!让他们永世不得超生!”
他猛地指向我脚踝:“而这个小丫头!她是最后接触他的人!她的生魂气息,在邪阵运转的最后关头,肯定有一部分被强行融入了那水银棺的阵法核心,与玄亲王的残魂产生了某种……诡异的联系!这‘鬼手印’就是明证!在他眼里,她或许……或许带着一丝秦家邪阵的气息!或许……是唯一能‘补益’他残魂的东西!他现在神智混乱,被痛苦和怨恨主宰,根本分不清敌友!他只会循着本能……找到她!抓住她!要么吞噬她来疗伤!要么……把她当成新的‘阵眼’,继续那永无止境的折磨!”
吞噬?新的阵眼?
张瘸子的话像冰锥刺穿了我刚刚燃起的复仇之火,只留下冰冷的绝望。那个从地狱归来的玄亲王,他不再是受害者,而是一头被彻底逼疯、只想毁灭和吞噬的恐怖凶物!而我,就是他疯狂本能锁定的第一个猎物!
庙外,天色依旧阴沉。冷风卷着雨丝,从破败的门窗缝隙钻进来,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无数冤魂的哭泣。土地庙里,死一般的寂静。油灯的火苗挣扎了一下,终于彻底熄灭。
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