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不一样之【美梦】

1

音乐响起,是时下正流行的邓丽君的《甜蜜蜜》,广场的喷泉也跟着音乐有规律地喷涌而出。从某个特定的角度去看那些变化美妙的水柱甚至还能看到彩虹。它们被冲到高空再倏地落下,有好几个小孩子把这当成了临时雨,在喷口附近欢快地嬉戏。

陈静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发现它们变成了一双长着棕色绒毛的爪子,她连忙又看了看脚,脚也一样。他慌了!喷泉附近有好多商铺,她挑了一家有落地玻璃的,跑上前去照了照,她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棕熊。

静儿!静儿!

阿勇?是你吗?陈静四顾,发现声音是从喷泉的上空传过来的。她一抬头,只见阿勇正坐抓着一大把彩色的气球从天而降。

静儿!脚还没落地,阿勇就迫不及待地撒开手中的气球向陈静飞奔而去。伴着广场上的人群发出的惊呼声,阿勇喊道:静儿,我们结婚吧!

陈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阿勇的父母看不上她一个小护士,给他介绍了一个中学老师,他那么孝顺,肯定不会违背父母的意思。俩人也已经把话说开,和平分手。为此她还痛苦了好久,就连上班的时候也老是分神出错,被秦副主任训了好几顿。是老天听到了她的祈求让阿勇回心转意了?还是之前的分手就是一个恶梦?可是现在自己变成了一头熊,更配不上人家了。

男孩看陈静久久没有回答,有些生气,你是不是觉得我配不上你?

不!怎么会呢!是我配不上你,更何况……我现在是一只熊……陈静说出了心中的顾虑。

没关系,我是王子,只要我一个吻,魔法就能解除。阿勇说完搂过陈静的肩,摆正她的脸,覆上他的唇。随着这个吻的加深,陈静身上的毛开始脱落,她也逐渐恢复了人形。

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

不知什么时候,原本在广场上散步的人们把他俩围在了中心,在人们的欢呼声中,有一个圆脸大眼睛卷头发的小女孩将一枚克拉钻戒递到了阿勇手边。

亲爱的陈静同志,你愿意嫁给我吗?阿勇单膝跪地,诚恳无比地举着那枚戒指。

我愿意!女孩害羞着向她的王子伸出了手。

戒指戴上,男孩起了身,然后十指紧紧抓住陈静的胳膊,接着又是一个热吻。

欧!欧!欧!

人群的欢呼声越来越大,陈静的胳膊也越来越疼……

美梦骤醒,陈静从已经酸麻的胳膊里抬起头,嗓子干得难受,她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梦里被爱人亲吻的感觉让她有些意犹未尽,但眼前桌面上摆放的一家三口的全家福迅速把她拉回了现实。里面的阿勇成熟稳重,而他们的儿子浩浩也正笑得开心。如果时间能够停留在那一刻该有多好!

陈静起了身,喝了点水,来到展医生的办公室,有件事她得向他确认一下。

笃——笃——笃——,展医生在吗?

在!请进。进面传出一个年轻的声音。

展医生,不好意思打扰你午休了。

没事,也到点了。展艺看了看挂在左胸口袋上的挂表,两点零两分。有什么事进来说吧。

陈静也不跟他客气,进了办公室,她问的是十八号病房二床的病人。


2

下午的阳光正好,或者说,五月初的天气正好,空气中带有植物生长的蓬勃之气。阳光没有直接照进屋里,而是照到了对面楼的玻璃墙上。反射回来的光够亮,却不像直射那般晃眼和炽热。

输液对于程欢来说,是一种心理上的煎熬。那些透明的液体以特定的速度离开高处的瓶子,然后通过透明的管子悄无声息地流进她的身体里。它们冰凉地来,带走她本就不多的体温,然后再告诉她,一切都是徒劳。这样的结果已经到了她和医生都心照不宣的地步。

所以每次当她从抽屉里掏出玻璃瓶向来查房的秦主任和小展医生展示她在花园里新发现的(昆)虫时,他们也会耐心地听她讲她发现它们的过程。

这是马蹄蛛,是我在食堂门后面发现的。据说它们只出现于古建筑中。那是不是说明这以前就有建筑?……这是“吊死鬼儿”。现在的程欢已经能把儿化音说得很标准了。刚才我去散步的时候,有好几只就这么吊在我眼前,这“吊死鬼儿”的名字真是太贴切了!……

她知道那些虫子的生命短暂,所以捉来没几天便又放了。所有的生命都在流逝,她的也一样——那些绚烂的,跳动的,欢笑着的曾经驻扎在她身体里的鲜活,正在以一种很不礼貌的方式向她告别。她想挽留它们,除了积极地配合治疗,她细小敏感的神经也在开始疯狂地生长——寂静的夜里,无人的长廊上贴地而行的蟑螂在清洁工打扫时遗漏的角落里觅食;举身赴死的蛾子冲撞到五瓦或是瓦数更低的灯泡时鳞粉俱下;走廊尽头公共卫生间里因为垫片老化而嘀嗒不止的落水声……是谁将那些声音放大?

死神,医院里当然有死神!他早已经给程欢下了战书,并在她的脸上留下了红色的蝴蝶形标记——他喜欢给不同的人留下不同的印记,方便辨认。这或许是死神向人类宣战时最喜欢搞的恶作剧——嘿姑娘!等我再来的时候,你就得跟我走了!

不!能不能……能不能再给我一些时间。她在梦里乞求过他。她想说自己还年轻,还没有好好活过。可是死神走了,刚打了个招呼就走了,他没有理会她的乞求,去接一个比她更先离开的人。梦醒后,她听到楼上传来了有人嚎啕大哭的声音。

她屏蔽了那些声音,这是她从小练就的特异功能,只要她愿意,父母的吵架声,邻居的窃窃私语,院子里的狗吠声,同学的奚落和嘲笑声……所有那些她不想听到的声音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于是,空气里只有那只喀纳步甲在玻璃瓶里试图逃走却徒劳无功,最后频繁振翅的声音。

今天的液终于输完了,程欢闻了闻饭盒里的小半块馒头,还没变味。那是她午饭时剩下的。她想下楼到花园里走走,那里有活生生的植物,有水池,池里还有几条比她胳膊还粗的大锦鲤。锦鲤们很喜欢馒头,它们一点也不挑食。

每次她出去散步,护士总要交待她不要在外面待太久,并做好防晒。防晒衣已经开始让她连呼吸都困难了——衣服轻薄,却也阻隔了皮肤的呼吸。毛孔们和那些动植物一样,想要与空气和阳光直接接触,但随之而来的伤害也是非常严重甚至是不可逆的。

所以,我和那只喀纳步甲没有什么区别,我们都被困在一个透明的监狱里。程欢想。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她打算放了它。去好好生活,好好结婚生子,好好度过你的虫生!在放它自由的时候,她打算这么对它说。

程欢有好几个玻璃瓶,它们都不大,能整个握在手中。前些日子护士长陈静送给她一些自己做的小布丁,这些瓶子就是盛布丁的容器。那些瓶子被她这个病人用过了,再还给人家好像不太好,所以她就用来装虫子。为了能让虫子们透气,她还在盖子上扎了几个小眼。陈姐最害怕这些虫子了,总体来说,那些没毛有腿的能让她吓一跳,有毛的能让她大叫,没腿的能让她尖叫。

啊!!!拿走!快拿走!陈姐看见程欢让一条肥绿的天蛾幼虫在她的胳膊上蠕行时直接化身成了加强版的第一次看见人参果的唐僧,她尖叫的同时还差点打翻了手里的托盘。这惹得浩浩哈哈大笑。后来陈姐把浩浩赶回她的办公室写作业去了,让他别影响姐姐休息。浩浩走后,陈姐拿出几瓶布丁,说谢谢她。

当然,今天和往常一样,她会等着浩浩,等着他放学之后来找她。这个陪了她一月有余的小男孩的出现,让她对生命有了不一样的理解,这是以往她观察和研究昆虫时不曾有的体验。

当然,她并没有把他当研究对象的意思。很多虫子的生命短暂,短到一个春秋就能将它们的生与死囊括在内,不管是地底的蛰伏还是枝头的肆意,也不管是草丛里欢快的鸣叫还是经历不吃不喝痛苦的蜕变,浓缩的生命总是让人动容的,因为它们没有把生命浪费在像人类那般无聊的争斗与虚荣上。

而跟浩浩这样的小朋友接触,你什么也不用想,也不必去深究他们说的话背后是否有深意,开心了就说开心,不开心了就说不开心,总之想说什么就可以说什么。他们单纯得可爱,以至于跟他们接触久了,身上也会长出单纯来。

房间里的光有些偏移了,原来反射到地上的光现在散步到了隔壁病友的床尾,她的床上也有一些。白色的床单再将光反射到整个空间里,亮亮的。她往床头挪的时候费了些力气,然后她被自己气笑了,如果“向日葵”有反义词,那应该非“吸血鬼”非属了。因生病而虚弱的身体让她此刻看起来就像一个惧怕太阳的吸血鬼。

她猜自己应该变白了些吧,好久没有正视过镜子里的自己了,也好久没有真正地晒过太阳了,脸上的蝴蝶不知道是变大了还是更红了,死神要是来了,应该一眼就能认出她。

嘿!一个剪着寸头的身影从门口蹦进这亮亮的房间里,看得出来他的本意是想吓她一跳。但从她的反应来看,他的诡计没有得逞。他收起了有些悻悻的表情。我的观察日记得了A!!

程欢当然听得出他在炫耀。是嘛!快拿来我看看!嗯,记录得不错,蚂蚁的形态……特征、生活习性和社会特性都描述得比较详细,时间也都……标注清楚了,还画了它们巢穴的剖面图,看来……你是真用心观察了。程欢强忍住突然袭来的恶心和腹痛勉强把话说完,她不想让眼前这个小男孩担心。

认识浩浩,是在她住院后的第二天。那天也像今天一样,她开始习惯了医院的作息和空气里永远不会散掉的消毒水气味,熟悉了这里的建筑和道路,熟悉了同病房的病友(她是一个五十二岁的阿姨,得了类风湿性关节炎,每天夜里都会躲在卫生间里抽烟,并让程欢替她保守秘密),但手上的滞留针头让她有些不适。刚输完液的身体凉凉的,她想到住院部楼下的花园里走走,尽管那里有阳光,但她还是想下去走走。

她听从医嘱把自己裹得严实,穿过长廊,看见浩浩正蹲在一截已经开始朽坏的树桩旁边聚精会神地逗弄着一只出来觅食的弓背蚁。

他拿着一根小树枝,让那只大个头的蚂蚁从东跑到西,又从西跑到东,嘴里还喃喃自语地说你的同伴会来找你吗?于是她上前去告诉他它的同伴恐怕不会来了,这只是一只把白天和黑夜弄混了的倒霉蛋,因为弓背蚁通常只在夜间出来活动和觅食。

浩浩不信,四下搜寻,果然没再发现其它的弓背蚁。接着程欢又在朽掉的树桩里发现了弓背蚁的巢穴,浩浩这下对她可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从那以后浩浩把她当成了偶像,但凡跟昆虫有关的问题都来向她请教。

浩浩收起了观察日记,又缠着程欢给他讲雌螳螂交配后会把新郎吃掉的事。

你每天都不用做作业的吗?

那点作业我晚上回去赶一赶就出来了!

行,那等喂完锦鲤,我今天带你看点新东西!

欧耶!!


3

展艺将陈静让进了屋里,“十八”和“二”这两个数字在他的脑海里转了一圈,然后和一只红色的蝴蝶重叠在了一起。

十八号二床,你是说那个SLE(系统性红斑狼疮,简称SLE)患者?

其实陈静看过秦主任每次查完房后写的病历,再加上自己多年的一线经验,她知道这个本该继续年轻、鲜活的生命就快走到了尽头。

世事无常,没有人知道自己哪天会死。死神要来,谁都无能为力。

死亡这一课太残忍,生活已经给她上了一课,也给浩浩上了一课。一年前丈夫的骤然离世让他们这个小家庭陷入了灰暗,面对年幼的儿子,她不得不戴上坚强的面具,直到夜深人静无人打扰的时候再脱下它独自舔舐不能示人的伤口。忙碌的工作也只是让她暂时忘掉痛苦的罂粟。检查班次,标本留取,医嘱执行,夜间护理,术前会诊……所有的工作都连到一起之后,她惊奇地发现身体真是个奇妙的存在,只要你把它当机器,它就真的可以变成一架运转不停,不会受伤,也不会损坏的机器。

可是浩浩——他们的儿子还小,他美好的生命才刚刚开始,那个陪他踢足球、下象棋的父亲,那个原本可以陪他一起长大,告诉他男子汉不可以轻易掉眼泪的父亲以一种无法让人接受的方式从他们娘俩的生命中剥离,然后,她和浩浩鲜血淋漓。

葬礼那天,她以为浩浩和她都把这辈子的眼泪流干了,她以为时间可以治愈一切伤口,但浩浩的寡言少语让她警觉起来,因为学校的老师也开始向她反映浩浩很少跟同学们一起玩,就连课间也常常是一个人蹲在树下,有时候连上课铃响了都没有听见。

在家里,浩浩除了不太爱说话,并没有什么异常,他按时做作业,按时睡觉按时起床,她做的饭菜他也跟之前一样吃个精光。

那天她询问儿子他的生日就要到了,是否想邀请要好的同学一起来给他庆生。他只淡淡地回了一句不必了。她问为什么?他只说不喜欢热闹,也没有想要的礼物。

礼物!这两个字在空气中变成了一根长矛,穿过了那个她本以为模糊的身影,穿破了一张写满字的厚厚纸张扎向了她。纸被扎破的一瞬间,她扭头看了看客厅的西墙,墙中央有一块原先有什么东西贴着而后又被揭走留下的明显的白。空白周围有彩笔划过的痕迹。

那原来贴着一张大大的浩浩各学科每单元测验的情况记录纸,上面记着每张卷子扣分的原因及对应的提高方案。同时那也是浩浩和他爸爸的约定,只要他能保证每个学期的单元测验和期中期末的考试中,错过的题型不再出错,并且不再出现计算类和誊抄类的低级错误,那么学期末就会得到一个大型的蚂蚁生态箱做为奖励。那也是浩浩看了关于蚂蚁的纪录片之后最想要的礼物!

她还记得当时父子俩定下这个约定时,浩浩还拍着胸脯说他保证能做到,可是没想到……

一个意外可以让一个男孩迅速地成长起来,哪怕他现在还只是一棵小树苗,但是他已经决心要成长为家里的大树,为妈妈遮风挡雨。葬礼之后没多久,陈静也不记得是从哪天起,那片墙空了,它白得再晃眼她也假装没有看见。她不问,他也不主动提。从那以后他们都极少提到他们共同的亲人,他怕她伤心,就像她也怕他伤心一样。只是现在的他们在关心彼此这件事情上,还缺乏一点默契。

陈静每天送完浩浩后回到医院,脑子里全是工作上的事,就连接孩子这事也是她定好了闹钟提醒自己。放学后浩浩不愿待在托管班,让他一个人待在家里她也不放心,于是她就跟领导申请把孩子带到单位来。领导知道她的情况特殊,批准了她的请求。

她以为生活可以在那件事情发生之后逐渐回归正轨,就像投入水中的石子,涟漪再大,也总有平静的时候。有一个失眠的夜晚,她听到浩浩的屋里有动静,便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偷听,那是儿子在说梦话,他说我不要当蚂蚁,蚂蚁才没有爸爸……

陈静捂紧了嘴才没有让哭泣的声音冲出喉咙。她逃到了阳台,像一个溃败的伤兵。

面对浩浩,她可以是坚强的,温柔的,也可以是严厉的,浑厚的,但有的角色不是她想扮演就能扮演的。浩浩像长出了一层茧甲,她的关心穿不透它。他看起来还是她的儿子,精神的寸头,个头就快要超过她这个妈妈了,他每天按时上学放学,作业也从不让她担心,可是他又好像不是她的儿子!她的儿子以前会说她做的饭菜没有他爸爸做的好吃,让她有时间好好练练厨艺;他会说她不上班的时候也不打扮打扮自己,来来回回就那几条他早就看腻了的裙子,小心爸爸在外面找小三……可是现在,他们之间的对话已经少到只围绕着吃饭、睡觉和学习三件事打转!浩浩的身上开始散发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平静,他的眼神越发像深邃的寒潭,毫无波澜。

陈静开始担心,然后她去咨询了医院里的心理医生,医生说孩子有心理创伤,但治疗需要时间和方法。她害怕了,新闻上多的是因为抑郁跳楼的孩子,就在她纠结着要不要跟浩浩开诚布公地谈一谈时,程欢出现了!而浩浩好像很喜欢和这个大姐姐聊天。陈静见过程欢在花园里观察那些普通人不愿为之驻足的小虫子,她也听过她给同病房的那个患有类风湿性关节炎的病友讲的关于精神病院的笑话;她每天笑着等待护士的查房、医生的巡视,也用微笑感染着周围的每一个人。她的那些昆虫图鉴和不知道从哪捉到的虫子让她毛骨悚然,但是浩浩的话开始变多了,那天他居然在饭桌上说了整整二十分钟关于行军蚁的事!

灯塔再度亮起,海面不再黑暗,在大海里航行的人又有了方向。

所以在陈静心里,程欢无疑就是天使,一个来拯救浩浩的天使。如今死神要带走一个天使,这真是世界上最残忍的事了!所以她还想再确认一下。为了浩浩。

是她。小展医生,她……是不是时间不多了?

她的情况……确实不太乐观。展艺说。

那……能不能请你帮个忙……陈静咬了咬嘴唇。先不要告诉浩浩这些,我怕他接受不了。

好。展艺郑重地点了点头。


4

程欢穿鞋和穿上防晒服的动作已经耗掉了她大半的体力,她放慢动作,紧闭双唇,尽量只用鼻子呼吸,她怕以她现在的情况,能不能在蹲下后再站起来都成问题。

什么新东西?浩浩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他摩拳擦掌,恨不得马上就飞到程欢说的那东西面前。

别着急,等到了你就知道了!

程欢带着浩浩出了住院部的楼,穿过长廊到来花园,他们先是喂了喂锦鲤,然后在一处背阴的灌木丛里,程欢扒拉开一个小小的豁口,她半蹲着,指着某个枝杈上靠近主干的地方,那有一个暗青色的三角锥一样的东西。看,就在那!

哪儿?我怎么没看到!浩浩也学着她的样半蹲着。

就在那根枝杈的根部。程欢又往前指了指。有两根很细很细的丝在托着的那个东西,它的头部明显比尾部要大,尾尖则紧紧黏在主干上。

我看到了!那是个蛹!它动了它动了!浩浩激动得尖叫起来。

嘘!小声点,它要是害怕了会停止动作的。

浩浩捂住了嘴巴,像个听话的乖宝宝。两人找个合适的位置坐下。既然它在动,说明蜕变正在进行中。她压低了声音说。

随着太阳的偏西,浩浩还像刚看见蛹动时的那般兴奋不已——

看!它又动了!像不像正在上下摇动的呼拉圈!

程欢抬眼看了看,那蛹虽是锥形的,但透过它半透明的外壳,能清楚地看到里面的小胖子就像杂技团里摇呼拉圈的高手,正一圈一圈地将“呼拉圈”从尾部摇向顶部。其实没有什么呼拉圈,那是蛹在动,它身上的花纹一圈一圈的,动起来可不就像在摇呼拉圈!

嗯,确实像!程欢呼吸变紧。在户外待久了,身体还真是吃不消。

过了一会儿,虫子不摇“呼拉圈”,可浩浩还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他答应过程欢,每次观察之后都要写一篇观察日志。看!它在伸懒腰!

什么?伸懒腰?程欢睁大了眼睛瞧过去,原来是那蛹摇完了呼拉圈估计也许是累了,休息了一会儿之后开始慢慢向后仰,把它与枝干之间的角度拉得更大了。看样子可不就像在伸懒腰!

哇噻!这两根丝的韧性真不是盖的!

蛹要经过7—15天才能化蝶,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两根丝就是它的生命线。

那如果碰上坏天气,比如刮大风、下大雨,丝断了,它会……死吗?浩浩把那个“死”字说得很轻很轻,但程欢还是听到了。

会。程欢收回了视线。

浩浩有些难过。

那……你……也会死吗?我听到我妈和展艺哥哥说……你得了很严重的病。

程欢没有想到浩浩会直接问出这个问题。她扭头看了看眼前的男孩,他聪明,好学,有时候有点调皮,但一点也不妨碍她喜欢他,整个楼层的病友都喜欢他。护士长陈姐是他的妈妈,她从未听他提过他的爸爸,她猜想其中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就像她也从来不提她的家人一样。

程欢用了一种听起来很轻松的语气:我当然也会死。

她在认清现实之后就不断告诉自己,是人都会死,是生命都会有消逝的一天,只是自己知道是一回事,把它说出来给别人听又是另一回事,尤其她的听众还是个小小的少年。她起初害怕死亡这个话题会让浩浩不知所措,但看着他镇定的眼神,想着既然已经聊到这了,不如就顺着往下走吧——

你知道蛹化成蝶后还能活多久吗?

浩浩摇了摇头。他不知道这个问题和他刚才问的有什么关系。

长的可以活几个月或半年,但大部分蝴蝶破蛹而出之后只能活几周甚至更短的时间。在这几周里,它们要完成它们的使命,为生命进入下个轮回做好准备。所以——她摸了摸浩浩有些发凉的脸庞,连一个十岁的孩子都能直接面对“死”,她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呢?所以——

所以什么?

小屁孩!她改摸为捏,如果我真的要死了,我可不会让自己变成遗憾鬼!她朝浩浩做了一个鬼脸。

我才不是小屁孩呢,我已经十岁了!

你不是小屁孩谁是小屁孩?

我不是!!!

两人在草地上打闹起来,打累了,就直接躺在上面呼呼地喘着粗气。

姐姐,男孩忽然提了一个问题,你说毛毛虫变成了蛹,最后又变成了蝴蝶,那它还有毛毛虫时候的记忆吗?

我猜……呼呼……应该……呼呼……没有了吧……呼呼……程欢喘得厉害。

我觉得有!浩浩没有发现她的异样,斩钉截铁地说。不然它为什么那么努力地想要突破它的壳呢,它只要舒舒服服地待在里面就好了,那里面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太阳也晒不着。就是因为它一直记着自己一定要变成蝴蝶,才有那样的勇气!

他用了“勇气”这个词。

你说得对,勇气……


5

天已经黑了,程欢看着走廊里亮起的廊灯,又看了看隔壁的空床,朝关着门的卫生间大喊了一声:护士来查房了,已经到隔壁了!

接着厕所里传来慌乱的收拾声和马桶冲水的声音,过了三五分钟,赵阿姨才从厕所里出来。你这丫头,又骗我!

阿姨,程欢差点笑岔气,吸烟有害健康!

唉呀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没点爱好那还活个什么劲啊!赵阿姨瞄了瞄门口,确定没人经过之后才把打火机塞到了枕头底下。小姑娘,你这脸上的斑好像比我刚来的时候大了啊!

嗯,那说明他快来了。程欢抿了抿嘴。

他?谁啊?你男朋友?

不是男朋友,不过,应该可以算作朋友吧,我们打过几次照面。

那怎么没见他来看过你啊?赵阿姨有着符合她这个年龄的八卦精神。

他来的时候您没看着啊!程欢笑了。

我说你这个小姑娘啊,每天输完了液老是去抓些虫啊蝶啊的回来,医院这么个小不点花园,能有什么漂亮的蝴蝶啊!要抓蝴蝶,你得去南方的蝴蝶谷啊,那里一年四季都有花开,蝴蝶多了去了,粉的蓝的,白的黄的,什么颜色的都有!

是嘛?那可真是个好地方啊!我一定要去看一看!


6

一周后。

浩浩,妈妈跟你说个事,但是你听了先不要激动好吗?陈静在饭桌上把酝酿了好久的说辞说出来,但她仍不敢放松呼吸,生怕哪个词说错了,事情又会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今天周日,正好她休班,早起她接到了值班护士的电话,说程欢人不见了,医院里调取了监控,发现她是昨天晚上独自离开的医院。她的私人物品都带走了,床头摆着几个玻璃瓶,瓶子里还有几只不知名的虫子。瓶下压着她的的亲笔信,信上说她走了,不要找她,另外,那几只虫子是留给浩浩的。

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护士把程欢的亲笔信拍给了她,这句话写在了信的末尾。几年前她在某则新闻上见过这句话,这是一个中学老师写在辞职信上的措词,后来在网络上疯传。

世界那么大,没有人知道程欢去了哪儿。

她的离开应该与医药费没有关系,因为前几天秦主任就告诉她不用担心费用的事,医院都给她减免了,让她安心养病。浩浩在得知这个消息后还高兴地说太好了,姐姐终于不用死了。

浩浩没有注意到妈妈的情绪,他现在满心满意想的都是医院花园里那只随时会化蝶的蛹。前天他去观察的时候,原先的绿已经褪了大半,现在是半透明的褐黄色。颜色变化,说明化蝶就在这几天。

嗯。他应了一声,往嘴里刨了一大口米饭。

程欢姐姐她……陈静还是说不出口。

她怎么了?是不是病快好了?

她出院了。陈静临时编了个谎言,这也是孩子长这么大以来,她第一次对他说谎。她不能说她因为要死了,又不想死在医院里,所以去了一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安静地等死?这太残忍了。

她小心地观察着他脸上的表情,从额头到眼睛,从嘴角到吞咽的速度,生怕错过每一个小细节。

浩浩果然停下了咀嚼,几秒后喉头的食物才被咽了下去,他抬眼看着妈妈。哦。只是一个平静而简短的回答,良久之后,他才缓慢地说,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没有生气,没有伤心,甚至没有责怪。所有预判当中的情绪一个也没有出现,这有些超出了陈静的预料。

就……昨天的事。陈静开始在脑子里飞快地编构着谎言的各个细节,什么她的家人来接她了,她回到家乡会得到更好的治疗云云。

好的,我知道了。浩浩恢复了吃饭了速度。碗里的食物迅速见了底。我回屋写作业了,没事别打扰我。不等陈静回答,浩浩就回了自己房间。

收拾好碗筷,陈静试着推了推儿子的房门,发现上了锁。

儿子,有水果,妈给你切点啊!

不用了,妈!我在弄东西,别打扰我!

好!陈静像受了惊吓的寄居蟹,倏地一下缩回了敲门的手。一切又好像回到了原点,儿子好像受到了影响,又好像没有,她很想把事实告诉他,可是又害怕历史重演。就这样,陈静在纠结和害怕中度过了周日,而浩浩除了吃饭上厕所,其他时间都待在自己屋里。

周一,陈静送完浩浩回到医院,屁股还没做热,就接到了浩浩班主任的电话,她说浩浩不见了!他早读的时候人还在,可是做完课间操再回到教室的时候就发现他没回到班级,学校里所有的教室、厕所和杂物房都找遍了都没有,最后调了监控,发现他趁着门卫上厕所的时候,偷偷溜出了学校。

陈静像在脑袋上炸了个响雷,把她轰得四脚麻木,不知所措。她赶忙请了假,骑上电车回家,她的第一反应是孩子会不会是不舒服就先回家了?家门打开,家里空荡荡,她冲进孩子的房间,里面跟他早起离开时没什么两样。她撒腿就往外跑,脑子里过电影似的蹦出几个地点,都是浩浩以前喜欢去的商场和公园。出家门前她也给展艺打了电话,让他帮着在医院看看浩浩是不是去医院找她了。展艺答应好的,让她别太着急,要是还找不着就报警。陈静答应着冲出了门。

临近中午,所有的寻找均一无所获。陈静回到医院,第一件事就是给电量快要耗尽的手机充上电,回医院前她已经去报了警,警察说会调取学校和家附近的监控,有线索会联系她。

同事们都安慰她,有的说浩浩这么大了,不会有事的,有的说现在的技术很发达,人一定能找着,还有的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说不定下班的时候他就已经回家了……

陈静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她有些自责,怪自己没把浩浩的再次反常当回事,她更怪自己没把程欢离开的消息处理好,如果当初能更相信一点浩浩的成长,相信他能消化她的离开,现在的情形会不会不一样?

医院里的忙碌从来不会因为某个人的死去或离开暂停。同事帮忙打的饭就放在她面前,但她一点胃口也没有。不知怎地,陈静忽然想起了程欢,那个一直明媚又欢快的姑娘。关于她的一切,大部分都是从浩浩的嘴里说出来的。她喜欢昆虫,喜欢动植物,她可以连续观察一只蛹几个小时不吃不喝不动换,就为了等待关键时刻的出现。

蛹?浩浩说过他们在花园里发现了一只蛹!陈静跑往花园,这是她最后的希望!

医院里的这个花园和普通的花园不太一样,它并不是露天的,而是以玻璃为顶,四周有小径通向各个区。陈静怀着忐忑的心情来到小花园,终于在一排矮灌木丛的旁边发现了那个让她焦心不已的身影。

他背对着她,想来是坐了一上午的缘故,身体已经呈现出疲惫的弓形。他揉了揉眼睛,陈静看见他揉眼睛的手里还拿着根笔,原来他一直在做观察记录。陈静没有出声,而是轻轻上前去,蹲坐在儿子身后。她抚在他的肩上,轻声说,儿子,你怎么在这?

嘘,它马就要变成蝴蝶了。浩浩说完又专注地盯着已经变成半透明的蛹,他甚至没有转头看她。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只蛹开始动了!它先是轻轻地“V”了一下又迅速恢复了静止状态,浩浩激动起来,他伸了伸早已坐麻的腿,然后生硬地往前挪了挪,这时蛹又开始频繁地动起来,尾尖始终固定在枝干上,一会儿做顺时针旋转,一会儿做逆时针旋转,就像在跳舞。

出来了!浩浩叫了一声,陈静也看到了一双细长的触角率先破蛹而出,接着是脑袋、胸背,然后那双将要迎接风雨但现在还有些柔软的翅膀才慢慢从这“睡袋”中抽出。当腹部和所有的腿都脱离了长久的束缚之后,它并没有着急着飞。沿着枝干往上爬几步是熟悉身体、适应当下天气和温度的明智选择。

浩浩和陈静都没有惊动它。它又往上爬了好几步,它在适应它的新身体。几个星期前的软胖和迟钝与今天的轻盈和曼妙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再往上些!上面更光亮!上面更温暖!它爬到一枝横向的枝叉上,身体在下,仅用六条腿来负担全身的重量,像是在进入休息状态的蝙蝠。浩浩知道那只是暂时的,因为它的翅膀配合着逐渐加深的腹部呼吸也在一张一翕。没过一会儿,它们终于完全展开了!原来的皱皱巴巴在十几个开合之后被阳光和微风慰平。黑色的轮廓,黄色的眼斑来回在浩浩的眼睛里变换。

终于,它积蓄够了能量,在最后翅膀一次大开之后,六条腿依次放开了那根枝叉……

大自然才是它的天堂。浩浩说。

嗯。陈静点点头。

程欢姐姐去的天堂,也一定是最美的天堂。

——完——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