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丨下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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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不一样之【仰望】




牧春抬起头,父亲脸上阴云密布,眼神冷冰冰的,她觉得少了什么,于是拽住他的衣角,仿佛抓着一根稻草。

鞭笞犹如漫天骤雨,噼里啪啦敲击在嶙峋的背上,牧春挨了五十鞭,父亲的鞭子裹挟雷电,抽在皮肉上好似火舌燎过。

“还犯吗?”

“再也不犯了。”

等到打完,她换上干净的衣服,跟父亲来到天帝的宝殿。

牧春从进门起就低着头,一瘸一拐,跨门槛的时候踉跄了一步,露出后背上新沁开的血痕。

天帝的目光从血痕上掠过,皱起眉,很快又无可奈何地展开了。

牧春被打成这副模样不是一两次了,他倒是想管,可怎么管老子教训小子呢?

女孩来到大殿中央,猫一样轻轻悄悄跪下,男人站在她身前挺直了背,向天帝拱手。

“春儿是时候历劫了,下官前来请旨,还望陛下应允。”

“牧卿家一贯铁面无私,朕还以为小春这是犯了天条,被你亲自押来请罪呢。”

牧氏瞧着身后匍匐的女儿,没有让她起身。

“牧春连日耽于书画,疏于术法上的修行,是下官教子无方,让陛下见笑了。”

“牧春的画朕见过,青峰峥嵘而崔嵬,江河逐浪排空,很有人间山水那番恢宏。这孩子心怀大志,牧卿家应该欣慰才对。”

牧氏很不以为意然。

“空有志向而不能严于律己,与废人何异。牧氏乃上古神族血脉,不曾沦落凡尘,牧春是下官的女儿,也是未来的族长,难道以凡人的标准要求自己?”

族长的视线永远是往下去的,即便天帝在殿上,他在殿下,他也从没心悦诚服地仰视过天帝。

“牧春如果历劫成功,下一步是去罚恶司当差吧。”

“正是。”

“数百年过去,卿家还是执着于罚恶司吗?”

“牧氏以无情为外人说道,证明执法严明,更适合掌善恶两司,而罚恶司至今未增设牧氏族人,实属下官无能。”

“牧氏没人能渡过地劫,这是天意,怎么可以怪罪卿家无能呢。”

牧氏族长昂首挺胸,也确实不像自责的样子。“牧氏为百官之首,理应处处做表率,纵使下官做不到,子子孙孙,总有人能做到。”

敲定下凡历劫那天,牧氏族长迟到了,天帝和牧春站在轮回井旁边等他,一边等,一边从井口向下张望。

“牧卿家不是最准时吗,今天怎么了?”

“今天有两个族兄历人祸劫,父亲送他们到其他轮回井,说可能会来迟。”

“你可是他女儿,不应该先送你吗?”

牧春伸着头往井底看了半天,除了云只有模糊的鸦青色,这就是人间吗,看起来和天上没什么不同。

天上的山水往复循环,始终如一维持着几千年前,甚至上万年前的景象,神仙也没有生老病死。人间也是如此吗。

“天帝陛下,”牧春说:“您也是从凡人飞升上来的,人间是什么样子呢,果真如父亲讲得那样多灾多难吗?”

“人间的众生都从苦中来,结出的也大都是苦果。”

“凡人能够渡过地劫,我们牧氏的族人为什么不能?”

“因为你们当中,没有人真正当过凡人。”

“轮回转世后投生在凡胎里,还不算当凡人?”

“你们只拥有过凡人的肉体,却并没有修炼出凡人的心啊。”

——那么怎样才能有凡人的心?

不等牧春继续问,牧氏族长姗姗来迟。

“不是说到了时辰你就先跳吗?”

牧春低头不语。

天帝挡在两人中间,拍着牧氏的肩膀:“亲生女儿历劫,当父亲的怎么都应该再见一面。”

牧氏奇怪地看向他。

自从眼前这个天帝当上天帝以后,经常做出一些令人困惑的行为,譬如现在,牧春下凡的时辰快过了,天帝还在拉着父女俩闲聊。

在父亲的催促,和天帝的叹气中,牧春笔直地从井口跳下。

下落时她忽然有一种冲动,于是低头看了一眼。

原来父亲也可以这么渺小。

再恢复意识时,牧春感到一阵陌生的寒冷。

头顶是瓦蓝色,远处是深绿色,就像她从井里往下看的一样。

且慢,是什么井?什么是井?

“她爹你看,娃儿睁眼了。”

两个模糊的人影凑在一起,挤在牧春狭窄的视野里。

“怎么可能呢,”一个粗犷的声音说,“我没见过刚生下来就睁眼的娃儿,你见过吗?”

另一个女音轻细绵软,吞吞吐吐道:“ 这样一来,咱们还要不要把她……”

“娃儿和咱们有缘,不送了。”

牧春从小优秀得超乎寻常,不管是绣花还是下地,缝衣还是炊饭,样样不在话下。

牧春的爹妈有了她以后再也生不出第二个,每次爹看着她敏捷能干的身影,总是会在嘴上或者心里感叹一句,要是个儿子该多好啊。

他们家在清河西头,牧春第一次跟着妈去东头的市场卖菜,路过县衙,看到两个人威风凛凛地守门,她问妈那是什么地方。

“这是咱们清河的官府,惩恶扬善的地方,里面的县衙,那是个大好人。”

“妈,我以后也要当捕快。”

“女孩子家家的,说话也不怕人笑话。”

牧春第二天就挎着篮子站在了衙门外面,两个守卫一直拦着她。

牧春捡出一根萝卜往里扔,砸中路过的师爷,闹出来好大动静。

师爷怒目圆睁,命人拖她去打板子,这时一个身量清瘦的中年男子出现了,让他们都住手。

“几个大男人当街刁难一个小女孩,投名状没吃够?”

几人面露不快,还是松开她,纷纷侧身让路,让他们口中的“李大人”过来。

牧春从地上爬起来,举起手中装满蔬菜的篮子:“我想当捕快。”

“小丫头片子没完了!胡闹到咱们知县大人跟前?”

李知县接过菜篮子,掀开布看了看,“哪来的菜?”

“我妈让我拿出去卖的。”

“那你空手回去,不是挨好一顿骂?”

李知县笑了,把篮子还给了牧春。

又过了几天,一个小厮送了二两银子到牧春家,说是给她当学费用,让她尽快去指定的私塾报道。

牧春开始识字,下学和放假的时候到衙门跟着学拳脚,李知县有空会考她功课,她都能一一对答如流。

只有考到“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李知县问,这句话什么意思?

牧春答道:“善是人性固有的,一旦做起恶事就丧失了本性。”

“有人作恶,怎么处置?”

“罚。”

“为什么?”

“因为做错了事。”

“罚是为了什么?”

“因为做了错事。”

“衙门抓恶人的目的是什么?”

“罚。”

李知县卷起书,一下敲在她脑门上。

牧春长到十四岁,媒人上门说亲,牧春不为所动,爹妈说等等吧,还小。

十七岁,还是不为所动,爹娘硬着头皮说: 不着急。

二十岁,二十三岁,二十五岁,牧春已经熬成被人指指点点的老姑娘,这时再急也没有用了。

她倒过得很充实,打拼成基层一把手,盗贼看到她跑得飞快。要说为什么,这女捕头以冷酷残暴出名,被抓住的小贼再怎么哭诉求饶,也无一幸免于法网。

据一位当事人所述:“我偷了一小块肉。牧捕头看我的时候,我觉得我应该为这块肉滚一遍油锅。”

很多贼都是日子太苦,忍不住上街东摸一把米,西拿一棵菜,摊主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偷的又不多,当行善积德了。

但是自从牧捕头,不,那时还是牧捕快,开始执法,不管大贼小贼统统抓走,牢房挤得满满当当。

后来牧春在前面抓,李知县后边放,放得比她抓得还快,放人的时候还要一一道歉:

“春儿不懂事,给大伙添麻烦了,实在对不住。”

“她心地是好的,只想惩罚恶人,请诸位担待担待。”

所幸都是鸡毛蒜皮,牧春抓完就不再关注。有一次上午抓完,下午上街又碰到了,小贼尴尬地解释,遭窃者已经谅解,县衙老爷也罚过了,说着给她看一看手掌,上面两道抽红的尺印。

二十五岁最后一天,她在家吃长寿面,忽然一个同僚从家门冒出来,让他赶紧去菜市场观刑。牧春放下筷子往外走,听到妈在身后大喊“先把饭吃完!”也没有停顿一下。

同僚脚刚站定,看到她,感到很诧异,“我还以为你等会儿才到呢。”

牧春直勾勾盯着犯人,“这是命令。”

“哎,又没人盯着你。”

“这是命令,哪有等一会儿的道理。”

行刑台让下面肃静,犯人要开始受刑了,同僚压低声音:“你道这上面挨刀的是什么人?那可是咱们郡的郡守,因为贪污赈灾的粮饷被查办了。”

牧春不搭话,他继续说:“你知道他哪出错了吗?”

“贪钱。”

同僚神秘地摇了摇手指,“是没打点好,郡守大人的门生串通其他人,把恩师举报了。”

牧春皱起眉,自言自语:“ 那也是郡守有错在先。”

郡守的头切瓜一样被齐根斩下,一个没挡住,咕噜噜滚到前排人脚边,人群爆发出惊惧的尖叫。

“举报郡守的是他门生!”同僚趁乱高喊。

监刑的人,也就是李知县,眼神飞刀一样扎了过来。

过一会儿人群渐渐散开,同僚还是不依不饶:“咱们李大人学生那么多,万一也被恶意举报呢,你想想,没有唇亡齿寒的感觉吗!”

牧春道:“唇亡齿寒不是这么用的,老师又不是郡守的共犯。”

同僚愣了一下,这是在安慰他?

又过了两年,也是这样一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断头台上等着问斩的人换成了李知县。

彼时李知县跌坐在地,牧春手持锃亮的刀,抵在他脖子上:“将罪人李成舟押至大牢,听候发落。”

没一个人上前。

同僚想起去年秋天两人围观斩首,牧春斩钉截铁、理所应当地说“老师又不是共犯”,他竟然以为她在安慰自己。

同僚想扶李知县起来。

牧春拿刀挡在他面前,又说了一遍: “押下去。”

“这是老师!”

牧春瞥了他一眼,仿佛不明白他激动什么。这时李知县恢复力气,自己站起来,让牧春把他押进了牢房。

牧春给牢房上锁的时候,李知县坐在阴影里,掀动嘴唇,干哑的嗓子挤出一点声音。

“春儿,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人性本善,但是作了恶,就应该受到惩罚。”她平静地答道。

等了很久没有下一句,李知县轻轻摇了摇头。

李知县死后,新的知县上任,给牧春带来了嘉奖的赏赐和文书。牧春当堂接下,听到周围一圈咬牙切齿,“叛徒。”

李知县再怎么好,贪污受贿也是事实,因为有师生关系就要包庇吗?那他们从小到大受到的训诫算什么?

也是在那一天,牧春升迁到郡府当差的文书还没捂热,衙门外面传来了骚动。

牧春的师娘抱着五岁的女儿,跪倒在门前痛哭,要牧春出来给个说法。

李知县的家被抄了,念及他治理清河县有功,圣上没有罪及他的家人。只是连房子都被收走,她们孤儿寡母求遍所有的亲戚都不敲开门,除了流落街头,已经没有别的出路。

师娘悲愤交加,声嘶力竭地要牧春出去对质。

“你不出去吗?检举了老师,都不准备向师娘交代一下?”

“交代什么?”牧春翻看着冗长的迁任文书。

“畜生!”同僚大骂。

牧春本想用“以下犯上之罪”吓一吓他,让他闭嘴,但是抬头看到同僚目眦欲裂的情形,心想说了这话,恐怕拆掉县衙他也不会罢休。

“你想交代就去吧。”她又低下头。

结果除了牧春,所有人都去了,连新上任的知县也觉得影响不好,一起跟着去劝了。

从清晨熬到过午,牧春都没有露面,同僚劝她带着孩子先到自他家休息,师娘也不听。他们不能从早到晚一直围着这个倒霉的寡妇转,新知县让他们先干活。

然而那天事务很多,一直忙到深夜,大家下班出门的时候,师娘已经一尺白绫吊在旁边的歪脖子树上吊死了,孩子也扔进了井里。

同僚蛮力将牧春拽到门外,指着两具并列安置好的尸体,“你满意了吗?现在满意了?”

周围灯火太暗,她蹲下去才能依稀分辨出师娘的脸,师娘的眼球暴起,嘴张得很大,仿佛要将漫天的忿恨和舌头一起吐出来。

牧春,滚出来!

师娘好像又在叫她。

可是何必呢,像现在这样等她下了班,不一样能见到她吗?

牧春俯视着尸体,眼中除了冰雪一样清泠泠的冷意,还多了一丝疑惑。

为什么不能都像我一样遵规守矩,力所能及地活着?

牧春的升迁泡汤了。

师娘的死引发了清河百姓群体性的愤怒,他们投联名状,将牧春一路往上告,告到了圣上面前。

圣上看完盖满血指印的状纸,沉默片刻,对旁边侍墨的人说道: “虽然李成舟贪钱枉法,可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更何况,他又帮她那么多……牧春做事太绝了,就算升到郡府,也还是会激起民怨的。”

因此牧春的职位不仅没有升,反而一降再降,降到了在捕快当中也最低的位置,衙门外终于不再每天都围满了人。

事情仍没告一段落,只隔了一天,两个人把她套了麻袋,扔到郊外一顿暴打。

牧春扎在布袋里,被当成球一样踢来踢去,重击的钝痛总是从无法预测的位置传来,匆促间只能先护住头。

揍她的当然是同僚,另一个人对她不那么记恨,却很讨厌她,一边打一边说:“就你清高!提亲是看得起你,年纪这么大还有脸拒绝!”

公报私仇的越打越起劲,直到同僚拽住:“行了,你快把她打死了。”

“打死不是正好?整个清河都没人会管,你不想报仇?”

“我想报仇还是你想报仇?你报的是什么仇,和老师有关系吗?”说完一拳砸在他脸上。

眼看两人要厮打起来,牧春支起身,甩掉闷了半天的麻袋: “先送我去医馆,我胳膊好像断了。”

路上同僚问她:“你能挣开啊,怎么不还手?”

“躲过这次还有下次。”

“嗬,这不挺机灵吗,怎么还做那种损阴德的事?”

“我做了应该做的。”

同僚想顺手把她扔河里,“老师受贿挨罚应该,你自己的嘴脸,对师娘那副态度也应该吗!”

“我根本就不知道她想要什么公道。”

“人渣!”同僚把她扔在医馆门前,拂袖而去。

次日,牧春在医馆的地上转醒,胳膊已经被包扎过,手法十分敷衍。她把错位的骨头扭好,起身正碰上老板。

“外面有人找你,赶快走。”

牧春以为爹娘赶来了,出门一看,仍旧是面色不善的同僚。她想了想,问:“能不能等休假再打?”

“谁都跟你似的落井下石?”

牧春忽然感觉,自从老师处刑后,已经很久没人和颜悦色地和她说过话了。上次回家拿换洗衣服,爹妈也都是淡淡的,只在进门和出门时打了招呼。

我没错。

牧春和同僚走过了她家门前,穿过一条泛着湿气的阴凉小巷子。她抓的人大多来自于这一头,她的家也曾在这一头。

“周捕快,不对,是周捕头。”

开门的是个四十来岁的女人,包着脱线的粗布头巾,鬓角垂下两绺干草似的斑白的头发。她热情地招呼同僚,目光扫到他身后,短暂顿了一下。

“还是叫我小骆吧,怪别扭的。”

同僚刚一进门,不知道哪儿的缝隙里钻出三个小孩,最小的三四岁,最大的八九岁,瞬间把他围了起来。

同僚笑呵呵地挨个比了比身高,然后从衣襟掏出一个油纸包。纸包落到桌上,还没来得及拆,立刻又被女人从小孩中间拎走了。

她打开纸包,手指枯瘦如同树枝,在点心之间拨来拨去。末了扒拉出两小块碎银,横了孩子们一眼,还给同僚。

“好意我们心领了,你家也拮据,不用记挂我们。”

她进厨房沏茶的功夫,同僚趁机数落:“不是让你们藏起来多买点书吗?怎么又给婶子找到了?”

“是阿康啦,看完书塞到枕头下面就睡。妈来打扫房间,一抖枕头全掉出来了,我们挨了好一顿教训……我的手现在还痛呢!”

“他们看得太慢,轮到我已经后半夜了,蜡烛都烧的只剩下屁股,看完谁还顾得上放在哪里!”

七嘴八舌吵了一会儿,女人去而复返。

“几个伢子脸皮厚得很,人家的钱从天上掉下来的?没出息。”

同僚忙起身接茶,一只手在身后摆了摆,三个小鬼一溜烟跑出了门。

“婶子再怎么起早贪黑干活,拉扯四个孩子也太吃力了,老师以前定期周济你们,尚且有青黄不接的时候,现在……”

“多亏了李知县,供老大念了几年私塾,其实也只有这一项开销大,其他都不算什么的。”

“当年为了给杨叔看病,这间屋子也低出去了,如今要租金还要得紧么?”

女人抱歉地笑了笑。

“也没有亲戚可投奔?”

“清河尚且如此,别的地方又能强到哪儿去呢。何况老大出去当学徒了,兼并着给东家看看账,也能补贴家里。”

“阿成书念得那么好,若能再坚持两年……”

“坚持不下去的,县衙老爷一下狱,先生就让阿成收拾东西回家了,谁都知道我们多一天都供不起。”

“未免太不近人情了。”

“私塾先生也要养一大家子人,每一个好孩子都接济,自己的日子该怎么过。”

彼此静默了一阵,女人忽而看向牧春。

牧春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你以前也在这边住,叫作牧春对不对?在我印象里,你们家搬走许多年了,如今还好么?父母还硬朗?”

“都很好。”

“我听说过你的事,到衙门当差后很卖力,每天第一个到,最后一个离开,引得有些小女孩也想当捕快了,真是立了一个坏榜样。”

女人忍不住微笑起来,让人疑心“坏榜样”其实是个饱含赞赏的说法。

她目光落在牧春手上。

“不过,就算男人一样东奔西跑,也该爱惜自己的手啊,不要像我一样磋磨成这样子。我这里有做好的油膏,你走的时候带一些吧。”

牧春杵在石凳上,既没有动也没有接话,像一截砍断多年的木桩,在石凳上纹丝不动地杵着。

过了许久才说: “谢谢,我不要。”

同僚冷笑了一声。

类似的家庭一下午走访了五家,每一家都曾有个孩子受李知县接济,也都因为李知县突然落狱,不得不放下书开始谋生。

这些家庭有的和最开始拜访的女人一样对她友很温和,有的眼神充满幽怨,没有一个人指责她。

他们当然知道牧春把李知县送上了断头台。对于他们来说,看到牧春应该杀之而后快才对,就像对于牧春而言,比起无关紧要的人,老师的背叛更加不可原谅。

牧春曾经以为老师是个实实在在的清官,执法严明,决不会为了私心犯错。而她像一个虔诚的信徒,不允许任何人脏污了神,他本人也不行。

临走女人进屋去拿油膏,牧春竟然落荒而逃。

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跑。无数人当面骂她难听的话,向她扔手边够得到的一切东西,同僚把她绑到郊外打了一顿,师娘带着女儿死在了县衙门口,牧春从没害怕过。

可是今天的这些人什么都没做,也什么都没说。为什么,只用温和的眼神看着她,就比带着闪电的鞭子打在身上还要刺骨蚀心。

牧春大病了一场,浑身发起热来,烧了整整两天。昏沉之间,好像看到同僚站在床头,审判一样低头凝视着自己。

“……父亲。”她有些糊涂了。

“受不起,我可没你这样的女儿。”同僚一阵恶寒,“你的命真不错,上头传了一道旨意下来,让你跟着到弥山一代剿匪——放心,我也会监督你的,如果顺利,你仍旧升到郡府当差。”

“干嘛这么看着我,没有你在大街上乱抓人,对清河的百姓都好。”

“我知道了。”

“别怪我没提醒你,弥山的山匪凶悍异常,如果不小心丢了命,也只能说是天意所归。”

弥山上交战激烈,大部分官兵都受了轻重不同的伤,不过得益于整体素质较高,倒是没有人阵亡。事后牧春清点人数,除了山寨的大当家,其他山匪均已落网。

同僚扯开领子给自己止血,一包药粉撒在肩上,疼得满头冷汗。抬头看向完好无损的牧春,闪过她或许真的不是凡人的念头。

“崔虎不是一个人,他还带着老母亲,跑不远的。”又核对过一遍名单,牧春得出结论。

“你回头看看,还有多少活蹦乱跳的人供你驱使?诺大一座弥山,一不小心还会中陷阱,怎么搜?”

事实证明人和人确实不一样,牧春从崔虎的几个亲信嘴里打听了一下崔虎母亲的状况,得知老夫人患有哮症,官兵上山剿匪之前已经有发作的端倪了,崔虎正要派人下山请大夫。

“也不用大费周章地搜山了,堵住出山的关隘,今天之内肯定有消息。”带队的统领道。

“我们怎么知道山里没有囤积治哮症的药材?”

负责管理物资的土匪交代:“市面上治疗哮证的丸药短缺,近半年老夫人服用的都是汤药。”

煎药那有不生火的,倘若哪里冒出青烟,还怕找不到人么。

以牧春为首的几个人寻着烟找到崔虎,他点着了一大堆柴,对着洞口使劲扇,上边并没有架起药罐。

“可算来了……我不会煎药,我妈快不行了,你们救救她吧。”

牧春派了两个人护送老太太下山就医,作为条件,崔虎束手就擒,跟着他们和统领会和。

弥山是子母山,两座山体中间以木板和麻绳为基础的索桥相连,来和去都要从这条桥上通过。

轮到返程过桥的时候,同僚朝崔虎抱怨:“你们好歹算一方势力,怎么修桥也不修结实一点。”

崔虎解释:“修得太结实,剿匪的来了怎么砍断呢。”

同僚肩上带伤还坚持要来,已经强弩之末,牧春让他自己先过,等他快到对面自再押着崔虎过,剩下三个人依次上。

不出意外,意外发生了,崔虎和牧春走到正中央时脚下开始震动摇晃,发展到难以维持平衡只在几个呼吸之间。

“快走!”

前面的同僚加快脚步,而后面的人估算着距离选择往回撤,只有崔虎和牧春架在中间,离哪头都远。

崔虎脸色煞白:“官差大人,我感觉我们……”

话说到一半,桥绳突然从走过来的这一侧崩断,前后的人都连滚带爬上了山崖,而崔虎和牧春还有好几步才到。

绳索崩断的瞬间,崔虎没有抓住麻绳,惨叫着向后坠去,牧春一只手拽住了他的衣领。

另一只手抓着绳索,距离崖顶一米左右。这个崖太陡了,即便只有一米,上方的同僚也够不到她。

同僚探出半个身体,两只手一起抓住绳索,持续的发力崩裂了肩上的伤口,整个人簌簌颤抖。

他咬咬牙:“我拉不动两个人,放开崔虎。”

“牧捕快,剿匪已经成功了,死崔虎一个上面不会追究,你照样能升!”后面山崖上也远远传来其他人的呼喊。

说得也是,这个山寨为非作歹,手上的人命和掠夺的财宝不可计数,就算押回大牢,崔虎也难免一死。

牧春平复着剧烈的心跳,鬼使神差往下看了一眼。

崔虎涕泗横流,鼻涕泡从鼻孔里冒了出来。

“牧……牧捕快,我不想死……”

同僚大吼一声“你闭嘴”,接着对牧春吼道:“聋了吗,放开他!不然谁都活不下去!”

“我跟我妈说,进大牢之前还会见她一面……牧捕快,我真的知错了,求求你别放!”

牧春太阳穴突突地跳。她其实想松开,可是不知怎么,手像石头一样纹丝不动。

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春儿,这句话什么意思?

——人性本善,一旦开作恶就远离了本性。所以,作恶之人要受到惩罚。

——不,不是这样。

李知县从来没说过她说的有错。

他总是用那种略感遗憾的目光打量着牧春,仿佛她身上缺失了某样很重要的东西。

有一次牧春在同一天内抓了六个人,大到打家劫舍,小到市场偷针,李知县少不了又是长吁短叹,说春儿,你看到的恶太多了,你不能只盯着恶。

她理直气壮地反驳:“捕快的职责就是维持治安,不断撇除恶人,清河才会越来越安稳。更何况大部分人又不会死,您还会偷偷放了他们。”

李知县处找手板,“明明是你自己懒惰,我给你收拾残局,还要反过来被你鄙夷——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我早晚要被你气死!”

同僚也问她: 牧春,你这副脾气是因为当了捕快吗?

其实,是因为这副脾气才选择当捕快吧。

把李知县送上断头台,清河仍然有人颜悦色地对她,牧春好像知道了原因。

崔虎被一股猛然爆发的力量抛了上出去,出于本能,紧紧抱住了栓绳索的木桩,牧春则迅速下坠,离崖顶越来越远。

天帝陛下,您说的凡人的心,如今我得到了吗。

位置交换的一瞬,牧春抬起头,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泪意和悔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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