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树参天。大队人马来,歌唱它的茂盛,颂扬它的挺拔。我停下,绕树,看见它身上的疮疤,它根部大大的凸起,还有累累的斧钺斫痕。
我联想它的生长,它青枝绿叶的少时。我更想到雷电的肆虐,牲畜的啮咬,还有孩童的刀刻甚至行车的碰撞……
究竟哪一种更切近树的灵魂,如果它有灵魂呢?赞美当然容易得多,华美的形容词已列队等候,报纸的版面正等着刊发,老爷戴着老花镜,正笑眯眯地想看充满文采的颂词呢!
但如果面对一棵树,我首先得想到它的不易,它挺拔的身子总是包容和消化了太多苦难的结果。美如欣欣向上,恶必如影随形。追溯生命行走的意义,不会对造物和人间没有启示,这生命来世一遭的份量便更加凸显和珍贵。
树不知道,但人应该知道。
我当然比你们更热爱和扑向美,我看见绿草红花会更加心颤欢呼,欲捧之加心,要长泪涌流。我们追求美,也看见了美的结果,应该知道和相信正是有许多东西付出了刻骨的代价,甚至遭到了毁灭和永不能复生,你才感到了月明山川,河奔长野。
邪恶是不打不倒,庸俗是不拒必进的。欢呼和歌颂太过廉价,赞美和附着太没根基,世间最需要的是批判,是揭起痛苦和疗救苦难。那是更深形式的爱与关切,是最具价值的赤子之心。
你挞伐刺,四野的花才显不易;你匕首削掉蛇头,青蛙蹦跳着向田间捉虫才更加动人。你斥责那衮衮华服的不该和不义,冬雪驿道上半夜出生的婴儿才有可能裹上夹衣粗被。这人间之事,这世道所行,直刺邪恶是为了光复善良,喝责冷酷是为了化开热血,指摘懦弱是为了重塑刚烈,杀死汉奸是为了激励英雄……反面的横扫摧枯拉朽,正面的生长才会喷薄直出……
你们总会说我拉着脸,总会说我笔底总是苍凉和苦难,你们最想说的是我文字最缺乏的是必要的温暖。花与蜜蜂和蝴蝶,荒坟枯骨与野鬼,可能我会更倾向于后者的造境。你们应该知道,头顶的光阳下,哪一秒没有强权对弱势的扼杀?笑面的酷吏远恶过野鬼,官府的大殿冷森超过荒坟,多少聂树斌和呼格尽成白骨。文明行进在历史的空旷泥泞之野,民众匍匐于强权的车轮之下,我当然要坚决地刺向那驾车的冠冕堂皇的恶徒,或者山呼万岁的毒夫独夫。
如若有一天,恶消失了,变成了最渴盼的美好;强权主动走下宝座,抱起最可怜的民众,给他们长久持续的温暖;毒蛇和饿狼变成农夫和羔羊,给人们生产棉粮和肉奶,普天下是享受不尽的甜蜜和真情。到那时,你们可以把我和我的同道们从坟中挖出,鞭尸无数,点了天灯,挫骨扬灰,让我们万劫不复得永不能转世,我们将万分感激,无比幸福。
那时,我再歌唱也不算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