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一生的苦难(28)

文/意磬

[28]我的买卖婚姻

图片发自简书App

父亲被停职的事,瞬间又传遍了十里八村,瞒着母亲却也蛮不过。多事的张大妈,几乎敲破了我家的门,前来向母亲八卦父亲被停职的消息。母亲二话没说就揪住父亲刨根问底,家里又大战在即。

“又是因为翠娥,又是她,哪都有她,她就是个妖精……”母亲在屋里哭着大骂。

我躲在房间里,锁着门,害怕母亲会冲进来,对我拳打脚踢。哥哥的事,父亲的事,一下就让她再也无法容忍我,昔日的亲妈角色她是一刻钟都不想在扮演,她眼里除了对我的恨,再无其他。

我又开始了在家任母亲随意摆布和打骂的生活。好在天气渐渐回暖,再也不用泡在冰水里洗衣洗菜了。五月的天气,院子里的梧桐树长得越发茂盛了,粗壮的身躯,顶着硕大的头向天伸长,留给地面一片阴凉。父亲时常坐在梧桐树下,喝一杯茶,看几页书,或抽几根烟。

父亲被停职已经快一个月了,在他脸上我几乎看不透他的喜忧,只能突然就发现他的头顶又白了一片,他的烟瘾又重了,他走路的呼吸声越重了。哥哥在狱中也快半年了,来年的六月他就该回家了,而回家他又会干什么呢?他以后的路又该如何走?父亲在哥哥第二学期开始的那天,就收到了西北政法大学关于开除哥哥学籍的通知单。他把它默默的烧了,像是耻辱一样的烧掉了。

“翠娥妈,快开门!”

张大妈又在门外哐哐地敲着门。

母亲为她打开了门,迎进了自己的房间。不知道他们又在里面闲话什么。但只要这样能让母亲的时间过的快一点,让她的心里不那么痛苦,又有何不可呢?父亲每次见张大妈来,都会出去在外面一串就是一下午,这一下午他或许去了镇上闲逛,或许去了学校门口晃悠,或许哪都没去,呆在哪个角落里,一个人忧伤。

张大妈似乎每天都来,一直到吃中午饭才离开。她走后母亲总是一个人傻笑,像是在心底盘算着什么让她足够喜悦的事情。我渐渐从她脸上看到了一丝舒展的笑意。

我突然很好奇,张大妈到底用什么方法治愈了母亲,她不在天天愁眉苦脸,有时候竟会在屋子里放声大笑,也不再对我那么苛刻了,不在刻意为我找事,不再让天气成为她惩罚我的帮凶。

一日,张大妈提着一个红色的包袱走了进来,母亲迎上去,拉着她的手,进了房间。屋子里又传出两人的笑声。

我偷偷溜出屋子绕过梧桐树,顺着大门的围墙走到母亲的屋外。

“看,这是十万彩礼,这可是刘家的老底,一下就让你全掏完了。”

我看到张大妈展开包袱,将厚厚的百元大钞散在母亲的炕上。太阳光照在那一抹红光上,更加刺眼了。原来这些日子,她们商量着如何把我卖掉。我的心更痛了,我站在墙角,动也不能动,她们的对话充斥着我的耳朵,我的头又开始痛了,我终究还是被迫走上了云朵姐的路,或者说我的路还不如她,至少她结婚前还见过自己要嫁给的人,至少她还知道自己要嫁的人家庭条件好,至少她嫁过去之后过的还算幸福,而我对自己将要走的路一无所知。

泪,一遍遍涌上心头,我感到自己无法抗拒的苦痛在慢慢暴食我心中最后一点安慰,我以为我还可以留在这个家里,忍耐着,直到有一天换回母亲的真心,我以为我还可以继续留在家里,等待总是站在我身旁的哥哥,我以为我还可以留在家里,爱着爱我的父亲,我以为我还可以忘掉不堪的过去,自己选择自己的命运。然而,一切都是我以为。

我慢慢顺着墙角走出院子,朝着东口的山头走去。山是绿的,树也是绿的,草丛里的花儿开的正艳,偶有几只蝴蝶几只蜜蜂飞过,到处都是让人放松的空旷和静谧。那棵杏树下,父亲的身影若影若现。

父亲知道这件事吗?他是不是每日张大妈来都躲在这里,他是不是还沉浸在别人的冷嘲热讽中,他是不是为自己现在的无所事事而感到痛苦和空虚,他是不是还活在我和哥哥给的伤痛中?他是需要在这里让自己放轻松吗?

父亲坐在杏树的树根上,蚂蚁在地上乱爬,有的已经爬在了他的衬衣上。黑色的大蚂蚁在他洁白的衬衣上显得尤为突出,我忍不住伸手去把它们打落。

“你怎么来了?”

父亲转过头,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像是熬了几日几夜,空洞又无神。

“爸,我是不该结婚了,我结婚了咱家就安宁了,你再也不会这么为难了。”

父亲一把拉过我,在我的背上抽泣着。我突然明白原来父亲是知道的,他大概也默认了这件事。我一下就释怀了,原来结婚到另一个陌生的家庭生活,才是我的最后的归宿啊!原来最后唯一能让自己解脱的人,只有自己!原来我有一个爱我的父亲也终究抵不过宿命的安排!都是命,我不认,也得认!

我突然不想责问已满头白发的父亲,我终于体会到云朵姐最后做出决定的心酸和无奈,终于感受到别无选择到底是怎样的疼痛。我累了,也该放弃了,重新过一种生活,说不定还是好的开始呢?人最后都要走婚姻这条路,早走晚走,又有多大的区别?爱与不爱,又能如何,我是被人强奸过的女孩,又有什么脸去选择和追求呢?

那天我和父亲坐在山头的杏树下,父亲给我讲了关于柳逸辰的故事。我静静地听着,心底泛起无数涟漪。要是那时候她带走了我,我会过怎样的生活?或者那时候父亲和她结婚了,我又会有怎样的人生?现在她又在哪个国家?哪座城市?和谁一起过日子?人一出生,就含有宿命的味道,我是她不要的女儿,我的宿命就是跟着父亲过农村人的生活。

“翠娥,市里有一处你太爷爷留下的房产,我把它作为你的嫁妆,送给你,要是以后过的不好,你还有一个落脚的地方,钥匙我放在你房间书架上的铁盒子里了,具体地址我都画好了。这件事谁都不知道,你母亲也不知道,她以为你爷爷的父母是租别人的房子。”

“爸,这我不能要,要留也给哥哥留着。”

“爸,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是你,最后你的婚姻我也无力改变,这算是爸对你的补偿。”

父亲说着拍着我的肩膀,目光看向山的那头。

六月十五日,是母亲为我选的婚期。在我生日那天,母亲通知我十五号要嫁给岭村的刘贵贵,明天他家来人带我去市里买结婚用品。我就这样毫无准备的将自己托付给自己一面也没有见过的男人。

“刘家就一个儿子,父母都健在,以种玉米为生,儿子刘贵贵,就是你夫君是个电焊工,还算有点手艺,家境一般,你能找到这样的人家算是不错了,好在人家还不嫌弃你。”

母亲嘴里嗑着瓜子叭叭地说着。我心里已凉透了。

第二日,刘贵贵骑着摩托车载着她的父母,来到了我家。

他穿着一套红色的石油工人衣服,脚上穿着一双已经掉皮的黑色皮鞋。头顶的头发朝天竖着,皮肤黝黑,眼睛大的像张大妈家的牛眼睛,无神又害怕,国字脸,呆板又木讷。

他的父亲穿着已经发白的蓝色中山套装,脚上穿着一双崭新的布鞋,又瘦又高,看起来很精神。他的母亲穿着件花花绿绿的衬衫,一条黑裤子,一双暗红色的胶鞋,身材略微发胖,脸上满是褶皱。

我不知道他们到底热不热,唔得这么严实,像是还在过残冬。

“吆,亲家来了,热不热,快把外套脱了去?”母亲妖声妖气的扭着屁股向刘贵贵母亲走去。

“来,来,来,进来坐。喝口茶,再走。”

她招呼着刘家一家人进了自己的房间。我站在院子里,不知该如何是好。

“翠娥,进来吧!”母亲在屋子里叫我。父亲去哪里了,一大早就不见他人了,他是在躲着这场尴尬又让他难堪伤心的会面。

“这是贵贵,来,你俩说说话,别不好意思了,还有十天就结婚了,聊聊去。带他去你房里。”

母亲指着我,让我带刘贵贵去我房间。我看到他头上的汗都快要滴下来,他的脸突然就红了。我走了出去,他跟着我。

“你热,就把外套脱掉吧!”他难为情的说:“我的短袖旧了,还是穿着吧。”

我心里突然就好难受,到底是怎样的家庭,连一件短袖都不舍得买,大六月天穿那么厚的石油工人衣服,而且还是红色的。

“不过你,放心,我有钱给你买,给你买好的。”他现在我屋外吞吞吐吐地说道。

我没有接话,心里对于这桩婚姻,没有多少期待,更不敢有奢望,只希望,我走了我的这个家能安生,父亲能快乐的安度晚年。

“贵贵,走,我们带翠娥去市里买衣服,在路口坐车走,一会车走了。”刘贵贵的父亲在院子里喊着。

我拉了拉自己身上的白色衬衫,拽了拽牛仔裤的裤角,拿着粉色的小挎包走了出去。他依旧跟在我的身后,像保镖一样,对我形影不离。

母亲在替我买衣服这件事上,突然像极了亲妈,要替我买全一年四季的衣服,各式各样,三金首饰。几乎所有结婚女孩该买该要的东西,她都替我买到了,或者说向刘家要到了。

“给贵贵买套西装吧,结婚当天穿,再给他买身夏天的衣服吧,他穿这个太热了。”

“贵贵,不买了,他有衣服,结婚穿我那套西装。”

刘贵贵的父亲,皱着眉头说道。

“是啊,是啊,亲家,贵贵有衣服,不买了。”刘贵贵的母亲附和道。

我想他家该是花光了家里所有的钱来迎娶我吧。

“我这有钱,我给他买。”有掏出自己打工挣的两千多块。这个婚要结,就结的稍微体面点,新郎总该有套新衣服吧,即便我知道嫁到这种家庭意味着什么,可事已至此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母亲早已将十万的彩礼在农村信用社存成了死期,她一个大字不识的人也学会了算计,这大概是生活教给她的吧。

六月十五日这天如约而至,父亲在镇上订了酒席,为我出嫁之喜。我也穿上了和云朵姐一样的红色旗袍礼服,画着浓浓的新娘妆,迎接我的没有婚车队伍,只有一辆黑色桑塔纳轿车,后边跟着十辆载人又载物的摩托车。

车子在一棵大树的阴凉下停了下来,我透过盖头看到一座窑洞、两间彩钢板房,上贴着大红的喜字。这就是我以后的家,是我余生都要生活的家。

“这新娘子真漂亮,长得真俊啊,像城里的孩子。”村里的人议论纷纷。

刘贵贵抱着我踩着红毯走进院子,拜了天地,拜了父母,敬了亲邻,待到亲朋都散去,夜幕降临,我们在彩钢板房里圆了房。

那一夜,我的泪沁透了我的衣衫,湿了刘贵贵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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