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盛夏,我紧紧攥着中专毕业证书,踏上南下的绿皮火车。车窗外的风景,从熟悉的丘陵渐渐变成陌生的平原,然后在某个黎明,突然闯入一片崭新的世界——宽阔的柏油马路上车辆川流不息,高楼大厦在晨曦中闪烁着金色的光辉,精致的别墅区、热闹的游乐场、绿树繁茂的公园,这一切让我这个山里娃看得眼花缭乱。
然而,真正安定下来之后才发现,东莞有着截然不同的两面。厂区外是大片的荒地,野草长得比人还高,要找一家快餐店得走上好几里路。我们花五十块钱买了二手自行车,每天在黄土路上颠簸往返,车铃叮叮当当,惊起草丛里的麻雀。
那些年,我在五金厂的车床上磨破过手套,在电子厂的流水线上数过无数零件。同事借走我三个月工资不还时,我吃了一个月馒头;熟人以介绍工作为名骗走押金时,我在电话亭里偷偷抹泪。但也是在这里,工友们凑钱为我过二十岁生日,那个奶油融化了的蛋糕,是我吃过最甜的味道;搬宿舍时,陌生的四川大哥二话不说帮我扛起最重的行李;发烧躺在集体宿舍时,下铺的湖南妹子默默把退烧药放在我枕边。
最为珍贵的是,我在这里遇见了阿明。那个总在食堂多打一份肉菜,然后“恰好”分给我的江西小伙。我们相恋了,在荔枝成熟的时节结为夫妻,孩子出生时,隔壁床的本地阿姨送来她亲手酿制的糯米酒。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这片曾经陌生的土地,正慢慢成为真正的家乡。
二十年如白驹过隙。那些颠簸的土路早已变成八车道的柏油马路,曾经的荒地上矗立起玻璃幕墙的摩天大楼。夜晚的霓虹比我们当年加班时的灯光更加璀璨,却再也映照不出我们年轻脸庞上的汗水。
城市在变迁,生活在改变,但有些东西始终未曾改变。木鱼歌的旋律依旧在老街上空飘荡,麒麟舞的热闹依旧在每个佳节准时来临。二月二的“卖身节”,我们全家都会前往东坑参与泼水狂欢,让清冽的水花洗去一年的疲惫。端午的龙舟竞渡,孩子的欢呼声与锣鼓声交织成最美的音符。
夏天的荔枝林里,我们教孩子分辨桂味和糯米糍;秋天的木瓜树下,邻居送来她晾晒的萝卜干;冬天的灶台上,“东坑三宝”的香气飘出窗外。这些味道、这些声音、这些画面,编织成我们在这座城市的生活图景。
只是偶尔,当我路过那个已变成高档小区的荔枝园旧址,还是会想起第一次在这里摘荔枝的情景。那时荔枝树漫山遍野,我们坐在树荫下吃荔枝,汁水顺着嘴角流下,甜得让人忘却离乡的哀愁。如今高架桥纵横交错,高速路四通八达,那些曾经的鱼塘、公园确实越来越难寻觅了。
但我明白,每一寸消失的泥土之下,都埋藏着我们这一代打工人的青春。我们在流水线上度过无数日夜,在集体宿舍里分享过悲欢,将最美好的二十年奉献给这片土地,也在这里完成了从异乡客到新莞人的转变。
每当漫步在东莞繁华的街头,我总能听见岁月深处那个年轻的自己在轻声诉说。那些受过的委屈、流过的泪水、收获的温暖、创造的幸福,都化作这座城市年轮里最深的一环。这里不再仅仅是谋生之所,而是我们用青春滋养的家园,是让孩子铭记乡愁的故土,是让梦想继续生长的沃野。
此心安处是吾乡。在东莞的这二十年,我终于领悟了这句话的全部真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