烙印

本文原创,内容改编自“院子里的老枣树:安平死了”一文。文责自负

原生家庭带来的影响,是每个人穷尽一生都想突破的困境。

安平下葬那天,周楠在邻里的簇拥下也去了现场。看到安平的一个女儿跑着跑着鞋都掉了,她也跟着左右的人笑了两声,笑完又觉得心里有点荒凉。

她转头看了看那两个跟着灵车跑的女人,头发跑乱了,衣服也乱,像几十岁疯婆娘。

但其实她们才二十多岁,花一样的年纪。

她是来这里支教的老师,来了有些日子了,对这边的风俗也了解得差不多,人也多多少少混了些脸熟。

这是个城中村改造后的小区,大部分人是之前农村本村的村民。村民间也熟悉,常聚在小区的广场里唠嗑消遣时间。

安平一家开了个小饭店,可以说这里家家户户都知道。不过闻名的可不是他的厨艺,而是小饭店里一些不太正当的陪酒交易。

陪酒的开始只有服务员,后来他家里的女儿也参与了进去。

安平早些年干了些混账事儿,后来出车祸瘫在床上后,家里人也不怎么管他。偶尔想起来喂几口饭,所以没几年就饿死在了杂物间。

陪酒的女儿在这种地方长大,对性也没什么观念。怀孕了也不知道,直到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才慌了起来。找了村里的医生才知道是怀孕了,而不是生病了。

怀了就生,生了又怀,也不知道是谁的。有的孩子活了下来,有的就因为各种原因流产了。

安平原来的妻子留了五个孩子,两个女儿三个儿子。后来他又娶了妻子小菊,生了两个女儿。

安平死了后,小菊就带着自己的两个女儿改嫁到外地了,那两个女儿在她的看管下并没有陪过酒。

原来那个妻子生的两个女儿小兰和小芳留在这里。小芳还没陪酒几年,先前怀的孩子刚生下来就送了人,所以早在安平死之前就找了个不知情的外地人匆匆嫁了。

小兰比小芳大几岁,早些年流产伤了身子,再加上身边还留了个小女孩娟娟,所以没再嫁。

安平瘫了之后,她就在原来安平开饭店的地方支了个小摊子,卖些早点,供着母女二人的吃喝。

周楠就是在这样的状况下登门的。

她是从城里派来这里支教的,支教满十年就能调去市里,有一份她梦寐以求的工作。

来这边“镀金”的老师挺多的,上学的孩子倒是不多。大多数人从原来的村子出来,除了重男轻女的思想,就是认为读书不如早点挣钱的短见。所以送来这个小学上学的男孩儿少,女孩儿就更少了。

对于大多数来这里的老师而言,怎样熬过这段时间比有多少学生更重要。人少点儿,她们教着也轻松,自然不会管到底多少人来上学。

周楠的到来像一股清流注入这片浑浊的土地。

开始她坚持家访增加学生的时候,其他老师有的也能理解她刚来的热血沸腾。

毕竟谁没年轻过,正义感也是很多人都有的。不知道有多少人刚来这里的时候试图改变这一切了,只是热血并不是生活的全部。

有时候,思想才是禁锢一个人最主要的地方。

久了,大家的心也冷了,不再管这些事。

只是他们都没想到,周楠坚持了那么久,一直都没放弃,倒显得他们冷血了。

所以这次周楠再说要去小兰家的时候,办公室里没人应声,大家都像没听到一样。

“咚咚咚”

破旧的储藏室的大门被敲响。

“谁啊,谁啊”小兰放下给娟娟扇风的蒲扇,一边应声一边朝门口走去。

这时候是盛夏,大中午的没什么事,家家户户都睡了,不知道是谁来了她的家里。

门被打开,周楠还没来得及张口,对面就传来一声震天动地的长吁声。

“哎呦,我说周老师,您就别来了,我说那校领导得给了您多少好处啊,让您缠着这么穷一个家。”小兰打了长长一个哈欠,靠在大门上说道。

“我来,是想劝你把娟娟送去上学……”

“我知道我知道,您总不会是为了吃早点来的对吧。不过我们家是真没钱啊,这不,刚送没了我爹,那安葬费又要了我一笔,我上哪去给她弄这个学费啊。要不您给她垫上。”周楠话还没说完,就被小兰的道苦声打断了。

她才三十左右,就已经有了村子里撒泼打滚的女人的能力,一句两句地就把人想说的话给噎了回去。

周楠知道就算自己说可以帮忙垫上,对方也不会真的把娟娟送进学校的。

自己之前就表示过可以申请贫困生,但是对方马上又转移了话题。

“娟娟妈,我们学校是不收学费的……”

“知道知道,义务教育嘛,没有学费的,我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但是其他地方肯定还是要给的嘛,我听说那不是要给那啥子课本费,是不是这个名字?你说免费就都免费嘛,干嘛还收一样不收一样的。”

小时候家里开饭店,长大了又陪酒,小兰别的不行,嘴皮子倒是比一般人利索得多。

“课本没多少钱的,我可以帮忙垫上啊,孩子接受教育比什么都重要的。我们进去慢慢聊嘛。”周楠还在试图劝说。天气很热,她走过来的这一会儿已经出了一身汗了。

“可以啊可以啊,但是改天吧,这,娟娟还在睡觉呢。改天,改天一定把她送过去。现在时候也不早了,周老师早点回去休息吧。”小兰一边往外请着她,一边把门往里合。

周楠知道她这个“改天”又是无期限了,所以拼命地扒住门,试图拦住她。但还是比不过小兰从小干活儿的力气,很快门就要关上了。

“难道你想娟娟以后变成你这样吗?”周楠在门马上要关紧的时候赶忙说了这句话。

这句话一出,门不动了。

“什么意思?”小兰的表情变得尖锐起来,目光也死死盯着她,好像她再说一句就要和她拼命一样。

她从小在那种家庭长大,什么流言蜚语没听过,她一贯也不反驳。

只是她不允许有人说她的娟娟,这是一生潦草的她最在乎的事情。

周楠缓了口气,抓住门说,“我知道你生娟娟时难产,孩子生下来身体就弱,你没舍得把这个小孩儿送人。这些年,她长大了,你宁可不嫁人,也没再把她送走,我知道你爱她。”

她咽了口气,看了看对面神色稍缓,又接着说道,“我理解你的想法,你怕进学校有人对她说三道四,你想着让她早点工作早点挣钱,就可以让她远离你曾经乱七八糟的生活。可是,你有想过这样对她真的好吗?”

小兰的脸色不再像刚刚那样,冷冷地把门打开。“进来说吧”,她扔下一句话就进了门。

卧室旁边隔出了一个小小的房间,地上还摆着她出摊的材料,被码得整整齐齐。

小兰看了眼卧室里还在睡觉的娟娟,指了指旁边的一个小凳子说,“就坐那儿吧”

周楠坐下,心里还在为刚刚那句话的冒失而感到后悔,但又有点庆幸,不说的话估计今天肯定进不来。

“娟娟妈,我知道你爹那时候很不是东西,让你小小年纪就经历了那么多事,你想保护娟娟这是人之常情。”周楠在脑子里组织了组织语言,小心翼翼说道。

“现在这个时代不一样了,如果没有教育的话,娟娟自小跟着你在这早点摊长大,她学的也不过是这些怎么做早点的活计。但是如果接受教育的话,那就完全不一样了。她可以有更好的人生,她会去城里,她也可以去当老师,就像我一样。”周楠指了指自己。

“我不是说老师有多好,也不是夸自己的意思,你知道的,至少老师是很受人尊敬的。”周楠说道。

小兰的神色又缓和了很多,起身给周楠倒了一杯水。

周楠受宠若惊地接过水,抿了一口,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你当初陪酒,不也是因为家里的环境造成的吗?你知道家里环境对一个人的影响有多大的。那娟娟,你忍心让她继续走你的老路吗?”

小兰沉默,没接话,但也没再赶她。

“你爹死了,但他留下的影响还在,就像拿那铁疙瘩烧热了在人身上烫的那一块,结了疤,哪怕最后伤好了,留下的印儿还在。你不让娟娟去上学,就是你爹在你身上留下的那块疤。”周楠指了指墙角那个铁棍形状的物件,放缓声音说道。

“别说这么恶心。”小兰往地上啐了一口,一想到她爹那个样子,她就恶心。

周楠笑笑,知道小兰这是听进去了。

“想让娟娟摆脱这一切,唯一的办法就是上学。只有上了学,有了知识,她才会有选择更好的人生的能力,而不是困在这个地方,早早嫁人。”周楠接着说道。

“我也不说别的了,娟娟上学的话,肯定比不上学要好得多,你好好想想吧。”周楠知道不能把人逼得太紧,于是起身拍了拍小兰的肩膀说道。

她刚打算走出去,却听到后面一声喃喃,“上学真的能改变娟娟的人生吗?”

小兰的声音不算大,也充满了疑惑和迷茫。

“可以的!”周楠极为笃定地回答道。

她没再转头,直挺挺地向门外走去。

小兰看了看还在午睡的娟娟,不知道做了什么美梦,她小小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满是天真。

小兰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追了出去,一直追到大门,远远地喊,“周老师,下次来家里吃饭。”

周楠闻言笑了起来,她向后摆摆手,表示知道了。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在她的脸上,一片斑驳,她的心却是一片澄澈。

今天啊,真是个好天气呢。周楠自言自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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