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不到十天,檀檀就要高考了,今天的预考成绩出来,班主任老师简直要抓耳挠腮了,这个乖巧聪慧的女学生,在他心中 ,是北大清华的苗子,可是排名前三的位置如今已没有了霍檀的名字,他的心一边往下坠,一边用同等速度向后搜索,找到后再看排名序号,已是后三分之一的位置了,简直要欲哭无泪了,望着面前垂头不语的檀檀,张开想说“请你家长来一趟!”,话到嘴边想起女孩的父母不在本市,家里的爷爷奶奶都70多岁了,还有一个躺在床上,沉默片刻挥挥手让檀檀走了。
檀檀怏怏地往家赶,走到家门口不远的单位大院里的那块空地时,她站住了,虽然才是初夏时分,温度却如老人的血压一样骤然升了上去,炎热的感觉像利嘴妇人没有遮拦的口齿侵袭过来,无处躲藏,站在这里,檀檀却感到一席清凉,因为空地边围着的那几棵大树遮住了还在闪耀的灼日,抬头望望头顶层层相叠繁茂的新绿,几乎将上方的天空遮的没有一点空隙了,郁堵的心绪开始平静下来。
她想起夏天晚上纳凉的时候,邻居们三三两两的搬了板凳,坐在平房前的空地上,那时从树间还能窥见天上的星星在闪闪烁烁,小孩子们在大人堆里左穿右绕,互相追赶,像小马驹似的在草原上呼啸,谈兴正浓的爷爷奶奶们烦了,揪着娃的胳膊按在自己怀里,为了安抚娃娃们,嗓门高的就在那里起哄,“霍大爷,谭婶,老两位的听了这么多戏,还把小檀檀也调教成小戏迷了,今儿也给大家伙儿来上一段,给娃娃们也熏陶熏陶,没准也出个啥角儿哪。”
大家就都拍起巴掌来了,奶奶抿抿嘴,对檀檀说,“”乖孙女,你替爷爷奶奶来一段“”,檀檀正是爱俏好表现的年龄,站起来,爷爷给打着拍子,来了一段苏三起解,“苏三离了洪洞县,”,莹莹的月光下,本来有些悲苦的调调被十岁岁小姑娘清澈的童音唱成了一种无邪的甚而有些欢快的味道,大家都忍俊不禁。小孩子们则睁着黝黑的眼睛,疑惑的听着,不知檀檀姐姐在唱什么。
想到这些,檀檀忍不住嘴角上翘,心里也不那么沉重了。那真是她最快乐的时光,五岁时她就跟着爷爷奶奶生活了,爷爷奶奶爱听戏,跟着他两人檀檀没少听戏文,收音机,电视,还去剧院听,爱听故事的年纪里,奶奶也是随便摘出段戏里的情节就给她当故事讲了,讲着讲着还唱起来了,就是在这样的咿咿呀呀中她长大了,像她这个年纪的女孩,能把梅兰芳,程砚秋如数家珍的,单位大院里真是没第二个。
可是,一向把她放在心尖上捂着的两老怎么就对她冷漠起来了呢,这些日子,不仅不怎么过问她的学习了,好像话都说的很少了,奶奶好像还在回避她的眼神,经常是一转身就钻进爷爷的房间去了。
难道是因为自己的爸爸妈妈要回来了吗?他们很少谈及自己的这个儿子,甚至不如街坊邻居们说的多。唱完苏三的那晚,檀檀被小孩子们拉着藏猫猫,她躲在了一棵树后,那棵树,要三个小孩拉着手才能合抱住。小女孩子的脚步轻灵,她又不像别的孩子爱笑爱闹,坐在树下的几个大娘婶子的完全没发现身后藏了一个人。
“李婶,好像老霍头家的英杰大半年没见着了吧。”
“可不是,爹娘不管,亲闺女也不要了,听我们老王说,在他那个单位也是有一天没一天的上个班,和他媳妇是碰一起就起火星子,自己个家也不回,撂下老婆儿子,那天老王还听他兄弟说英杰媳妇闹到单位去了,要生活费,两人当那么多人的面又干了一仗。可是长脸了。”
“要说英杰这孩子小时候看着挺规正一娃,见人知个礼,模样也好,讨个媳妇可是没讨好,怎么从插队的村里找这么个夜叉,一张嘴能把人气个半死。”
“是哪,倒是难得生的这闺女还像霍家人,真是招人喜欢,不然哪,我看这老霍头的脸得拉得更长了。两口子可都是在大户人家待过的,虽说是伺候人的,那解放了可就是翻了身了,根正苗红的,也都是本分人,知礼着呢。只可惜老了老了遇见这么一对现世报。”
“嗯呐,怎么说老霍头在食堂干了一辈子,那手艺在几个所长那里也是挂了号的,上面来了人,有啥大客户,点了名要霍老头去,人家也真是老实巴交,看着冷清不说话,可从不拿捏人。”
“听说她谭婶更是个识文断字的,早先就被主家正经调教过,我家小黑子跟檀檀一个班,那闺女入学时可就记了百来首诗词呢,都是她奶奶教的,只可惜当了一辈子家庭妇女。”
“她谭婶是年轻时咳过血,烙下了病根,就在家呆着了,也是个操劳的命啊。”
“要说他家檀檀也可怜,小小年纪的被她爸爸...”
檀檀躲在树后,感觉心又紧缩起来了,像被攥在一只大手里的一团海绵,她无心再嬉戏下去,也不想再听,悄悄跑回奶奶身边,坐在她脚下的小凳上,偎在奶奶的大腿上,才慢慢恢复了小海绵应有的舒展和软柔。她的小手不由自主摸向自己后脑,那里有块疤,奶奶瞥见她的动作,把她的小手拉下来握在自己手心,站起来,说“走啦,回去洗澡睡觉了,明天还要上课呢。”
现在爸爸妈妈就要回来了,说是女儿高考要给她鼓鼓劲,还准备暑假把她接到广州,如果能考广州的大学就更好了,她并不想去广州上学,以她一贯的成绩,北大才是自己的梦想呢。和父母也不亲近,虽然爸爸回来过几次,总是在他面前怯怯的,连爸爸都叫不出口。有几次看见他的眼珠都要瞪出来了,爷爷在那一咳嗽,又缩回去了。而她跟爸爸那个家有什么交集呢, 连檀檀这个名字都是奶奶给起的,因为奶奶爱点香,尤其在把屋里擦洗的一尘不染后点一根檀香,檀檀早都习惯了屋里常年的这种味道,木质味厚重属于上了岁数有经历的大人,但用心闻去还是能嗅到花似的清香,女孩子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味道,也找到在这个家里的归属感,心里就安定喜悦起来。
而爸爸那个家,记忆深处弥漫着一股金属味。她经常会听到锅啊盆啊彼此撞击的声音,还有弟弟哇哇啼哭声,此刻一家人倒是团圆了,但也引来了邻居们的拜访,他们是劝架来了,这时妈妈又会把气撒到她身上,那些话她不明白什么意思,就偷偷问奶奶孽种是什么意思,奶奶深深地看着她,是一种无奈的表情,“这是妈妈的气话,她心里也苦啊。”
那道疤也是拜爸爸所赐,一次喝完酒又和妈妈吵过,一脚把她踹到桌角,后脑磕到那里,当即就不省人事了,妈妈抱着弟弟,只是对着她和地上一摊血哭,她被邻居伯伯送去医院,爷爷赶来,把倒在屋角酣睡的爸爸拎起来,却发现已经拖不动他了,就到厨房接了一盆凉水,兜头泼了上去。自此檀檀就被爷爷接过去住了。
如果不是那天晚上的冲突,爸爸应该不会去广州吧?檀檀想到,爸爸每次回来,奶奶都要塞点钱给他,有一次还听到李大娘问奶奶“是不是英杰单位不景气了?”,檀檀看见奶奶在点头,直到那晚檀檀已睡下了,听见外面的吵闹声,还有乒乓乓乓的声音,她溜下床,扒门缝一看,爷爷抄起一把铁锹拍向地上一个人,檀檀认出那是爸爸,奶奶死命夺铁锹,爸爸爬起来光着脚,钻进了还属三九严寒的漆黑夜色里。一股刺鼻的味道钻进檀檀鼻腔,爸爸又喝酒了。
檀檀吓的浑身发麻,那种紧索索的感觉又回来了,她跑回自己被窝钻进去,动都不敢动了,一会奶奶进来了,摸摸她脸蛋,安抚道:”别怕别怕,爸爸跟檀檀一样淘气了,爷爷正教育他呢,没事了,明天就啥事也没了。檀檀睡吧。”那一晚奶奶又在爷爷屋呆到多晚,檀檀也不记得了,反正她夜里醒来,奶奶的铺位还空着。
第二天像往常一样,奶奶给爷爷和檀檀做了早点,这次好像做得格外精心些,早早摊了檀檀最爱的葱油饼,酥脆化渣,羊肉汤冒出腾腾白气,似乎在向屋外面的冷冽宣战,檀檀欢呼一声,抓起一把奶奶刚在案板上切好的香菜末,在奶奶未及阻止的呵斥中想也不想的撒到自己那碗汤上,切成均匀薄片的羊肉口感紧致,却早已在一下午的煨制中入口即化,有了香菜片片清绿鲜香的陪伴,更让檀檀爱不释口了。吃过饭奶奶要送檀檀上学了,临走的时候听看见奶奶把一样东西塞到爷爷手里,好像是用红色的绸布包着,有些扁,爷爷捏着,转身进了自己屋。下了学,檀檀在屋里做作业,爷爷奶奶在外面小声说着什么,檀檀出来上厕所的时候,听见了一声:“老吴说他们老板下个月走。”见她出来,老两口不再说什么,爷爷把手里的报纸凑到花镜前读起来,奶奶抚平着刚收进来的衣服,厨房里弥漫出小米粥的香气,又快到吃晚饭的时间了。
不久,爸爸南下去了广州,奶奶说爷爷托人帮爸爸找了一份工作,公司刚成立,正缺人手,所做的业务也和爸爸之前的工作有些相似,只是会辛苦一些。一年后爸爸回来了,看他瘦了一圈,但整体上精神了许多,不再是那副迷迷瞪瞪的样子了,他要接走妈妈和弟弟,问檀檀去不去,檀檀坐在书桌前,随手拿起语文课本,手指在封皮上磨来磨去,只不吭声,奶奶坐在床上,说到:檀檀留下来陪我们两老的吧,等她上了大学,想去哪,由她自己定。爸爸不再说什么。站起身来,朝门口走去,檀檀转过头来,望向那道即将离她远去的身影,好像有些落寞。
爸爸走了,檀檀暗暗地还觉的高兴,爷爷的脾气也慢慢不那么易怒了,可能是看见儿子终于过上了正常的日子,心里舒坦了吧,但奶奶却有些忧郁起来,总好像失去了什么似的。有一次檀檀看见爷爷奶奶坐在床上,背对着她,她走过去,听见爷爷说的是:“身外之物,没了就没了,人更重要,这不是没办法的事么。”奶奶一声长长的叹息,什么也没说,手里还攥着样东西,醒目的颜色唤起檀檀的记忆,好像是那天塞到爷爷手里的包东西的红绸布,那包的是什么?
檀檀很想问问奶奶,可直觉告诉她,奶奶是不会说的,虽然对她爱怜,却有着一种底线,檀檀虽然自卑,可从小人家都说她长的好看,像爸爸。爸爸虽是男人,却有着俊秀的眉眼,那自然是遗传自奶奶,因为爷爷的脸部轮廓可是刚硬的很,线条是方折的,奶奶虽然老了,仍能看出一弯一弯的弧度来。而且奶奶的眼神会传达出各种意念,总能让檀檀认识到自己的任性妄为还是天真幼稚。难道奶奶是唱戏的?而且奶奶真的给她唱过啊。她还真的去问过奶奶,奶奶淡淡的笑了,眼皮却半阖下了,让她看不清里面的内容,“爱看戏就是唱戏的?”打开电视,里面正在放程派的锁麟囊”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檀檀对这段词的意思听的挺迷糊,但这个故事奶奶给她讲过,一个富家少奶奶沦落成人下人,昔日救助过的落难人成了自己的主人,知恩图报的主人最后帮她找回了家人,总算最后一家团聚,不再流离失所了。
奶奶讲这故事中间停了好几次,檀檀等的烦了,从枕头上抬起毛绒绒滚的乱糟糟的小脑袋,催促奶奶快讲,她看见奶奶又把眼睛垂下了,那时年纪小,还以为奶奶睡着了,赶紧晃她的胳膊,现在才明白,应该是奶奶想起来了什么,出神了。
看见檀檀站在眼前,坐在床上的老两口才意识到已经傍晚了,奶奶站起来,说到“做饭去了”,捏捏檀檀白嫩的脸蛋,把她往门口一推“快去喝点水去,嘴唇都干了”,就势把手里的东西塞到了枕头下面,也跟着去厨房给檀檀倒了杯开水,然后就洗米去了。檀檀端着水杯回屋,按捺不住那股好奇心,把那团红绸掏了出来,铺在枕头上,她有点失望,除了上面绣了个字,也看不出什么来,而且看起来是有年头的东西了,颜色也旧了,还不是完整的一整块,有一边歪歪斜斜,有撕过的痕迹,她又看了一下绣的那个字,是个晨曦的曦字,随后就把它塞了回去。她想这是奶奶的名字吗?可奶奶的大名叫谭新阳呀。檀檀不再深究下去,几个要好的同学约好了这个礼拜去郊游,这会脑子里想着怎么跟爷爷奶奶要钱,几个同学说好每人出十块钱,一起买吃的,她手里已经有奶奶平时给的钱都攒了五块,再要个七八块的就可以了。屋外传来爷爷的咳嗽声,正是春寒料峭的日子,单位刚停了暖气,爷爷的肺气肿又犯起来了,说起来这也是爷爷的职业病了,他在厨房做了几十年,烟熏火燎,就落下这个病根,又爱抽烟,奶奶还跟他吵过,也没起什么作用,后来奶奶干脆和他一起抽上了,爷爷是个传统的人,本来是解闷的,一看带的家里的女人也染上了这习气,又觉的让檀檀看见了不成体统,这才收敛了很多。吃了很多药也没什么好转,天冷的时候就会犯病。爷爷是个心事重的人,一次还跟檀檀说:有一天爷爷走了,你就得照顾奶奶啊。檀檀跑过去捂住爷爷嘴巴,不让他说下去了。看爷爷这情况又要去医院,看病就得花钱,还要买药,她犹豫了,这钱要不要呢。
爸爸走后,家里的日子就紧了很多,平时家里总爱做个羊肉菜肴的,也难得做一次了,爷爷是山西出来的,檀檀没少吃头脑,羊杂割这些小吃,现在取而代之的是白菜,青椒土豆啥的,奶奶还总去邮局给爸爸寄钱。
檀檀还是决定不去了,因为她想起爷爷的那句要自己照顾奶奶的话,于是把自己攒的那五块钱也塞给了奶奶,奶奶问是怎么了,她只说这钱要给爷爷看病,奶奶看了她半天,又把钱揣到檀檀手里,“我们檀檀知道疼人了,爷爷奶奶高兴的很,不过檀檀还小,有些事不需要你来承担,拿去,该玩就去玩,记住,等你到了要承担责任的年纪,想赖也赖不掉呦。”吃完饭,几个同学来找檀檀,几个小脑袋在屋外拼成了一个圆,嘀咕了一会,檀檀回屋了,开始做作业,然后就睡觉了,可是等她早上醒过来,准备去学校了,发现自己的书包上,豁然放着一张十元的钞票。
天色渐晚,檀檀离开空地,慢慢往家走,还有二十来米就到家了。想到爷爷还要吃药,檀檀加快了脚步。这些年爷爷的身体在不断的咳嗽声中衰弱下去,半年前爷爷摔了一跤,再加上旧疾,躺在床上起不来了。爸爸工作忙,只在动手术时回来了十天,就走了。奶奶忙前忙后的,晚上睡觉更少了,好在檀檀的学习不错,不用她操心,空闲时也能帮她做做饭,洗洗衣服,减轻了她很大的负担,檀檀知道奶奶闲下来的时候总望着自己,眼里有一种知足和欣慰,但好像又有一些遗憾似的。这种遗憾是什么,檀檀搞不清,但她还是很高兴,直到那天,想到那晚,檀檀脚步又缓下来,大概两周前,她放学回到家时,发现家里多了两个人,坐在客厅沙发上,看见她回来,就站了起来,道辞离去,似乎不愿多说什么,对坐在沙发上的奶奶很尊敬地说了句“那就等您的信了”,随即出门而去。檀檀眼光掠过一道红,家里很少见到红色,再定睛瞧去,茶几上有一个样式很精致的木盒子,里面有一摊红色静静地躺在那里,檀檀刚开始以为,奶奶那块枕头下的红绸怎么跑到黑色檀木盒里去了,她拿起仔细一看,不是奶奶的那块,因为没有那个曦字,但相似的是这不是一块完整的绸子,同样有一边有撕裂过的毛边,“奶奶,这跟你那块怎么那么像”,奶奶好像跑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嗯了一声,半天才艰难得像要用尽周身力气一样吐出一句,“是一块布撕成了两半,这一块是爷爷奶奶的一位故交的。”,檀檀想跟奶奶说自己的事,却见她缓缓站起来,还打了个晃,遮着眼睛,说了句,“你先去学习,奶奶和爷爷说点事”,似一具没了筋骨的木偶,费力挪进了爷爷的小屋。檀檀有些诧异,什么时候见奶奶这样失魂落魄过,最多也就见过奶奶的伤感,但是都跟这个红绸有关。
檀檀的失落感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家里凝滞住的空气让她无所适从,她终于决心去质问奶奶到底怎么了,为什么最亲的孙女都不管了,打开房门,正要找奶奶,却发现地上的几个行李箱,一个中年妇人走过来,是妈妈。妈妈看见她眼睛发亮,全部注意力都放到了檀檀那里,看见花苞一样即将绽放的女儿,仿佛自己暗淡的生命里注入一道光,既有愧疚,又有种骄傲感,讨好地围着她转,一时她想不起来自己要干什么了,妈妈看见她的眼睛在寻找什么,指了指小屋,又摆摆手,拉着她进了自己房间。
不一会爸爸进来了,神色凝重,踌躇着,正要跟檀檀说些什么,奶奶走过来,这几天似乎都游离在另一个世界,檀檀都要怨恨她了,也有些陌生感,好像奶奶的那些复杂的流露,掺杂了震惊,苍凉,喜悦..,与她很遥远,这种遥远让她恐慌,又想起了小时候紧嗦嗦的感觉。她下定决心,
“奶奶,这些天你怎么了,为什么对我都不理不睬的,是我做错什么了吗?”
“檀檀,这些天委屈你了,刚才你的老师来电话,都告诉我们了,对不起,是爷爷奶奶没早跟你说,怕影响你学习,谁知这一瞒反而让你误会了,是很早以前的一些事情,说了也怕你不明白。”
“奶奶,我都十八了,已经是成人了,你还当我是小孩子吗。”
“是呀,当年奶奶可是十六岁就嫁人了,只是在奶奶心里,就希望你永远别长大,在奶奶膝下跑来跑去呢。”
“奶奶,你十六岁就和我爷爷结婚了?”
“那时候还不认识爷爷呢,是奶奶的第一个丈夫,前些天托人找来的就是他,找我们很久了,整整四十五年了呀。”
檀檀差点以为,奶奶又在给她讲故事了,她摇摇头,瞪大眼睛,确实看见奶奶坐在对面,面色平静,眼睛中的真挚让她震撼。
“那你怎么又和我爷爷...”
“没有你爷爷,奶奶还真活不下去,当初奶奶的夫家是要去台湾的,可是我只是个姨太太的身份,虽然他对我很好,大夫人却不容,所以没有跟他们一起走,你爷爷那时是我宅里的厨子,也会开车,是他送我到机场的,结果赶上部队反水了,行李财务都被抢了,就这么跟着你爷爷奔波到了天津。”
“奶奶,你的那个丈夫是做什么的,你们怎么认识的”
“他本是山西大同傅姓大户的传人,叫傅青俠,奶奶原只是这家的一个普通下人,但他对我们这几个八九岁进府的小子丫头很和善,还专门请了先生教我们读书,爱听戏,总带着我们几个,还在府里搭台子自己唱,他还扮过薛湘灵呢。”
“哦,奶奶,难怪你那么爱听这出戏。”
“他那扮相可是人人叫好呢,阎锡山都来看过,差点让他去太原上戏。后来,他把这出戏教给了我,婚后,就是我演给他了。”
檀檀看着奶奶,她想起那块红绸布,问“奶奶,当初你那块红绸子怎么被撕成两半?”
“那红绸原本是奶奶出嫁时的盖头,是傅青俠怕兵荒马乱万一失散,相认时能多个信物,才在分别时匆忙撕开拿走一半的。留给奶奶的那块原本包了他送的傅家传家玉佩,是当初康熙帝因傅家祖上有功,亲自将随身的珍爱之物赐与他先祖的。这两件东西,因为随身携带,所以没有被掠去。可如今,玉佩已不在了。”
“不在了?”
“说起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奶奶无颜去见傅青俠呀,那块玉佩,因为你爸爸的事,托人送给了他的公司大老板,他极爱收藏这类珍玩。听说也是爱不释手呢。”
“奶奶,你那么珍爱的东西,,”
“檀檀,人这辈子铁富贵只是一刹那,穷通有定却是一直相随的,你,还有爸爸,才是奶奶的无价宝呢。”
“那你什么时候去见傅_青什么?”
“还是等我的檀檀考完了吧。”
“不行,你这就去见他,他思念了你一辈子呢,你不见他,得多伤心哪。你放心奶奶,我有爸爸妈妈陪着,而且我这次预考有了教训,不会再失误了。你一定要去,不然我也会内疚的。我不能总让你陪着呀,你就让我去闯一次吧。”奶奶看着檀檀,伸出两掌,檀檀随即上前抱住了她。
奶奶由爸爸陪着去了北京,爷爷腿脚未好利索,没有同去。走之前给爷爷和檀檀蒸了很多面食,炖了一只鸡,一锅羊肉汤,说是天气热了,更要吃点温性的去去脏腑的寒,三天后爸爸一人回来,说奶奶还要在北京呆几天,然后陪着檀檀去了考场,考场离家颇远,他们就住在了附近的宾馆里,一日三餐爸爸都把饭菜送到檀檀房间,陪着她到考场,等在那里直到檀檀考完。最后一晚檀檀睡不着了,起来敲爸爸房门,爸爸就陪着她做了好长时间,还吃了半片安眠药,这才睡着了,转天檀檀内心已觉平静,自觉发挥得很不错,待终场的铃声响过,她走出考场,冲着在外守候的爸爸一笑,爸爸看她的神情也就没问什么,只说了一句带“回家吧,奶奶等着咱们呢”,奶奶回来了?檀檀心里一阵雀跃,却见爸爸转身往前走了。檀檀跟上去,脱口而出“爸...”,爸爸转过身,眼神一片柔软潮湿,还是没说什么,过来搂住女儿肩膀,只是默默前行。进了自家逼仄的厅堂,檀檀莫名,怎么屋里有这么多人,她找到了奶奶,可是怎么是一张大照片在对她凝视,爷爷就坐在旁边的凳子上,神情茫然又有种苍凉。“檀檀,就等你了,给奶奶磕个头吧。”双膝一软,檀檀跪了下去。
奶奶在到了北京,即将到达酒店时,猝发心脏病离开了这个世界,终究未能见到要见的人。
料理完丧事后,爸爸为奶奶在老家大同买下了一块墓地,同时也为爷爷选好了旁边的位置。檀檀选择了广州的大学,南方气候温暖,对爷爷的身体有好处,奶奶不在了,就要她来陪伴着爷爷了。秋去春来,已是转年的清明时分,檀檀请了假来给奶奶扫墓,走过一段山路,马上就要到奶奶的墓前了,却看到了一个厚实宽直的背影,黑色的西服,还拄着一根手杖,地上有一个香炉,烟气袅袅,很快檀檀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檀香香气,好像那人正高声唱着什么,仔细一听,“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看着那头苍苍白发,她已经心中了然。低下头,泪眼模糊中,从包中掏出一个黑檀木盒子打开,把盖在上面的红绸揭开,是一块通体碧绿莹润的玉佩,那个老板在听到奶奶的事后,沉默良久,让老吴,也就是当初帮了爷爷大忙,同时他也是老板的远房亲戚,把玉佩送了回来,并带话说“已然无价之物,岂敢存私。”老吴听自己的母亲说过这个表舅年轻的时候也是有过一段情缘的,走出房间的时候,他听见老人在自语,好像是一句诗,“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片刻的寂静后,檀檀听见那人的声音又响:“谭曦,你在那边还好吧,你还是那么顽皮,爱捉弄人,找了你四十五年,马上就见面了,你又来耍弄起老夫,小时候就这样,跑到树上丢石子,发现是我才吓得掉下来,掉到湖里还得我去捞你,比我小十四岁,偏要跑到我前面去。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年华,老祖母给你起名锦瑟,是我觉得你本性烂漫活泼,这名字把你叫老了,才把你的名字改做曦,谁知天意弄人,这些年,我能日日看见晨间的初阳,却只能思念你于心间...”
檀檀缓缓上前,老人闻声回过头来,一瞬间以为岁月回转,命运眷悯,长长的不遂终有了回复与安抚,只是看见那张有着同样清丽眉目的面孔神色间的秀雅文静,才惊觉寻觅大半生的欢愉怕是已融入这浩荡山间不见,望着少女递过来的木盒,望着她打开木盒,静静躺着的那片莹绿,一时百感交集,说不出任何言语。
檀檀遂转身离去,此时这世上最无价的其实就是时光,对于有情的时光,更不可掠夺了。走了很远,似乎还又听到了老人在犹自吟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