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姥爷，齐姓，满族，我总是喜欢吹嘘是满族正黄旗。其实，我也不知道是哪一旗。因为满族的姓氏和旗是不对应的，应该和属地有关系，我颇是分不清。

        我本是汉族，为了考大学加分，改成了满族，随了姥家。可真正考大学的时候，又不把满族作为少数民族了，除非是满族自治县以上的地区还可以，而我是满族自治乡，所以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当然，随姥家也正常。唯一的不足，就是我有一些汉家儒学情节。不过，满族出了一个纳兰性德，就是《康熙帝国》里宰相明珠的长子。相门之子，又是康熙爷御前五品带刀侍卫官，能武且能文：“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就是他的词。“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也是他的词。他风流儒雅，文采奕奕，虽汉家大儒，也不逊色三分啊！所以满族就满族吧。

        姥爷也是满族里有才学的人，身上有一分纳兰性德的影子。小时候就教我背《三字经》，可惜我是榆木疙瘩，不成器啊，心思又不在这上面，就知道玩。至今我只剩一个有关《三字经》的残缺记忆，是姥爷讲的，我觉得有趣，所以没忘。大意是说有一个学堂里的娃娃，学《三字经》，第一天先生教了两句，“人之初，性本善”，要求背下来。娃回家，把“性本善”那句给忘了。怕先生打手板，急得直哭。妈说你别哭，前院你二大爷有文化。二大爷说我也不会《三字经》，但是你告诉我第一句是啥，我给你往下顺。我要是顺到下句啦，你就喊停。于是二大爷就往下顺：人之初，初生牛犊不怕虎，虎能拦路，路断人稀，西天如来，来者不善，善能成佛，佛门有缘，袁大总统，桶能装水，水淹七军，君臣父子，子子孙孙，孙大圣，胜者王侯败者贼，贼头贼脑，恼恨你心太不良，良心难灭，灭绝人性，性本善，听到性本善，娃说停，就这句，性本善。

        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只不过从“贼头贼脑”以后几句，是我编出来的，原版是啥，我忘记了，姥爷不在了，百度上也搜不到这个故事，它就始终这样残缺着，虽然我把后几句勉强续上，那也如同高鄂续《红楼梦》，狗尾续貂，一点也不精彩了。

        小的时候，就知道姥爷有文化，全村的人看见姥爷，都毕恭毕敬的叫一声齐老师。姥爷那个年代，村里没有几个教书先生，所以村里的大多数人，都是姥爷的学生。姥爷满腹学问又文质彬彬，自然有点德高望重的味道，我始终是以姥爷为自豪的。

        姥爷干什么事都一板一眼的。家里出入开销都有账，工工整整，又一丝一毫都不差。种的园子，地垅横平竖直，宽度完全一致。家里放的东西，码的都是齐齐整整。姥爷吃饭也是一丝不苟，一个动作的咀嚼，一个动作的夹菜，一个动作的用手护送着筷子放到嘴里，连咀嚼的次数都是一样的。姥爷就连查钱，也都是一板一眼的。一五、一十、十五、二十，数钱都数的特别有韵律，颇有节奏，又怡然自得。姥爷会打麻将、看小牌。无论输赢，总要当面查清，对上帐才行。他每次都是发声查，“一角、两角、三角、四角”，慢条斯理，又平仄有韵。有时我们输了，他赢了，便感觉他查钱的声音一点也不好听，反而有气我们的味道，我们便都恨不得一把把他手里的钱抢下来，可终究是不敢。他是十分讲规矩的，认赌服输。连我们在上家打牌之前，都不许提前伸手碰牌，他说那样叫没有牌德。我们坐在炕沿，如果脚后跟磕炕墙，他是绝对不允许的，会大声的呵斥，说我们没有坐相。

        不过，他本性还是风趣幽默的，他大体给我们的还是轻松愉快的感觉。喜欢讲个笑话之类的，自己说完先眯缝着眼睛乐，那完全是一个和蔼亲切的老头模样了，悠然自得着快乐的时光。

        他慢条斯理的性格，走路却是小步快走的作派，我们都暗地里乐他走路是一溜小跑。不过无论怎么快，还是一板一眼的，还是很有节奏的。他颇善于走路，从农村进城里，他背个褡裢，一溜所谓的小跑就走去了，丝毫不打怵路途的遥远，十分的让我们折服。

        他安详了一辈子，最后走的时候却遭了不少罪。他是胃癌，备受折磨，疼的大声的哼哼。不过他终究斯文了一辈子，不论怎么疼，不论怎么大声，也只是哼哼，没有喊叫之类，他终究还是丢不下先生的面子。

        若干年后，我看到他住的房子都坍塌了。有的地方房间的柱子还支着，可房盖却掉了下来。我想，就是这里面，曾经住着我的姥爷姥姥。并不算太遥远的记忆。可是，过去就过去了。时光永远无法挽回。亲人也是，过去了就过去了，永远无法回头。

        生者仍然数着年轮坚强的活着，死者却已经长已矣。无论贤愚，都越来越少人记得了。可还是圣贤的好啊，因为人是为了自己活着的，活着时自我感觉高尚，就会感觉好，就会感觉到快乐，也或许会感觉到自己死后的心安。而其实死后什么也感觉不到了。而其实被记得的也越来越模糊，越来越寥寥无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