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蜻蜓的红尾点了点水中的明月,泛起细密的涟漪。有浪花涌起,让蜻蜓匆忙起飞,又停在摇晃的船篷上。船篷下的乘客无心欣赏这景致,只一心想构思一个美丽的故事。
美丽的故事应该有个美丽的女主角。墨水自他悬着的笔尖上滴下,一个二八佳人站在他面前盈盈一笑:“谢公子,夜里风大浪急,早些歇息。”
他抬头看了眼少女,心里酝酿着优美的词句。“面如满月”?他不喜欢太丰满的女人。那“眉如新月”?稍好些,但仍是太俗套的比喻。与此同时,船舱外的天心和水中同时出现了两轮明月,之后又都变成了弦月。它们是如此的洁白和单薄,宛如被人从宣纸里剪下又贴上去的。
有了!不用具体的描写,只效仿古人,写下“端妍绝伦”四个字!
随着他的落笔,天上与水里的银河同时发出耀眼的光芒,透过箬叶编织的船篷,照亮了他欣喜的脸。他含着感激,对少女说道:“辛苦你了……”
——她叫什么名字?
十七分之三弹指后,他有了答案:“小蝉。”
小蝉依然保持着微笑:“谢公子太客气了。”
“不必那么客气,叫我的名字就好。”
——自己叫什么名字?
十九分之六弹指后,他听到那个曼妙的声音:“好的,宇之。”
“你先休息吧,我要先写完这个故事。”
“好。”
他没去思索,在这狭窄的小舟中,小蝉离开船舱能在哪休息,甚至完全没注意,小蝉方才怎么能在低矮的船篷下站立的。如今,他完全把心思放在了笔下的故事中。
他和小蝉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可恨长辈思想守旧,对义体化在内的一切混元力驱动的技术心怀恐惧,导致患有偕生之疾的小蝉在十二岁后,只能每日卧病在床。为了治愈恋人,他暗下决心,要让小蝉重新拥有全新的身体。十年寒窗,他终于通过考试进入国子监义体科。又过了三载,他学成归来,悄悄把小蝉接出府,为她换上了量身定制的最先进的义体。小蝉终于能再次站起身,再次奔跑了。在无尽的蝉鸣中,在无边的星空下,他们手拉着手,跑着,跑着,直到把整个人世都抛在身后,直到跑到大泽边系着的一艘小舟上……
“客官,客官,该醒醒了,船要靠岸了。”
谢宇之茫然地睁开眼,适应了半天夏日乌篷船中闷热粘稠的气息,才从侧卧的姿势坐起身,拔下风池穴的银针,断开了自己和南柯境的联系。
船头的中年人看到此情此景,暗暗摇了摇头。现在的年轻后生,愈发真假不分了。先是拿机械俑取代活人来洗衣做饭,后来拿机械俑的混元部件取代自己的四肢五脏,现在甚至直接沉溺于什么南柯境中,哪天被那些幻象勾走了魂都不知道!
念及此处,船夫又打量起乘客的打扮来。泽阳县的居民都是本分人,尤其在县太爷的治理下,各类混元力驱动的新鲜玩意都受限制,义体化更是稀罕事。他自然分辨不出义体使用者到底是怎样的。但看这家伙的穷酸样,应该是用不起先进义体的。
——不过,也多亏了他穷,才会选择唯有低价取胜的人力乌篷船。
拉着缆绳的船夫默默下了结论。
被腹诽的对象对此毫无知觉。谢宇之将那枚银针插入针插放进荷包,又将荷包收入怀中,然后背起自己的褡裢,付了船钱,却在左脚踏上码头时踉跄了一下,险些失去了平衡。
“客官,没事吧?”
他对扶住自己的船夫笑了笑:“无妨,只是重回故土,有些激动罢了。”
没有理会船夫复杂的神情,谢宇之上了岸,环顾四周的风景,感慨万千。十年前,同样是夏天的傍晚,同样是这个码头,他和阿巧遭章公棒打鸳鸯,他几乎是从这个码头落荒而逃,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拿几件。
然而,章公没料到,阿巧是如此兰心蕙质的少女,偷偷在他的行囊里插入了能联通两人心意的银针。他还记得自己第一回连接南柯境,看到那名少女时,是多么激动和快慰。少女和阿巧外貌截然不同,打扮得像是他给阿巧改装,被称为“小蝉”的微型机械俑,这让他立刻就确认了,对方就是阿巧的化身,是阿巧换了个方式陪伴自己。
为了将两人共同的梦境变得更加完善,为了能名正言顺迎娶阿巧,他节衣缩食,昼夜苦读,边靠给别人设计义体与南柯境谋生,边给自己也安上了能更快计算的混元脑。含辛茹苦了十年,他觉得虚拟中的恋人已经尽善尽美,而自己具备了能让阿巧全身义体化的材料和技艺,终于踏上了还乡之旅。
县令的官邸临湖而建,谢宇之没花多少时间,便将自己的名刺送了进去。他等到了日暮,终于看到家丁手提灯笼迎了出来,说老爷和夫人有请。
在谢宇之行礼后,章县令阴沉着脸开口道:“你方才说,当年你离开泽阳县,小女送了你一件东西?”
“正是如此,”谢宇之连忙取出那只绣着蝉的荷包,又小心翼翼得拔出针插上的银针,将它捧在手心,“这便是令千金赠予我的信物,里面是她和我同造的南柯境……”
“大胆!”章县令断喝道,“小女向来贤良淑德,怎会接触这种奇技淫巧之物!”
像是没听懂他的话,谢宇之捧着针自顾自地继续:“总之,十年来,我们在这南柯境中魂魄相依,赤诚之心天地可鉴。今日来访,我只为正式向老爷求娶令千金,让我们能长相厮守。”
“荒唐!”县令狠狠地一拍几案,“小女以清白之身辞世九年,竟还被你这无耻小儿污蔑!”
章夫人却开了口:“可是,他手里的针,好像当真是阿巧用过的……”
说完话后,章夫人起身拈起了那根针,在原地怔了片刻,突然泪流满面。
下一刻,她举起针,朝自己的眼睛扎去。
章县令连忙伸手去拦,争抢中,银针落在了地上。屋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银针上的血迹,仿佛被吸走了魂魄。
最后还是章县令先如梦初醒,声嘶力竭地吼道:“这针上有妖法!别直接用手碰!把这个邪魔外道拖出去打三十大板!再把这妖针扔进大泽里!”
半个时辰后,谢宇之拖着身体,挣扎着匍匐着。
他的躯干四肢没有经过义体化,是扛不住三十大板的。还好,他的混元脑没有受损,所有记忆没有丢失。
他看到,在自己提出高攀的请求时,小蝉心疼地为哭泣的老夫人抹去眼泪,之后为了拉开愤怒的章公,直接被甩到了地上。
他看到,在自己挑灯夜读时,小蝉为他端来莲子羹,随即在窗边安静地绣花。窗外月明星稀,波光粼粼。
他看到,在自己仓皇离开泽阳县时,小蝉在岸边追逐着,赤脚在潮湿的泥土上留下清晰的脚印。
他看到,在自己爬上县衙后花园的枇杷树,顺手抓住那只想捕蝉的螳螂时,树下的小蝉开心地拍着手又跳又笑。
——可是,他为什么要爬树?
自然是为了摘枇杷。
——可是,他要把这枇杷摘给谁?
意识到这点后,他忽然感到口鼻被呛得刺痛,体会到宛如被千钧重物挤压的窒息,听到巨大的水流声和被噎住的呻吟。
不行,他必须从湖水中拿回那根针,必须拿回这个梦境。如果他放弃了,他的故事,他和小蝉的故事该怎么办。他相信这个故事是那么完美,无论是谁看到了,都会沉沦其中,都会不可自拔,都会……
“这个故事没法发表。”
接过机械臂递来的茶杯后,《志异月刊》主编决定了手中稿件的命运。
“离魂和夺舍的情节模式,完全脱胎于上古幼稚的幻想文学,偏偏又不伦不类地改成了混元时代的背景。故事新编的套路用得太多,读者已经看腻了。”主编抿了口茶,又补充了句,“你是叫‘谢蝉’对吧,现在的年轻后生,都喜欢拿自己的名字为角色取名,之后有的是尴尬的。”
“这样吗?不才以为,角色和作者有着血肉联系,而成功的‘故事新编’,是从古代故事的躯壳里蜕变出的蝉,是原来的故事最有活力,能超越污浊振翅高飞的部分。”来访的青年保持着微笑,“当然,展翅高飞的蝉,不可避免地带有泥土中幼虫的痕迹,比如已经在人类社会取得较高的身份后,还是会以十万分之三点五八的比例,在正山小种里加入天然机油。”
主编“啧”了一声:“用你那穷书生的过时混元脑算一算,我们都和金吾卫告状的话,赢的会是谁?你进入这栋大楼的十七分之五刹那后,我已经闻到你骨子里的合成机油味了。”
“难道对机油的不同喜好,就得让我们像人类那样同室操戈吗?”
“当然不会,”主编招呼着墙上的机械臂,给来访者也倒了杯茶,低头又滑动了几下显示屏,“故事没什么意思,但你还算个可造之材。你不是急着赚钱换更好的身体吗?这样吧,不如你来……”
说到这时,主编感觉自己的手指僵住了,连忙闭上眼,试图隔断入侵的异己者。而来访者用极温柔的方式,将自己的手与文字上的那只手重叠。
当泡茶的水第三次沸腾后,两双混元眼同时睁开,两副发声器同时下了命令:“给茶里加十万分之四点二的合成机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