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零年四月的南田村,梨花正盛。杨岭梅家的小院里,五株老梨树花开如雪,微风过处,花瓣簌簌而下,落在纺车和女人们的发梢上。
“小河的水向东流,赶上了战乱的年头...”十九岁的杨岭梅轻声哼唱着,手中的纺车吱呀作响,棉线从她指间流过,细长而均匀。旁边的几位妇女也跟着唱起来,她们面前堆着纺好的棉线和纳了一半的军鞋。
岭梅是晋县妇救会秘书,虽年纪轻轻,却已参加革命两年。她眉目清秀,扎着一条粗辫子,眼神里有着超乎年龄的坚毅。每当她领着妇女们唱歌时,声音清亮得能穿透梨花香,传到很远的地方。
“梅姐,这调子真好听,谁教的呀?”旁边十六岁的张小草问道。
“是尹艺芝大姐教的。”岭梅笑了笑,手上的活儿没停,“她说歌声也能打鬼子,能让咱们的心连在一块儿。”
院门外传来脚步声,岭梅警觉地停下纺车,示意大家安静。待看清来人,她才松了口气。
“是相保啊,吓我们一跳。”
弟弟杨相保挎着布包走进院子,脸上带着兴奋:“姐,我们宣传队刚从县城回来,游击队又打了个胜仗!”
妇女们顿时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着详情。相保从包里掏出几张油印小报分发:“咱们区小队埋伏得好,鬼子损失了十几人呢!”
岭梅接过小报,心里既骄傲又担忧。两年来,在她的影响下,哥哥杨大学参加了抗日游击队,弟弟加入了宣传队,爹娘腾出东厢房给八路军被服厂使用。如今这小院成了抗日活动的中心,却也成了最危险的地方。
“相保,以后回来多留神,看有没有人跟踪。”岭梅叮嘱道。
“知道啦姐,我绕了好几圈才回来的。”相保不以为意地摆手,从怀里小心地掏出一本书,“看,我从县委那儿给你借的,《论持久战》。”
岭梅眼睛一亮,接过那本已经翻旧了的书,轻轻摩挲着封面。她想起两年前自己还不识字,如今却能阅读这样的著作了。是尹艺芝大姐一个字一个字教她,从“人口手”到“抗日救国”,再到如今能读文件、写报告。
“我得赶紧看,明天还要去南田周边的村子宣传呢。”岭梅说着,将书小心地收进衣襟里。
午后,岭梅送走了最后几位妇女,独自收拾院子。她把纺好的棉线和做好的军鞋整齐地码放在筐里,等着区小队的同志夜间来取。梨花落在她肩头,她抬头望着满树繁花,忽然想起去年此时,尹大姐还在院里教她们唱那首《爸爸上战场》。
“岭梅。”一声低唤从门外传来。
岭梅警觉地转身,见是妇救会干部崔军闪身进门,胳膊上渗着血迹。
“崔同志!您受伤了?”岭梅急忙上前搀扶。
“路上遇着鬼子巡逻队,擦伤而已。”崔军脸色苍白,却强撑着笑容,“文件送到了,明晚的会议地点改在这里,安全吗?”
岭梅咬了咬唇:“放心,我家地窖已经扩建了,能藏十来个人。”她扶着崔军往屋里走,“我爹娘去走亲戚了,今晚就我和相保在家。”
将崔军安顿在地窖后,岭梅取出草药为他包扎。地窖里藏着党的文件和几支老旧步枪,那是区小队临时寄存的。岭梅点上油灯,昏黄的光晕映着崔军疲惫的脸。
“岭梅,你成长得真快。”崔军忽然说道,“两年前见你时,还是个怯生生的小姑娘。”
岭梅不好意思地笑了:“革命催人老嘛。”
“不是老,是成熟。”崔军正色道,“组织上考虑让你负责更多工作,南田周边五个村子的妇救会都要由你联络指导。”
岭梅手上动作一顿:“我怕担不起这重任。”
“你担得起。”崔军从内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这是最新的指示,你看完就烧掉。鬼子最近扫荡频繁,我们要加快支前工作...”
话未说完,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枪响。两人顿时噤声,岭梅吹灭了油灯。
又一声枪响,更近了。
岭梅迅速将文件塞进墙缝:“崔同志,您千万别出声,我出去看看。”
她爬出地窖,盖好木板,又将麻袋拖过来遮掩。院子里,相保也闻声从屋里跑出来。
“姐,枪声!”
岭梅竖起手指抵在唇上,侧耳细听。枪声零零落落,似乎朝着村东头而去。她刚要松口气,却听见杂乱的脚步声正朝自家方向而来。
“相保,去把纺车藏起来!”岭梅低声命令,自己则快步走进屋里,将明早要交付的军鞋塞进灶膛。
已经太迟了。
院门被猛地踹开,三个日本兵端着刺刀闯了进来。为首的军曹扫视院子,目光落在还没来得藏起的纺车上。
“抗日分子的干活!”军曹咆哮着,一挥手,更多的日本兵涌进小院。
岭梅的心沉到谷底,却强作镇定地走出屋门:“太君,我们只是普通百姓,纺线换点粮食。”
军曹冷笑一声,踢翻了一筐棉线:“八路的!证据的有!”他指着纺车,“支援抗日的,死啦死啦的!”
日本兵开始翻箱倒柜地搜查。相保想上前阻拦,被岭梅一把拉住。她眼神示意弟弟保持冷静,脑子飞快地转着想办法。
一个日本兵发现了地窖入口,叫嚷起来。岭梅的心跳几乎停止。
“下面,什么的有?”军曹用生硬的中国话问,眼睛紧盯着岭梅。
岭梅攥紧拳头:“储粮的地窖,太君。去年收成不好,没多少粮食...”
军曹不信,命令士兵打开地窖。岭梅屏住呼吸,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就在这时,村中突然响起密集的枪声。日本兵顿时慌乱起来,军曹犹豫片刻,命令士兵将岭梅和相保押出去。
院子里,日本兵点燃了纺车,火苗蹿起来,舔舐着梨树枝杈。洁白的花瓣在火光中纷纷坠落,像是下了一场雪。
全村人都被赶到了村西口的田野里。岭梅在人群中寻找爹娘的身影,心稍安了些——他们今天恰好不在家。她默默祈祷崔军能趁乱逃脱。
日本军在四周架起了机枪,军曹开始训话,威胁要揪出抗日分子。无人应声,只有孩子的抽泣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军曹恼羞成怒,一把拉出村长:“不说,统统死啦死啦!”
依然无人开口。岭梅看着乡亲们坚毅的面容,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这就是尹大姐说的人民的力量。
突然,一个日本兵从村里跑来,递给军曹几本油印小报——显然是相保藏在屋里的宣传材料。军曹狰狞地笑着,目光扫过人群。
“谁的?”他晃着手中的报纸,“不说,每十分钟枪毙一人!”
相保身体一动,岭梅死死按住他。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田野静得可怕。
“是我写的。”一个声音突然响起。
众人惊讶地转头,看见杨岭梅从容地走出人群。相保想拉住她,却被身后的乡亲紧紧按住。
军曹上下打量着这个年轻的姑娘,似乎不信:“你的?证明!”
岭梅平静地接过报纸,流利地念了起来:“抗日救国是每个中国人的责任...我们必须团结起来,驱逐日寇...”
军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突然一巴掌甩在岭梅脸上:“八路的同伙!还有谁?”
岭梅抹去嘴角的血渍,笑了:“全中国四万万人,都是八路的同伙。”
军曹暴怒,命令士兵将岭梅绑起来。她回头望了一眼满树的梨花,忽然唱起了歌:
“小河的水向东流,赶上了战乱的年头...”
起初是轻轻的哼唱,渐渐地,人群中有人跟着唱起来。声音越来越大,汇成一股洪流,冲破恐惧和阴霾。
“爸爸上战场保卫家乡,哥哥拿枪打东洋...”
军曹气急败坏地命令士兵开枪警告,枪声却压不住歌声。岭梅继续唱着,目光掠过每一张熟悉的面庞——那是与她一起纺线的妇女,是一起学习的姐妹,是共同抗日的同志。
她看见相保眼中含泪却坚毅的神情,看见乡亲们挺直的脊梁。在这一刻,她不再害怕。
远处突然传来爆炸声,接着是密集的枪响——区小队和游击队反攻了!日本军曹慌忙指挥士兵准备迎战。
混乱中,相保突然挣脱束缚,冲向岭梅:“姐!”
枪声响了。
相保踉跄了一下,仍然扑到岭梅身前,为她挡开了刺刀。更多的枪声响起,日本兵与突然出现的游击队交上火。
岭梅抱着弟弟,手忙脚乱地想按住他胸口涌出的鲜血:“相保!坚持住!”
“姐...”相保气息微弱,“唱...继续唱...”
岭梅哽咽着,继续哼唱那首革命的歌谣。枪炮声中,她的声音颤抖却未中断。
游击队的反击成功了,日本兵仓皇撤退。乡亲们围上来,帮助岭梅将相保抬回村里。
梨花仍在飘落,覆盖了血迹,覆盖了战争的创伤。岭梅望着满目疮痍的家乡,擦干眼泪。
三天后,在小院烧焦的梨树下,杨岭梅面对刚刚重建的纺车,带领妇女们继续纺线、做军鞋。她们的声音更加坚定:
“小河的水向东流,赶过了战乱的年头,爸爸上战场保卫家乡,哥哥拿枪打东洋...”
梨花落了又会再开,革命的火种永不熄灭。岭梅知道,这场战争远未结束,但她相信,终有一天,歌声会响彻每一个自由的角落。
梨花血
杨岭梅站在自家小院里,望着五株老梨树花开如雪。微风过处,花瓣簌簌而下,落在纺车和女人们的发梢上。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梨花的清香和战争的硝烟。
“梅姐,鬼子这几天扫荡得紧,咱们还纺吗?”十六岁的张小草怯生生地问。
岭梅转过身,眼神坚定:“纺!前线将士等着穿棉衣、穿军鞋呢。越是艰难,越不能停。”
她坐下摇动纺车,吱呀声中,棉线从指间流过。其他妇女见状,也纷纷回到自己的纺车前。不一会儿,院子里又响起了纺车的合奏。
“小河的水向东流,赶上了战乱的年头...”岭梅轻声起调,妇女们跟着哼唱。歌声穿透梨花香,飘向远方。岭梅喜欢这首歌,尹艺芝大姐教她时曾说:“歌声也能打鬼子,能让咱们的心连在一块儿。”
午后,弟弟杨相保急匆匆跑进院子:“姐,区委通知,鬼子可能要来扫荡,让咱们做好准备。”
岭梅立即起身:“相保,快去通知乡亲们隐蔽。小草,帮我把这些纺车藏起来。”
然而已经太迟了。
远处传来枪声,越来越近。岭梅刚把最后一台纺车推进地窖,院门就被踹开了。
三个日本兵端着刺刀闯进来,后面跟着伪军队长赵四。赵四曾是村里的混混,如今成了汉奸。
“杨岭梅,别藏了,都知道你家是八路的窝点。”赵四狞笑着,“乖乖交代,省得受苦。”
岭梅站直身子,冷冷地看着他:“赵四,你也是吃南田村的粮食长大的,如今带鬼子来祸害乡亲,对得起你死去的爹娘吗?”
赵四脸色一变,挥手让日本兵搜查。很快,藏起来的纺车和被服厂的材料被翻了出来。
“抗日分子的证据!”日本军曹平本咆哮道,“统统死啦死啦的!”
全村人被赶到村西口的田野上。麦苗正在拔节生长,一片静默。田野边的梨树手拉着手沉默着,根根枝丫抱在一起,像铜墙铁壁。
平本通过翻译喊话:“说出八路藏在哪里,保你们平安。”
无人应答。
赵四凑到平本耳边嘀咕了几句。平本点头,赵四立即指向人群中的杨相保:“他,杨岭梅的弟弟,宣传队的!”
两个日本兵冲进人群,拽出十七岁的相保。
“说!八路在哪里?”平本拔出军刀。
相保咬紧牙关,一言不发。他望向姐姐,眼神坚定。岭梅的心揪紧了,但她不能出声,只能紧紧攥住身旁大娘的手。
军刀落下,鲜血喷溅。相保的身体软软倒下,浸红了脚下的土地和落花。
岭梅的指甲掐进掌心,渗出血来。但她没有哭喊,她知道弟弟希望她坚强。
平本又要往外拉人。这时,区委书记陈寿先凛然挺身而出:“我是共产党干部,与群众无关!放开他们!”
陈书记痛斥日寇暴行,高呼抗日口号,最终倒在血泊中。
从凌晨到上午十点多,日寇杀害了十一名干部群众,抓捕三十三人。殷红的鲜血浸染着洁白的梨花,梨树在流泪,村庄在哭泣。
梨花变红了,岭梅的眼睛也红了。当日寇再次举起屠刀时,岭梅挺直柔弱的身体,高声喊道:“我就是共产党,我就是八路军!要杀要砍有我,不许杀害无辜百姓!”
敌人围了上来。平本让岭梅指认人群中的八路军,她蔑视地看着敌人:“妄想!”
刺刀刺向她的脸,鲜血瞬间染红衣服,染红脚下的梨花。她和乡亲们依然咬着牙,像梨树一样沉默。
恼羞成怒的敌人放火烧了整个南田村,押着岭梅和被捕的干部群众回了县城。
在宪兵队牢房里,岭梅被关进一个大木笼。接下来的日子里,她遭受了非人的折磨。棍棒打得她血肉模糊,烙铁烫焦了她柔嫩的皮肤,但这一切都无法动摇她的信念。
“说出党的秘密,保你活命。”平本诱惑道。
岭梅吐出一口血水:“共产党人不怕死,中国人民杀不尽!”
一九四零年五月六日,伤痕累累的杨岭梅被拉到县城大集上游街。她高昂着头,尽管步履蹒跚,却依然大义凛然。
“乡亲们!不要怕!跟着共产党,打败日本狗强盗!”她的声音嘶哑却坚定,“中国人民是杀不完的!抗日必胜!”
围观的百姓无声流泪,眼神中燃起仇恨的火焰。
最后,凶残的敌人用特制的大铁钉把杨岭梅钉在城墙上。十九岁的女孩用尽最后力气高呼:“中国共产党万岁!抗日必胜!”
那一树树洁白的梨花,见证了一切,哭红了花蕊。
......
如今,南田村的梨花开得依然绚烂。每年春天,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踏着洁白的梨花瓣,致敬那些为了民族解放而牺牲的英烈。
在岭梅的雕塑前,一位老人带着小孙女献上花束。
“奶奶,这个姐姐不怕疼吗?”小女孩问。
老人抚摸孙女的头:“她怕,但她心中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
“是什么?”
“信仰。对党的信仰,对人民的爱,对国家的忠诚。”
小女孩似懂非懂地点头,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梨花花瓣:“梨花真美。”
“是啊,梨花美得洁净、高洁,却经受得起历史的风雨。”老人望向远方,“就像那些爱国如家、爱民如子的仁人志士。”
小城晋州也是多彩的:梨花白,鸭梨黄,在无边无际的古梨林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碧绿,那茫茫华北平原上闪耀的是永不褪色的红色精神之光。
滹沱河水静静流淌,清亮绵长。梨园深处,仿佛还能听见那个十九岁女孩的歌声:
“小河的水向东流,赶上了战乱的年头,爸爸上战场保卫家乡,哥哥拿枪打东洋......”
那凝结在故乡梨园的美丽乡愁,那铭刻于抗日烽火中的红色记忆,都融入当地的血脉,澎湃进历史长河,向着未来,奔腾不息。
梨花落了又会再开,精神之火永不熄灭。
短篇小说,作者:夏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