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乐天地》修订本(3)
作者:吴 晨
第一章
古城洪掌柜立状纸上告倭寇
牛庄骆瑞德寄人篱下称俗名
第三节 骆禾出走
虽说洪掌柜血案的恐怖气氛好久没消散;王大力尸身被发现又引发一阵慌乱;但这义士的血可说是没有白流。因为民众抗议,日本人攫取矿权的图谋,折腾了很长的时间,最终也没有得到北京方面的批准。
谁知在奉天方面,又出现了一个瞒天过海的新说法:中日合办!
对“中日合办”这四个字理解最深最透的人,非骆瑞元莫属!
此时他正和田山一起踌躇满志地坐在从奉天到古城的火车上,算起来,这已经是第二次与田山一同乘车回古城了。
他对自己近来的作为很满意!借着在奉天是张作霖身边红人的条件,没费周折,中日合办产业的许可和执照已经由奉天当局颁发下来。骆瑞元代表骆家拿出山产土地,伊藤代表日方投入资金,在奉天注册了“中日合办骆兴产业公司”。借助日本人的实力,兴隆骆家的产业,是何等的好事!这次从奉天返回古城,就是按伊藤的指令,赶快在骆驼山建立产业筹备部,早日开矿。因为工厂区的窑轱辘(炼铁炉)也同步开建。
小时候听老人讲过骆驼山的传说:说幽深的山洞里藏有铁矿石,还说每到夜晚山顶炉火闪闪,还可听到打铁声……骆瑞元想到古老的传说将由自己变成现实,他信心满满!有了骆兴公司,骆驼山要兴旺了,骆家也要发达了……
自己也让伊藤满意了!伊藤说,中日合办这种提法对我们日本人来讲,几乎是一种惊喜!折腾了多少年的问题终于迎刃而解了!看在你奔波劳碌,效力有功;也看在我们合办的产业对以后大面积推广是一个突破口;在山产开发中给骆家开出最好的条件,会给你们一定的股份。而今后再收占其他山民的山产土地,绝对没有这个待遇……
自己家里方面,给老太爷也留足了面子!骆家西山这边树木最好,有生长了很多年的茂密的落叶松林。老太爷说那是他的心头肉,将来落叶归根还要葬在那里,要求在开发的时候给骆家保留下来!这件事也被他争取了下来!
伊藤说,可以保留一点!我们已经调查过了,西山的矿藏,已经被你们的祖先开采过了。在那密林的深处,布满了大大小小很多的古矿洞,我们探矿进去,发现里边大洞连着小洞,小洞连着大洞,跟迷宫一样!你们的祖先很聪明,已经顺着矿脉的走向,把富矿都开采净了。再开采的价值不大了。所以这个顺水的人情我就送给你了……
思前想后,只是对不起堂弟骆禾了!
伊藤下令小学堂以东的山体实施全面开采。小学堂也要马上征收,改建为产业筹备部!
伊藤说,你的那位堂弟也不用当什么学堂先生了,把他推荐给我。他在日本深造的是钢铁冶金专业,甚至还到八幡制铁所实习过,这样的人我有大用!如果他能效力,你们骆家还可以得到一些炼铁产业的股份……
忽听列车员预告说,鞍山城要到了,骆瑞元断了思绪,看了眼身边的一个精致的锦盒拎兜,提醒自己,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见骆禾!
骆府,是古城里最大的宅子。大门前,摆放着一对黑色的石狮子。这也是古城里的人家中,唯一的守门石狮子。
宅子里有前院,有后院,还有东西跨院。
前院甬路旁,有一棵百年大杨树参天蔽日枝繁叶茂,似乎在见证着历史。今天风和日丽,小少爷骆青才在母亲张氏的陪伴下,在假山石花草丛中玩耍。
骆老太爷和骆禾住后院。老太爷独占正房,骆禾住在西厢房。
骆禾看天气不错,自己心情挺好,又没有吸烟。就来到老太爷的卧房里,想与叔父说点心里话。
他心里一直留恋着馥儿。每次走过元兴客栈的门前,闻到从里面飘出来的饭菜味道,就会想起牛庄古屋,馥儿闺房中独有的牛庄烧酒的香味儿!他知道这是一厢情愿的感觉,也记得馥儿一直在躲着他。但他不嫌她是寡妇,只当她是从前的馥儿……
“叔父,我想娶馥儿!”骆禾实话实说。
“不行!”老太爷的回答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骆禾如被一盆冷水浇在头顶,嘴里嘟囔着:“过去,我们是有婚约的。”
老太爷说:“你还好意思说什么婚约?那天人家不是说不欠你的了吗?”
骆禾回想起此事,心情也低沉下来。他勉强说了一句:“她男人不是死了嘛。”
老太爷生气了。目光严厉地看着骆禾,他本想说娶寡妇是祖制难容的事,话到嘴边,又改变了说法:
正常的人家,丈夫去世,妻子要守上三年。你现在因为这事儿去打扰人家,合适吗……
想想死去的洪掌柜,可说是尸骨未寒!他在天有灵,咱不能这么办事啊……
你现在娶了个寡妇,不觉得丢人。到将来你功成名就了,就会后悔的……
骆禾的好心情彻底被搞坏了。在叔父严厉的目光下,他强迫自己梳理叔父的那些话意。可琢磨来琢磨去,能体会到的,无非是有关别人会咋样?有关将来会咋样?要考虑守丧!要考虑尸骨未寒!功成名就有什么用?怎么就不考虑考虑我现在的心情呢?
忽听骆老太爷吼了一声:“以后绝不要再提此事!”
田山源次郎随骆瑞元来到骆府门前。
在大开的门前,田山向里张望。却被门内团花的影壁挡住了视线,隔墙上望,只见宅院内大杨树的树冠枝繁叶茂,似乎在彰显着骆府高贵而丰厚的底蕴。这印象在田山的眼中,都变成了深邃和神秘的感觉,因为他对这宅子主人手里的古矿洞有兴趣。
管家闻声迎出门来。
骆府的管家,人称骆叶。在骆府有十几年了,对主人骆老太爷可说是忠心耿耿,有事还能为老太爷拿个主意。上次在元兴客栈,“寸草不爱”老道贪图龙洋,他临场机动,收起钱跑回骆府。这份机灵劲儿,让骆禾都佩服。
今天他在门房发现瑞元老爷和日本客人突然出现在府门口,一时不知所措,忙不迭地解释说,未去接站是因为未收到信件。
骆瑞元并未怪罪管家。他说自己确实托驿差带过信件,但信未送到已有预感。因为自己又得到了最新的消息,说奉天马上要成立文报局了。各地所设的驿堡铺司全部裁撤,驿差也都要遣散了。
管家松了口气,又到田山面前,请他进府。
田山客气了一声,然后与骆瑞元辞别。这是他们在火车上商定的。
田山上次因为要与骆瑞元合作,被伊藤查办。好在自家有财阀背景,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次骆瑞元在第一时间,把时兴中日合办产业的消息透露给他时,田山非常兴奋。又听骆瑞元说伊藤对骆家古矿洞不感兴趣,马上有了逐利的想法,遂决定与骆瑞元同行,前往古城。
临行前,骆瑞元话中提起,要为堂弟骆禾购置一双新皮鞋。田山马上抓住机会再送礼物。他细心地找到原店铺买来皮鞋,那品牌,那款式,那色泽,与上次完全一样,精致的礼品装!只是这鞋码是骆禾的!
从奉天到古城的火车上,田山就坐在骆瑞元的身边,他看着那个精致的锦盒拎兜,想了一路,也没想明白此时骆瑞元为骆禾买新皮鞋有什么奥妙。但他得意于自己体面地第二次送出礼物!
与骆瑞元辞别,田山决定先去住店。
骆家的古矿洞对于他来说可能就是一块肥肉!但是考虑到伊藤那方面的势力太大,他觉得应该先避其锋芒。绝对不能让伊藤对自己的想法有所怀疑!因此他心里早有盘算,表面上不能和骆家搞得太近,更不能住进骆府。应该先找一家客栈,在古城落下脚来。再寻一样生意做掩护,自然而然地接近目标,将来相机而动!
田山在古城里游走寻觅,最后被一阵馥郁的花香吸引住了。元兴客栈门前的大枣树正在盛花期,花香四溢。他觉得环境理想,又在城门口附近,遂住进了元兴客栈。
骆瑞元回到府上,马上叫管家去请骆禾来前院正房的会客厅。
客厅中堂挂着一幅“老虎下山图”,画中一只猛虎呼啸下山,冲出山林,尽显勇猛豪气。这是骆老太爷为寄托守护家园之意,花重金请人画的。
若在以前,依骆瑞元的性格,不可能因为毁了小学堂这种事,去请这个提不起来的堂弟来正厅叙话。现在不同了,伊藤相中了堂弟,钢铁冶金专业留日生身价不菲,意向中还有炼铁的股份在招手,堂弟成了香饽饽!
“堂弟,我这次特意从奉天给你买了新皮鞋。”一见骆禾,他打开锦缎礼品盒,露出黄丝缎包裹着的皮鞋,很高档!“上次给你那双鞋趿拉着,不好看!”
“那鞋让田山买去了,他说是你的朋友!”骆禾说。
骆瑞元一惊:“你认识他?”
“我本不认识他。但他强买我的鞋,还强买我的矿石样本。不卖都不行!这个日本人也要开矿!”
骆瑞元惊得不轻,他没想到与骆禾的谈话往这个方向走……
“堂弟,我要跟你说,开矿的许可办下来了。小学堂你不用去了,马上要改建成开矿筹备部。
这回吃惊的是骆禾:“那是我的生计!又是日本人强买去了?那怎么行?我还靠它吃饭,还有烟……”
“那些你都别愁!你跟着我,为日本人效劳。伊藤先生非常看好你,你有大金票子挣啊!”
你让我当卖国奴,倭人让我家破人亡,让我流离失所,混成现在这个样子……骆禾心里这样想,嘴里说的是:“我什么都不干,我就当我的教书先生!”
骆瑞元见骆禾犟上了,急忙打岔说:“有些话我们再慢慢谈。这鞋不错,有机会带你到奉天去做几套够档次的衣服!”
“今后堂兄就指望你了!骆家也寄希望于你了!来,先试试新鞋!”骆瑞元鲜有放下姿态说话。
“堂兄打的主意不好,但看这鞋还真不错!”新皮鞋穿上正合脚,骆禾心里掠过一丝小满足:“当卖国奴我不干!但是我可以穿你的鞋,走自己的路!”
骆禾离了堂兄,穿着新鞋,挪步回后院,又来到骆老太爷面前。
穿新鞋走新路的感觉环绕着他,让他与叔父说话的语气更加郑重了:“叔父,刚才堂兄说小学堂就要毁了,我的营生没了。他拉我去为日本人效力,说伊藤已经盯上我了。叔父,别看我留过洋,卖国奴我是绝对不会当的!我就不明白了,他是奉天的大官,为啥说今后骆家要指望我了。这不是要骗我吗?”
骆老太爷说:“他这是把你当骆家的人啊!我也老了,今后你要习惯做骆家的人!事事要为骆家着想啊!”
骆禾一听,顺势说道:“那我的事也要当成骆家的事。我还是要娶馥儿,请叔父成全!”
老太爷一见骆禾又提此事,再也不耐烦了,直接说道:“骆禾,我跟你明说了吧。我不允许你娶个寡妇,败坏我骆家的门风!”
太阳都一杆子高了,田山才从睡梦中醒来。窗外飘进了枣花的香味儿,他嗅着花香,躺在那里想心事。
田山住进了古城的元兴客栈,经过几天的观察,他有两大收获:
一是相中了古城里唯一的一家烟馆,丁家烟馆。自己鸦片生意内行,与丁文鉴又有一面之交,可以找他合作当做掩护;二是发现这家客栈的女掌柜洪寡妇年轻有姿色,每次经过客栈大堂,她都让人心旌摇曳……
忽听客栈一阵嘈杂的吵闹,大堂那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田山起身,过去观看。真是无巧不成书,丁文鉴竟出现在元兴客栈!
丁文鉴是来逼税的。他说洪掌柜生前欠他的税金。
女掌柜洪寡妇自然不服,说有账本为证不欠税款。店里的伙计们也跟着起哄。
田山上前劝解。顺势把丁文鉴拉到自己的客房里。
他关上房门,神秘地说:“丁铺司,你还逼税?你的铺司吏干到头了!你还不知道呐!上边为了节省经费,要把你们驿铺裁撤掉,人员全部遣散。”
丁文鉴吓了一大跳:“真有此事!”
“这是绝密消息!”田山夸张地说。“我的朋友骆瑞元说的。他是张作霖身边的红人,他的消息是最准确的!奉天的文报局马上就成立了,以后他们走铁路。”
丁文鉴说:“那我不是走到绝路了吗?”
田山点了点头说:“是的,你要另谋出路了!”
丁文鉴说:“你告诉我消息,就是我的贵人!你好人做到底,再给我出个主意。你说话招人爱听!”
田山说:“现在来看,伊藤的实力最大。准备开矿要成立筹备部。一旦你们铺司裁撤了,你就去投靠他们!至于你的烟馆,我可以帮你打理,我也可以投资入股,我们也搞一个“中日合办”。这可是现在最流行的词!”
丁文鉴一听,心中窃喜。自己正需要一个响当当的人物来牵头开烟馆,以防被查。顶上“中日合办”这个名儿,再好不过!
“这话招人爱听!”
两人一拍即合。
临了,田山掏出皮夹子,扯出两张大金票说:“这是洪寡妇的税钱,我替他交了。你也不要告诉她。人家刚死了男人不容易,以后别再难为她就行了!”
骆禾因为单相思要娶馥儿,被老太爷训斥,郁闷了好几天。这一天,又见风和日丽,他便打算带上侄儿,也是自己学生的骆青才,出城去再看一看小学堂。
骆禾的小学堂,座落在骆驼山树木疏朗的低坡上。简易的青砖房掩映于绿荫中。一块铁青大方石衬托在门前小道旁,远远望去,显得很雅致!平时骆禾非常喜欢这个小环境,尤其喜欢这块铁青石。
这块铁青大方石,黑黝黝的颜色,表面被风雨磨砺出了微微光泽。骆禾没事的时候经常坐在上面遐想,感觉自己的命运就像这块石头,从山上坠下,鬼使神差地沦落到这里……
等骆禾带着侄儿骆青才,到了小学堂前一看,原来的木栅栏门已被拆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大铁门,旁边挂一个简易的木牌子,上写“中日合办骆兴公司筹备部”。
骆禾一看小学堂已经面目全非,再进不去。顿觉脑海中有什么东西坍塌了,抑郁的精神也落入恍恍惚惚的烟雾中。怎么又失去了方向?他定了定神,进了路边草丛,走向铁青大方石,轻攀上去。转身把侄儿青才也拉了上来。
骆青才,骆家小少爷。母亲张氏出身于奉天的大户人家,自幼给了他良好的教养。他生得眉清目秀,很懂事的样子。父亲骆瑞元为了培养好骆家唯一的根苗,早想好了,打算先把他送到奉天读书,将来要去国外留学。骆老太爷舍不得幼小的孙子,说等他长大一点再送出去。骆老太爷让青才在骆禾小学堂挂个名当旁听生,成了骆禾的学生。
叔侄二人怅然地坐在铁青大方石上。小学堂进不去,只能默默地看着!
骆禾忽然感慨起来:“青才呀,看起来你爹是下了决心,要把你送到奉天去了。”
青才说:“是啊,他还让母亲陪我一起去奉天呢。爷爷不想让我走,他总说让我继承骆家的产业。”
“有些事情你爷爷也管不了!你要走了,我也要走!这个家我是呆不下去了!再看看咱小学堂吧,赶明儿说不好就没了!”
想到世事的变幻不定,骆禾的头脑似乎清醒了一些:“青才,咱们坐的大黑石头,依你叔叔我看,它本是这骆驼山顶黑色石峰的一部分。不知道是在几世几劫前。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样的变故,让它从山峰上迸裂下来,翻滚跳跃,一路下山,最后阴差阳错地落在了这里……
这就是它的命运!这里面包含了很多不可抗拒的力量……命运啊……我们是不是都遇到了这个问题,你去奉天,我去哪儿……
说出自己的心里话,骆禾忽觉不妥。顺嘴说的这些,不适合一个小孩子听。他就换了个话题:
“青才,你爷爷给我讲过,前代有个名叫魏燮均的诗人,旅途路过咱们这儿。他写了一首诗,就是现在我们看到的景象:
驰抵鞍山道,春风送客鞭。
坏桥荒驿水,寒村破城烟……
你看这位诗人写得形象不形象?你爹把咱们小学堂给毁了,我的生计也没了!这坏桥啊,这破城啊,好像说的就是咱们的小学堂,又好像是说你堂叔我呀!以后这学堂咱都不用来了,在这儿给你念一首这破城坏桥的诗,就算是我给你上的最后一堂课吧!”
“驰抵鞍山道……”
骆青才不想听难懂的诗词。
他说:“老叔,爷爷说你抽大烟不好。我看你就别抽了!你不抽大烟的时候,挺清醒的,说话也好听!”
骆禾说:“你爷爷说得对!这东西不能碰!可是这大人的事……你爹把小学堂也给毁了……”
说到烟,骆禾的思路撇开了骆青才,自顾自地游走起来。有些事情,你清醒,它来了!你不清醒,它也来了!只要是你寄人篱下,来与不来,只是个时间问题!这个问题还是留在烟雾之中好一些,不抽点烟怕是不行!唉,这话也不能当着孩子说啊……
骆禾回到骆府,借着在小学堂前感伤的情绪,又跟老太爷说,自己要长志气,要离开这个家,不能再忍受自己的无能。求老太爷把那挂红蓬马车给他,他自己去外边闯世界。东洋也去过,不信运气永远那么差!靠自己,娶馥儿!
三番五次提这事,老太爷也有些生气了。还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嫁你呐,自己先闹起来!我的门风重要,要走就走吧!至于马车,早就不想再沾这晦气了!
“马车可以给你。但是我还是劝你不要走。也许你堂兄说得对,你在他身边,起码有饭吃。你出去了还不得饿死?”
老太爷又说:“侄子啊,你可知道你来我家后,我为什么重新给你起了个名字,叫骆禾?禾者,嘉谷也。就是粮食啊!不是叔父瞧不起你,民以食为天,你要先吃饱饭呐!”
“还有你住在哪儿啊?"骆禾身后有人说话,他不知道堂兄正在盯着他的动静。
骆瑞元从门外进来说:“堂弟啊,我特意请田山先生,给你买了最好的皮鞋。你要理解我的良苦用心啊!我给你安排事情,这不是对你坏,是对你好。常言说,人往高处走。你跟着我,就是往高处走!”
又说:“我不是说你没能耐往外跑!你想想,你要有能耐生存,还用得着从牛庄跑到这儿来吗?”
骆禾虽然满脑子不想再寄人篱下,不想再受人控制的道理,这会儿也让叔父堂兄说懵了,一时迷惑起来,嘴上也没有了说法!
“堂弟!”骆瑞元忽显严肃地说:“过几天伊藤要来府上,这上赶子(对方主动)是买卖!你要振作一些,放弃你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吧,跟我大干一番。另外,以后千万不要再提与田山的那些事了。田山先生看好了古矿洞,要与我合作。伊藤知道了,会不高兴的!”
一辆黑色的轿车,停了下来。司机出来打开车门,伊藤弥助慢吞吞地钻出。低矮的身形,黑瘦的体态。中式衣服已经换成一身黑色西装。这是他的转折点。窃取矿权之后的他,犀利的目光不再遮掩;脱去中国商人的伪装,露出他欲横扫一切的架势。
骆瑞元迎出府门。
骆禾穿着新皮鞋,很不情愿地跟在堂兄的后面。没走几步,脚下就有了踢趿停顿的动作。骆瑞元不快地瞟他一眼。骆禾连忙解释: “这新鞋,它板脚!”
一句话,招来了伊藤鹰一般的目光。
寒暄过后,骆瑞元有请进府。伊藤并不急,他手一指车门,说道:“瑞元君,你看,我给你带来一样特别的礼物!”
一只穿白色木屐的脚先探出了车门……日本的美人,伊藤身边的美惠子,骆瑞元对她早有印象。“美人要送给我?”他刚反应过来自己走了桃花运,车门口已幻化出一截儿白嫩的大腿……
进入骆府,一行人来到会客厅。猛一眼,中堂悬挂的“老虎下山图”,把伊藤吓了一跳。
再细看两边的对联:
上联:猛虎下山镇山林
下联:夸父逐日锁日月
看这两句话明显有所指,伊藤皱了皱眉。“逐日”、“锁日”的字样让他有所不快。
骆老太爷早坐在这里,定是不情愿地听了儿子的安排。见伊藤一行进来,碍于情面,微微起身表示欢迎。
伊藤落座,兴致还算不错。“中日合办”的新提法,好像也让他开了窍。他对老太爷说,我们日方一直以来对骆家的待遇优厚。最近又任命骆瑞元为骆驼山矿区的总代理。今天特意来拜访,是为了与骆家有更好的合作。炼铁炉已经开始建造,骆禾公子又是专业对口,我们可以帮他找到合适的位置,骆家也可以获得更大的利益……
骆老太爷情绪不高。他还沉浸在护山保矿的挫败感中。现在他最能体会到的,就是日本人鲸吞的胃口。
他听了伊藤所说,又微微起身,伸手拉过一旁的骆禾,让他站在自己的身后。
伊藤一见老太爷这种不想合作的举动,觉得很尴尬。目光一扫,把话题引向了中堂的对联:“这个对联,请教老太爷?凭一己之力,夸父岂能逐日?”
老太爷想到自身的挫败感,无言以对!
骆瑞元压低嗓音道:“确有不自量力之嫌!”
骆禾躲开伊藤的目光,抽冷子冒出一句:“可他宁愿渴死!”这话说得倒是不失时机。
伊藤冷笑一声,说道:“瑞元君,你这堂弟说话很有意味儿啊!”
骆老太爷这才缓过腔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骆禾他说的很现实啊!为了保护山产,洪掌柜丢了性命!”
伊藤此时感觉话不投机,不想再绕了,就把话越说越明。他请老太爷不要对日本人太有成见,他说此次来访就是想告诉骆家,日本人无意于占有骆家的山产,重点是搞好中日合办!
伊藤调整了一下坐姿,转向骆瑞元,似乎振作起精神:“我们要尊敬地称你为骆总代!骆兴公司要大发展,采矿炼铁一起上。以后我主要在新工厂区,这边儿的事就靠你主持了。”
“今天给骆总代带来我们日本的美人美惠子。听说你夫人张氏要陪儿子到奉天去读书。美惠子愿意陪在你身边,可以先当个女秘书。如果骆总代愿意,这也是我们中日合办打开局面的成果之一啊!”
随着伊藤的话音儿,美惠子配合地做了扭身移动。骆瑞元只觉得一股妩媚妖冶之气袭来,人便在她的眉飞色舞中陶醉了。
伊藤又说:“中日合办的产业,开起来以后,你什么都不用管,公开露面的时候做个样子,每年缴照的时候出个场。剩下的就是坐拥美人儿,坐享红利。”
趁着那边说得热闹动听的,没人注意,骆禾偷偷指着又扭腰又扭屁股的美惠子,咬着耳朵对老太爷说:“这事儿也要中日合办……扭屁股的也不败坏门风!叔父,我和馥儿要是中日合办的不就成了吗?!”
几句话把本来就看不惯美惠子的老太爷噎得说不出话来……
管家骆叶进来报,说迎接贵宾的酒宴已经备好了,请大家移步东花厅。
东花厅里,点缀着红红绿绿的花瓶草卉,厅中央摆放一个红木大饭桌。饭桌上已经摆好了佳肴美酒。走在前面的美惠子,一见饭局,高兴起来,绕着饭桌,在花瓶草卉之间扭动起身姿,并发出“请”“请”的浪声。
骆老太爷讨厌地皱了皱眉头,骆瑞元却很欣赏地看着。伊藤打趣儿道:女秘书提前上任了!这句话让花厅里的气氛一时活跃起来!
骆禾趁机考虑脱身,便大声地自言自语道:“不行!我的烟瘾上来了,我不胜酒力!我得出去透透气!”一边说着,一边假装来了烟瘾,连打了几个哈欠,又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乱抹一通,以手遮脸退出了东花厅。他估摸着再待下去,可能饭桌上就要提推荐他的事儿了。这饭吃不得,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骆瑞元看着不争气的堂弟溜掉,说了一句:“烂泥扶不上墙!”
骆禾回到了自己的西厢房,越想越生气。自己不想给日本人干,只想娶了馥儿过日子。可按叔父的意思,不跟着堂兄又没有出路。
现在最令他头疼的是,说了算的堂兄把这个家搞乱了,“中日合办”办到了家里,阴险的伊藤,扭屁股的日本女人……
唉!平静的日子结束了!都是留洋惹的祸……自己如何摆脱掉伊藤的目光,看来是最现实的问题。可是,在现实中能解决现实的问题吗?解决不了!太累了……还是把问题放到烟雾里头好一些……
动了烟的念头,便有些失控。他溜出了骆府,直奔丁家烟馆而去。
骆禾到了丁家烟馆,抬头一看,发现烟馆的牌匾换了。几天没来,烟馆改名了:中日合办田山烟馆。
怎么这烟馆也中日合办了?竟然还是田山来合办?不过,这个买矿石的倭人又来了,倒是好事!骆禾眼前一亮,顿时有一种找到方向的兴奋,眼光娘娘又显灵了……因为堂兄说了,有些事情怕被伊藤知道……
骆禾进了烟馆,立刻就感觉到了烟馆的变化。首先是烟馆的大门加了帘子,似乎为了阻止路上行人的窥视。骆禾想,过去这烟馆可是没怕过谁,怎么这中日合办还见不得人了?
掀帘进门,里边同样有变化,烟炕上都增加了号码牌,烟客进入烟馆后要按着号码就位,在柜台上拿的烟枪也有号码牌。骆禾一看,牢骚就上来了:整这么明白干啥?不想把自己搞糊涂的人谁上这儿来……
牢骚刚一出口,就被一句生硬的中国话压住了:“客人请安静!”
穿着和服木屐的田山从里间走了过来。“是你?”他认出了骆禾。
一见田山,骆禾暗喜,果然是他!
“你怎么开起烟馆了?你不是买了我的矿石样本,想要占山开矿吗?”
田山闻听一惊,赶紧压低声音,说:“你不可以乱讲!我是不会开矿的。这话要是让伊藤先生听到了那是很危险的!”
危险吗?危险才够味儿啊!骆禾心里有了主意,还得拿那块掩石作文章!
他到柜台上拿了杆烟枪,说道:“田山老板,我要两个上好的烟泡。”
田山说:“我们立了新的规矩: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你这中日合办是把事儿办坏了。”骆禾说:“过去这烟馆可是能赊账的。丁家开烟馆,哪个敢赖账?”
田山想起了旧账:“骆桑,我怀疑你就是不讲信用的人。上次那矿石样本的买卖,我们并没有交易成功,但是你收了我的钱!”
骆禾一见田山提起矿石,暗自高兴,他故作严肃地说:“好,我讲信用。那你等着,我倒要看一看,你们日本人讲不讲信用?”
说完,他放下烟枪,转身出了烟馆回骆府。
骆禾回到骆府,从东跨院红蓬马车里拿出了掩石,回到房间找到了那个精致的锦缎鞋盒。把掩石用黄丝缎包好放在鞋盒里……
拎在手里想一想,又取过纸笔,写了两行字。重新把鞋盒打开,把写好的字条放进去……
骆禾回到烟馆,有了份量的鞋盒直接放在大柜台上:“田山老板,这是卖给你的矿石样本!庙会交钱,烟馆交货!”
田山看到自己特别熟悉的锦盒拎兜,心中五味杂陈。我花钱买的漂亮盒子,装进了危险的石头!我这是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心虚地说道:“我不要矿石了。”
“为什么?”骆禾故意问。
田山答道:“因为矿权已经定给了别人。矿石对于我已经没有用了!”
骆禾见他耍赖,来了精神:“我讲的是信用,我不讲有用没用!我们做矿石样本的交易,你交了钱,却不收货,这就是你们日本人不讲信用!我们可以找伊藤先生评评理,他今天就在我们骆府,花厅摆着酒呢……”
田山一听,头上见了汗。他抿了一把短发,慌忙拉骆禾上烟炕。又对店小二喊道:“快给客人送两个上好的烟泡。”
骆禾一边脱下新皮鞋,一边对田山说:“这可不怪我!是你破坏了你自己的规矩……你的烟我也不能白吸,烟泡钱我给折算成石头的保管费吧。”
田山气得够呛还不敢发作。
店小二送上盛烟泡的小罐,炕前服侍点燃了烟灯,骆禾便开始吞云吐雾起来。
田山怕骆禾抽上烟,再胡说些什么,便不敢离开其左右。烟灯、烟针伺候了,枕头不舒服就换一个。
烧了一个烟泡,又烧了一个烟泡,骆禾整个人就在云里雾里了。他惺眼蒙眬,神志恍惚起来,嘴里的话却还是不停:
田山老板,在娘娘庙会上,我看你就是满眼瞧不上我……今儿个烧上两泡大烟,品味你给我的服侍,享受一下说上句的爽劲儿,真是飘飘欲仙呐!可叹时光短暂,用不了多久,又要回到骆府了……
你们日本的女人叫美惠子,真是风骚啊!她在骆府里一扭八道弯儿,门风都搞坏了!伊藤不要她了,把她送给堂兄了……把堂兄弄得神魂颠倒的……不好了,堂兄在酒席宴上要找我了,我得回去了……
田山一个不留神,骆禾已经穿上鞋走出了烟馆。
田山急了,赶紧从柜台上拎起那个鞋盒,追了过去,掀起门帘喊道:“骆桑,拿走你的矿石……”
透过掀起的门帘,田山一眼看见在庙会上捉过他的饭田的身影,吓得赶紧躲在门帘里,可他的声音已然传递出去,收不回来了。
骆禾迟迟不上酒席陪客,骆瑞元觉得很没面子,老太爷也很尴尬,。
眼看酒席要散,也不见骆禾的影子。骆瑞元虽抱得美人,却酒入愁肠,脸上两道褶子收得紧紧的。“这炼铁的股份……”
伊藤微微带醉,问道:“骆总代,贵堂弟为何迟迟不见?”
“我家堂弟他烟瘾上来了。他有这个怪毛病,怕是一时控制不了自己……”骆瑞元不得已地搪塞着。
伊藤慨叹道:“看来今天我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去呀!”
正说着,饭田突然进来了。
骆瑞元一眼看见他手里是自己熟悉的锦盒拎兜。
饭田向伊藤报告:在田山的烟馆查到的,说是骆禾卖的。
打开鞋盒,只见黄丝缎里包着红褐色的铁矿石。另有一张纸上写着中日文对照的说明文字:赤铁矿样本。
伊藤脸色大变:“这么专业!老太爷,骆总代,这是怎么回事?你们骆家与田山有交易?”
骆老太爷:“绝对没有!”
骆瑞元:“完全是误会!”
骆禾烟意正浓,在管家的搀扶下神情恍惚地走进东花厅。
伊藤问道:“骆桑,为什么去卖矿石样本?是谁让你卖的?”
骆禾恍恍惚惚手指骆老太爷:“我跟田山说,这是老太爷的传家宝,什么时候给你,那是老太爷说了算。老太爷说给他,我才给他。”
“哪有此事?”骆老太爷气得手发抖:“你小子竟敢胡说八道!”
“那就是堂兄!”骆禾又指着骆瑞元,语无伦次起来:“是堂兄让我送去的。我这鞋都是他给我买的。他说的……穿你的鞋,走我的路……伊藤先生,我听说你是要重用我的,我说的全是实话,你得相信我……”
骆禾说着,手抹了把鼻涕,又要去拉伊藤。伊藤赶紧躲开。
“骆总代,你说得对,烂泥扶不上墙!还要历练!”伊藤说完,起身退席。
骆瑞元一看,顿时泄了气。这炼铁的股份恐怕要泡汤了!
老太爷看着这个侄儿泪涕交流,肩耸脖缩的样子,越发生气。他拼了老力,大吼一声:“滚!”
骆禾倒是听话,摇摇晃晃冲了出去。
不一会儿,就见管家来报,说骆禾抢了红蓬马车,带着一些行李用具,从东跨院出去了。
“用不用去追赶?”管家问。
老太爷叹了口气:“别追了,他不会回来了!”
(第一章第三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