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里最常见的家禽是鸡,因此有着许多关于鸡的故事,每个都很精彩,一时之间讲不完。比如,村里有户人家的一只母鸡不见了,一直怀疑是被邻家偷吃了,因为看见邻家凼子里有一堆鸡毛,两家为此吵了一架,不再相互搭理。不久,这户人家的母鸡自己走回来了,还带回一窝小鸡,原来是在外面柴草堆下了野蛋,抱了小鸡。两家人悻悻地笑骂了一通,重归于好。有次放学,我经过下塆中间段人家的一个麦草堆,一只母鸡跳出来,咯咯哒、咯咯哒地直叫。这说明鸡在外面草堆生了野蛋,就像鸭在池塘中的小汀小渚下了野蛋。我瞅着四下没人,赶紧爬上草堆中部,一人多高的地方,果然发现一个草洞做的鸡窝,里面有十几个鸡蛋。我悉数放进自己的帆布书包,小心翼翼地背了回来。一路上,幸好没人看见。意外的收获,总会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一阵惊喜。
还有关于公鸡的一些故事,跟母鸡的故事完全不一样。最诡异的故事,是樱的二妈的,她在门口杀一只肥硕的公鸡,放了血,以为快死了,不料一松手,被公鸡走脱了。那只大公鸡在门前乱窜,最后飞到门前的树上,拒不下来,原本洒了一地的鲜血,如今从树上不断往下滴血,极其恐怖。大人用竹竿驱赶,它都不下来。等到体内的血滴干净了,它一头栽倒下来,还在地上抽搐,作最后的挣扎,也叫垂死挣扎。这种事情是我亲眼见到的,她家毕竟是隔了一家的邻居。有户人家养了一只漂亮的白公鸡,极其罕见,极有灵性,据说还可辟邪,始终舍不得杀了吃。据说,送葬时,讲究的人家会带一只白公鸡,在棺材入土前,将白公鸡的血往棺盖上洒几滴,可以镇住鬼妖,引领魂魄。又说,孕妇在早期吃掉白公鸡做成的药膳汤,会增加阳气,生个男孩。又说,体质虚弱、气血不足的人,吃白公鸡会立即身强力壮。因为这些,先后几个人去主人家讨要,花钱买,都不顶用。最后的结局,大家想必都知道了,它突然失踪了,被人偷走了。
明代“江南四大才子”之首的唐伯虎,属相是虎,却一生没画过老虎,大约是早年遭受灾难,有些心灰意冷。世人猜测其笔下的老虎形象,不是虎踞钟山,而是卧虎自得,或者状若病猫。后世多次出现其《卧虎图》的赝品,满足世人的好奇心,奇货可居,贻笑大方。唐伯虎倒是多次画鸡,写过三首咏鸡诗,最著名的是《画鸡》:“头上红冠不用裁,满身雪白走将来。平生不敢轻言语,一叫千门万户开。”这里的白公鸡精神抖擞,威武霸气,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他以此自喻,因为漂亮的白公鸡极其罕见,极有灵性,据说可以辟邪。事实上属虎和属鸡是相克的,唐伯虎认不清自己的本相和本质。电影《唐伯虎点秋香》中,祝枝山假冒唐伯虎,被要求画《百鸟朝凤图》,却画成《小米啄米图》,正是传达唐伯虎一生不得志的精神窘境。现代画家徐悲鸿受其影响,画过《鸡鸣风雨图》,一只白公鸡立于峻峭岩石,顶着风雨,望天长鸣。其题词引用《诗经·郑风·风雨》里的文字:“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他属羊,跟属鸡也是相克的。他以《奔马》《六骏图》闻名,属羊与属马相宜。
我家披屋旁边墙角有个小洞,是鸡进出的通道,通向里面靠近灶台的鸡窝,也叫鸡塒。家里每年养一些鸡,母鸡在鸡塒上下蛋,捡起来储存在约二十厘米高的绿色陶坛里,很少送人或卖出,成了我们日常的营养品,隔几天吃一次。绿色陶坛有一对,质地粗糙,结实耐用,表面老釉,颜色实则绿蓝中和,近乎青玉(农村人只以常见颜色称呼),至今还放在老家的五斗柜的桌面上。它们是母亲买的,在从家门前路过的摊贩那里,而储存油果等零食的雪花膏玻璃瓶,应该是母亲从代销店买的。家里鸡蛋极少储满一个陶坛,唯一储满了一次,让我们很兴奋,可是不久它又空了。空着的那个陶坛,便常用作盛装芝麻、绿豆等干货。在鸡蛋里,我们最稀罕双黄蛋和初生蛋,前者一个顶俩,打出的蛋花汤很多,后者据说最有营养,正如女人所生头胎的健康质量最好。这就可以解释我们三姊妹,朵朵身体素来很好,极少生病,而我自幼有黄疸肝炎,苗苗自幼有慢性喉炎。
公鸡不等长大,就请人阉成仔鸡,过节过年就杀了吃,家里极少用来卖钱。村里每家都养几只鸡,乃至十几只鸡,每家都有一只母鸡孵小鸡,一般是每年春天。到了五月乃至夏天,公鸡们长到半大,阉鸡匠就骑着自行车在洲上各村到处游走,边走边吆喝:“阉鸡啊!阉鸡啊!”土话里的“阉”念作“线”。因是白天进行,鸡鸭不在鸡窝里,需要阉鸡的人家,会进屋抓出大把大把的稻谷或大米,喏喏喏地大声呼唤,慷慨而夸张地呼唤,引得自家的鸡鸭飞奔回家,狼吞虎咽,胡吃海喝。此时,阉鸡匠会拿出自带的抄网,按照主人的指点,将公鸡们一一抓获,放进自带的鸡笼里。所谓阉鸡,就是将公鸡的睾丸阉割下来。说也奇怪,公鸡是所有鸟类中唯一有睾丸的品种,俗称鸡腰子、公鸡蛋,负责生产雄性激素。难怪所有凌晨鸣叫的鸟类中,唯有公鸡的叫声最为雄壮,所谓“雄鸡一唱天下白”,而且昴日星官拥有清除污秽之物的特殊能力。牛鞭公鸡蛋烧甲鱼被誉为招牌菜中的“劳斯莱斯”,是男人们的最爱。因为公鸡的睾丸和肾脏相邻,新手的阉鸡匠有时会闹笑话,误将肾脏割掉,以致一些公鸡依旧打鸣、踩背,白白阉割了一回。
印象中,母亲不喜欢公鸡,认为公鸡的叫声很闹腾,影响生活安宁,而且公鸡肉是发物,含有较多激素,容易激发一些炎症,因此始终只让我们吃肉鸡,而且叮嘱我们不要在外面吃公鸡。公鹅虽然没有睾丸,但是肉中也富含激素。逃过火烧功臣楼的徐达,抑郁得后背长出一个大毒疮,被朱元璋知道后,派人送去一只清蒸公鹅,吃完后背疽急剧恶化,不久病死了。家里每年的小鸡长大了,只要是公鸡,母亲就让阉鸡匠全都阉掉。被阉割的公鸡只长肉,因而土话里叫做肉鸡,很像是皇宫里的太监,寺庙里的和尚,都养得胖胖的。这种比喻诚然不妥,权且玩笑。很多年以后,我才在汉皋吃到未经阉割的公鸡的肉,菜名曰红烧公鸡煲,发现其味道比一般鸡肉要香得多,好吃得多。
由此,我家养鸡有些违反鸡的自然规律。比如原本公鸡打鸣、下种,母鸡下蛋、带娃,现如今公鸡只负责养肉,到年底过年就陆续都被吃掉了。母鸡们要配种,就只好去找邻居家的公鸡。我家的母鸡不一定也有带娃的权利,而这需要看母亲是否决定抱小鸡,也即孵小鸡。坐窝但不让抱小鸡的母鸡,或是过了夏天再坐窝的母鸡,就要采取措施予以阻止,比如减掉母鸡尾巴的肉瘤,在母鸡尾巴绑一个小旗子,几次将母鸡按短暂在水里,据说都能够让它们清醒过来,减去做小鸡妈妈的热情,重新下蛋。有次,母鸡坐窝了,母亲不想养鸡,就放进去一些鸭蛋,果然出来了一些小鸭子。看着母鸡带着它们四处觅食,极其和谐,可我总觉得好笑,哪里不对劲。我忽发奇想,能否让公鸡带娃,或者正如人类,公鸡母鸡一起带娃?现实中,我似乎从未发现有公鸡带娃的,这是天性,违拗不得。后来,我看见明宣宗朱瞻基所画的《子母鸡图》,里面一对公母白鸡,分明一起带着七个小鸡娃,公鸡还啄食喂给小鸡吃,不禁让我笑了。
母亲饲养别的家禽家畜都不行,但养鸡养得很好,可能是鸡养活方便省事,而且费钱少。每年都有几只鸡吃,隔段时间滋补身体,而且过年必须有一只鸡吃,这是老家过年的习俗。因此,家里每年几乎只会养鸡,每次十只左右,成活率有八成,那些鸡蛋、仔鸡和母鸡都被我们吃了,顾不上拿出去卖钱。我有时埋怨母亲不会赚钱,总是遭到她的驳斥。故乡农村的鸡鸭一般用于煨汤,那种土味鸡汤是我少儿时的最温馨的记忆之一。故乡农村的鸡鸭很少红烧、清蒸、烘烤、腌制,可能是本省人喜欢煨汤。养鸡有一个“通病”,是发鸡瘟,此时兽医很难治疗,幸好不是每年都发病。那些发瘟的鸡,若是小鸡,会被扔掉,若是一斤以上的大鸡,母亲舍不得扔,就会拿来炖汤。每次杀鸡,都会将鸡肫皮和鸡毛留着,等到货郎担进村了,可以换取一点东西。清代叶调元《汉皋竹枝词》云:“收荒生意最蹊跷,大鼓逢逢到处摇。炒豆数升糖一饼,本钱微细利钱高。”很多年以后,看了电视剧《鸡毛飞上天》,里面展示鸡毛、鸭毛、鹅毛可以当作废品回收,用于制作鸡毛掸子、鸭绒被、鹅毛扇之类的生活用品。
对于鸡的种类,母亲倒是会破例告诉我,毕竟是自己平生兴趣之所在,有着长期观察和揣摩的经验,不妨与我分享。比如九斤黄、芦花鸡、倒毛鸡、洋鸡等,肉色如何,毛色如何,蛋色如何,功效如何。九斤黄形体最大,鸡肉最养人。倒毛鸡的鸡毛,最适宜于给皮肤止痒,即烧一盆热水,将鸡毛沉浸其间,然后用鸡毛在身上搓洗,包管皮肤病没了。其实很多鸡叫不出具体的种类,买来的小鸡或借来的鸡蛋,品种极其混杂,只好用区分颜色的简单方法,称之为白鸡、黑鸡、黄鸡、灰鸡、花鸡。同理,猪有黑猪、白猪、花猪,品种不一(那时节,村里多饲养黑猪,喂米糠、麦麸、剩饭、剩菜、潲水,膘肥而肉香)。后来,在洲外的菜场、超市、动物园中,陆续见到乌鸡、雉鸡、锦鸡、松鸡、火鸡、珍珠鸡、褐马鸡,我就沉默不语,只因这个世界的物种太丰富、太复杂了。
儿时,我记得家里养过两次鸭子,鸭子半大时,容易在水里抽筋,一个个都死了。养鸭子还有一个弊端,是它们傍晚不知道回家,在池塘里继续游荡,吃螺蛳,此时节,我们就要拿一根长竹篙去赶回来,池塘这边赶不成功,就要绕道去池塘那边,直到赶上岸为止。村子前后都是水塘,是鸭子们的天堂,如果它们不按时回家,就是一件很伤脑壳的事。正因如此,养鸭人家和赶鸭人多半会备用一条船,划船去料理这些“多动症患者”,这些“犟种”。老电影《烟雨情》《月亮湾的风波》,都是这么演戏的,一条船,一条竹竿,几声吆喝,几多辛劳。从种类学的角度说,鸭子是区分为绿头鸭、白鸭、麻鸭、花鸭的,而且个头一般较小,一只成年鸭不如一只成年鸡有分量,不够一家人吃。
村里人家所养的个头大且能贴水飞行的瘤头鸭,被家乡人叫做土豚。可是,这个豚字容易令人想到河豚、水豚,一个是鱼类,一个是啮齿类,皆非禽类。《汉书·食货志》云:“鸡、豚、狗、彘毋失其时。”这里的豚指小猪,彘指大猪。古人喜欢将家畜大小分来,将小鸡、小羊、小牛叫做雏、羔、犊,而小猪之所以被强调出来,是因为它专用作每年的祭祀贡品,每家必须注意蓄养一只,尤其到了除夕祭祖,具有特殊作用。其实,瘤头鸭的准确汉字是“屯鸟”的组合字,只可惜目前电脑极难打写出这个怪字。瘤头鸭是外来的番鸭,跟番茄、番薯一样(南瓜、花生、玉米、向日葵、水葫芦等植物,皆原产自地球的另一面),原产于极其遥远的中美洲、南美洲,难怪古人没有专门为它造一个汉字,笼统叫做番鸭、西洋鸭。《红楼梦》第53回“宁国府除夕祭宗祠,荣国府元宵开夜宴”里,庄头乌进孝进租了“西洋鸭两对”,不是用来吃的,是用来玩的,是“孝敬哥儿姐儿顽意”。1729年版的《岭南通志·闽产录异》,最早记录“番鸭”自东南亚引入中国,明确说明“极大而红鼻者为番鸭”,而这正符合曹雪芹在世的时间。生于1715年的曹雪芹,如果少儿时在江宁织造府见过作为稀罕玩意的番鸭,说明番鸭在1715年左右就引入中国了;如果少儿时没有见过,说明他在创作时采用了典型化的艺术手法,及时将社会新事物纳入小说,使其成为时代缩影。此外,据说瘤头鸭是鹅和鸭杂交的,正如骡子之于驴和马,狼狗之于狼和狗,狮虎之于狮和虎,非猥琐人为也,乃兽界自渎也。
我不久后读到一个有意思的字“鹜”,不禁浮想联翩。在古代,鹜通常被理解为家鸭。《礼记·曲礼》云:“野鸭曰凫,家鸭曰鹜,不能飞腾,如庶人之终守耕稼也。”《左传》记载以“鹜”代替家鸡用于祭祀。《诗经·大雅·凫鹥》中的凫是指野鸭。《九歌·湘君》中有“朝骋骛兮江皋,夕弭节兮北渚”,《离骚》中有“忽驰骛以追逐兮,非余心之所急”,指像鸭子奔走驰骋,语带自我嘲讽之意。成语典故“心无旁骛”“趋之若鹜”“好高骛远”,说明骛善奔跑、不善飞。徐珂《清稗类钞》载“寨中人又鹜伏焉”,又说明鹜善潜水。王勃《滕王阁序》云:“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这里的鹜处于鄱阳湖中,那么就是野鸭。《太平御览》亦称,“鹜,野凫也”,而且《说文解字》指出“鹜”是“舒凫”,即自由的野凫。鹜是家鸭还是野鸭,古籍里早就乱套了。到了当代,鸟类专家倾向于将鹜看作绿头鸭、白鸭、麻鸭,原本是野鸭,驯化为家鸭。
可是,我凭借第一感觉,以为鹜应是瘤头鸭之类的大鸭子,然而实在没有什么铁证来自圆其说。至少王勃笔下的“落霞与孤鹜齐飞”,指明鹜应是一种形体较大的鸭子,如果形体较小,像一般的绿头鸭、白鸭、麻鸭,在偌大的鄱阳湖里,在偌大的一片晚霞里,从滕王阁登高远眺的角度,一只绕弯飞翔的野鸭,几乎很难用人的肉眼识别(后世的有关绘画和摄影,要么凸显近距离奋飞的一只野鸭,要么展现一行野鸭上晚霞)。而且从文学意象上看,大片晚霞衬托一个看不清、在移动的黑点,这似乎很不优美,很不大气,跟“秋水共长天一色”的阔大意境不相匹配。由是观之,“鹜”字在古代是一个谜团。最后,我想指出,天鹅其实是雁形目鸭科的天鹅属,是鸭科中形体最大的类群,古代称“鸿鹄”,而“鸿雁”是天鹅、野鸭的统称,成语典故“刻鹄不成尚类鹜”,皆说明天鹅是一种大鸭子。王勃笔下,跟落霞一起飞翔的或许不是孤雁,而是孤鸿,是瘤头鸭的祖宗。
由此我更得知,池塘里常见的、沉潜水里捕食的一些灰黑色水鸟,不能笼统称之为水鸟,应该区分叫做水鸡、秧鸡、野鸭、鸳鸯、鸊鹈、潜鸭、潜鸟,种类极其繁杂。它们的幼体与成体在颜色上还有很大差异。几乎所有的相似种类的动植物,在平原、山区、江河、海洋里,都有系列相互对应的品种,模样、名字差不多。比如猪有家猪、山猪(野猪)、江猪(江豚)、海猪,马有家马、江马(白鱀豚)、河马、海马。此外,那时节我还经常陷入沉思,对一些机器进行归类,如缝纫机、电视机、拖拉机、旋耕机、抽水机、轧棉机、压面机、收割机、脱粒机、飞机等。这些无关紧要的博物知识,是我私下的无限兴趣之所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