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加书香澜梦第14.1期“诺”专题活动。
民国二十六年,梅雨季节,天空带着几分朦胧与潮湿,雨雾像是给天地间罩上了一层纱帘。
中午时分,雨丝像浸了水的棉线,缠得人透不过气来。
十六岁的阿诺站在品恒中药医馆柜台后,看师父林品恒把草药包起来,递给一个穿长衫的男子。
师父的指尖在油纸包上顿了顿:“另外几味药,需等三日后,我熬好亲自送去。”
“多谢掌柜的,我家少爷服用您的方子后身体已好转,多谢!”男子感激地连声道谢。
男子走后,林品恒就剧烈咳嗽起来。他一边咳一边拿手帕捂住嘴。
阿诺站起来,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好一会,阿诺见师父慢慢缓和下来,拿开捂住嘴的手帕,马上用手掌把手帕捏了起来,藏进兜里。
阿诺分明看到了手帕上的红,那是师傅咳出来的血?
阿诺一阵心慌:“师父,您赶紧去医馆看看吧。咳得那么厉害,保不齐吃几片西药就好了。”
“无碍,熬几帖中药喝,过几天就好了,别担心阿诺。”林品恒知道自己的病已无药可治,为了不让阿诺担心,也只能这么安慰阿诺。
那时阿诺还真不知道师父会病得那么重。
她是师父捡来的孤女,跟着认药、碾药、问诊,日子像药碾子里的当归,慢且醇厚。
直到三天后,师父倒在了熬药的瓦罐旁。
临终前,他攥着阿诺的手,指节凉得像冰:“替我……去趟陆家嘴,找陆先生。药……煎好了。”
林品恒浑浊的眼睛慢慢转动几下。他刚咳过的唇上还沾着暗红的血渍,却仍喘着气说:“阿诺,记着,医者,的诺,重,过千斤。”
医者的诺,重过千斤。阿诺细细咀嚼着这句话,心却像压了千斤顶,不停地往下坠。
“师父,您一定要好起来,不能丢下阿诺呀,阿诺一个人怎么办啊。”阿诺是真的害怕。
可是师父最终也没有熬过去。
阿诺揣着药挤上渡轮时,江风掀起她洗得发白的布衫,细雨蒙蒙,江面朦胧。
走在陆家嘴路上,这里的洋楼亮着电灯,一派灯红酒绿的繁华。
按照地址,阿诺敲响了陆先生楼房的门。穿西装的管家接过药,递来一个银元。阿诺没接,只重复师父的话:“林先生说,医者的诺,重过千斤,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不收谢礼。”
管家愣了愣,忽然朝里喊:“先生,是林大夫的徒弟。”
穿白西装的陆先生走出来,眉眼清俊,却掩不住病态。他看了看阿诺,又看了看那罐药,忽然叹道:“我与你师父,二十年前就相识了,你师父可好?”
阿诺摇摇头,难过地说:“师父走了,他只让我来给先生送药。”
陆先生神情悲哀,沉默半晌,从抽屉里取出个黄铜药箱:“这是你师父年轻时用过的。他说过,若有天他不在了,便把这个给他身边的亲人。你是他徒弟,便是他身边亲人,拿着吧。”
药箱上刻着个“诺”字,边角磨得发亮。阿诺抱着它回药铺时,雨停了。她对着师父的牌位磕了三个头,把药箱摆在柜台最显眼的地方。
后来战火蔓延到上海,药铺成了难民营。有天夜里,一个浑身是血的士兵撞进来,怀里搂着个奄奄一息的孩子:“求您……救救他。”
阿诺认出那孩子身上的金锁片,和当年陆先生家小少爷戴的一模一样。她摸出黄铜药箱,里面的金疮药还是师父配的方子。士兵哽咽着说,陆先生一家都死在轰炸里,只来得及把孩子托付给他。
她给孩子包扎时,窗外传来枪炮声,震得柜子桌子上的什件不停晃动。药箱上的“诺”字在油灯下泛着光。
再后来,阿诺就带着小陆少爷和她的药箱一路南迁,在重庆城外开了间小小的医馆药铺。
来看诊的大多是难民,她常常分文不收,只能她只收达官贵人的钱。小少爷在她身边慢慢长大,也成了一名不可多得的医者。
阿诺让陆少爷上学、出国,培养了一位杰出的爱国青年。
七十岁那年,阿诺的医馆药铺已经成了当地一家名医馆,远道闻名来求医的不计其数。
阿诺依旧坐诊医馆,陆少爷也已经儿孙满堂,他们都孝顺阿诺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太奶奶。
一天,医馆里来了个白发老人。
“我是当年把陆家少爷送来的那个士兵,是陆先生的副官,想来看看少爷,打听到你们在这儿,就寻来了。”老人眼眶红了,“当年您救少爷时,药箱上的‘诺’字,比太阳还暖。”
阿诺望着窗外的枇杷树,想起师父临终前的眼神。原来一句诺真的能铺就半生路,像药引,在岁月里慢慢熬,熬出的不是苦涩,是一代代人手心的温度。
雨又下了起来,这次是清明的雨,轻轻打在医馆的青瓦上,像谁在低声应着一句跨越了半生的承诺。